她并不像田星河说的那样不近人情。在她身上,梅桑结看到了一位母亲应有的模样,盼着沈忆安安好,沈忆安是她的命。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桌子上染血的衣衫,混混沌沌听沈母如数家珍般地回忆沈忆安的童年,她说沈忆安长这么大只挨了两次打,沈父对他大失所望,正考虑把田星河接回沈家,以后就当没沈忆安这个儿子。
“去年,忆安答应由我们替他寻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结亲,”沈母长长叹一声气,“你不出现的话,忆安应该已经成家了,在澜城这么多年,他过得很快活。”
“我听说你很早失去了父母,那你应该更懂得家人的重要性,是不是?”
其实他不清楚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动摇的,是看见沈忆安染了血的衣服吗,还是赞同既然沈忆安快活地度过了六年,今后合该继续顺意下去,或者家人的重要性呢,不清楚,他只是独自在公寓一遍又一遍地想,与沈忆安重逢时他为自己寻到的合适体面的终点——守口如瓶,奔赴各自的万水千山。
最后,他跟沈母要了那件衣服,答应她沈忆安回来的话,他会走的。
他在背面写了澜城医院电话的支援申请表上填了信息,很快收到回信,时间刚好,他离开澜城,四天后即可作为志愿医生抵达边境。
有些人就是这样,不怕自己苦,只怕自己爱的人苦。
强硬的手段不如让他心疼来得容易。
第四十三章
梅桑结难得睡了个好觉,他没允许自己盯着还未醒的沈忆安看太久,结果一翻身沈忆安就醒了,不过没下床,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蹭,他笑着喊痒,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学校来过电话,让你尽早去办手续,否则拿不到身份证明。”
沈忆安抬头,疑惑问:“什么时候?”
梅桑结摸着他的背,神色自若地说:“你在菜场跟人讨价还价的时候,我忘了说,你今天去吧。”
“不急,”沈忆安吻他,手往下伸,“定好去哪儿了再说。”
梅桑结别过脸,拦住他作乱的手,“我想回家,回傈祜。”
沈忆安顿时正色道:“想好了?”
“嗯。”
“也成,”他利索起床,“那我得学几句傈祜话,总不能成天对不住对不住的,”他边穿衣服边笑着问梅桑结:“再教我几句通用的,吃了没,怎么说?”
梅桑结坐在床上看他憧憬的模样,想,沈忆安无论在哪儿,都能过得恣意快活,他喜欢这样的沈忆安,他爱这样的沈忆安。
“bayartai。”
沈忆安站在阳光里认真重复,梅桑结微微歪着脑袋,“bayartai。”
没送沈忆安出门,他像往常一样,听见关门声后下床,从另一个房间拿出收拾好的皮箱,将钥匙和手表压在纸条上,开门离开。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沈忆安,这次我们好好道过别了。
如果说六年无望的等待是一颗干僵的梅花树,那么抽出绿芽本就是意外之喜,更何况绽出了漂亮的梅花。梅桑结将这颗树稳稳栽在心底,以思念,以祈福为养分,日复一日小心翼翼地守护着。
云麓村是距离边境线最近的一个村庄,总人口不超过一百,梅桑结本是支援边境的志愿者,后来村子里唯一的医生走了,他又被邀请进村子。
起初语言不通,他只能通过比划加猜给人看病,出过一次错后,他利用闲暇之余教村里的小孩认字,再叮嘱他们回去教父母,他在教的过程中慢慢能听懂一些云麓话,跟普通话结合,大概能懂个7、8成。
然而边境生活并不总是如此简单,他来的第三个月,边境曾爆发过一次规模不小的冲突,血肉模糊的士兵被抬进医疗帐篷里,于止血的争分夺秒里,胸膛不再起伏。
他默默祈求和平,也依旧狭隘地庆幸沈忆安不是英雄。
年末,他搭村里人的马车去镇上,给曲延竞打去电话,轻描淡写说今年不回去了。
曲延竞在那头沉着声低吼:“我去澜城医院找你,你同学说你早就不在那儿了,沈忆安去傈祜找你没找着,找到家里来了。梅桑结,你跟谁学的一声不吭就走!在哪,我去接你,你再不回来我可瞒不住我爸了!”
“过年就麻烦你去傈祜一趟了,”他垂下眼,踢了踢地上的雪,“我真回不去,不用担心我。”
“告诉我你在哪!”
他叹一声气,悠悠道:“曲延竞,电话费很贵的。”
“梅桑结!你是不是疯了!我告诉你你赶紧给我回家!”
听出曲延竞声音里的颤抖,梅桑结抿了下唇,“我会照顾好自己,替我跟曲叔叔问好,春节快乐。”
“别挂,梅桑结!”曲延竞在那头急切地喊:“你不想回家没关系,沈忆安到处找你,你总得告诉我你在哪,我好跟他说啊。”
“帮我转告他,我很好,不用挂念,让他回家吧。”说完,他径自挂了电话。
他抱了一株树苗回去,口袋里揣着没开封的香烟。
第四十四章
这大半年,沈忆安傈祜、云城、澜城来回跑,梅父祭日前,他在傈祜碰到了曲荣,曲荣还不知道梅桑结早就不在澜城,沈忆安便说医院忙,梅桑结差他回来祭父。
曲荣提起他错过的毕业典礼,话里话外全是嘱咐他好好待梅桑结,沈忆安向他保证一定做到。
曲延竞晚几天也来了,不对付的两人站在院门口抽烟,曲延竞告诉他梅桑结来过电话了,不肯说在哪,只说自己很好,让他回家去。
曲延竞忿忿讥讽道:“我才知道澜城没医院接收他,你家不是厉害得很吗,屁用没有。”
他沉默不语,曲延竞火冒三丈,“你顾不上他,倒是把他送回来啊,闹闹矛盾就算了,人你都能照顾丢!”
沈忆安任他骂,最后恳求要是知道梅桑结在哪了,一定告诉他。
祭日当天,沈忆安跪在阿客纳湖边,求梅父保佑梅桑结平安。
回澜城已经年初四,他被「请」回家,跟块木头似的跪在大厅听父亲训斥。因为没过完年,沈父竭力克制着动手的冲动。
沈母为他过年都不知道回家这件事画下句号,道:“这几天就别出去了,开春调到军委去,入职前约你胡叔叔家的千金见见面,以后互相有个照应。”
“怕您忘了,我再提醒您一次,找不到梅桑结,我哪儿也不去,谁都不会见。”
他不信梅桑结无缘无故就走,尽管他们不承认找过梅桑结。但他十分确定梅桑结知道了什么,他仔细想过,兴许是自己挨了打的事,梅桑结心疼他。
可为什么心疼就要走呢,他从一开始无头苍蝇似的疯找到现在的不理解。不理解梅桑结为什么认为离开会让他好过,不理解明明是追随六年之久的人,怎么就轻易放手了呢。
他跟梅桑结说过在原地等,他寄希望于梅桑结能想通他不在的话自己将有多糟糕,继而回来找他,他不会对梅桑结生气,他会紧紧抱住梅桑结,再也不允许他自作主张地离开。
沈忆安本就没打算过年,他们不让他好过,那么谁也别想好。
开春,梅桑结将前院的树苗移到山上去,几个小孩帮他挖土,栽完后好奇地问他这是什么树,梅桑结认真答:“梅花树,过几年会开花的。”
“梅花医生的梅花吗?”
梅桑结滞了一下,恍惚后,轻轻点头。
岁序更替,时光留痕,梅桑结像去年一样去镇上给曲延竞打电话,这回是曲荣接的,曲荣也知道他不在澜城了,得知他今年还是不回家,只是叹了声气,让他一定照顾好自己,换曲延竞接,那头的咳嗽声越来越远。
“沈忆安要结婚了,请帖送到家里来了。”
他紧紧攥着听筒,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到雪地里,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巨石缓缓滚落。纵使离开澜城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但真的听见这个消息,心口的疼痛依旧如影随形,难以消散。
“他邀请你参加,说你一定想看到他结婚,我揍了他一顿。说真的,我早就想打他了,总算出了口恶气!”
他咬咬牙,说:“知道了。”
那头沉默片刻,问:“你要回来吗?”
“不了,春节快乐,也祝他新婚快乐。”
“哎等等,”曲延竞喊住他,“我爸不让我跟你说,他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前几天不光咳嗽,还发烧,你有时间给他写写信也好啊,我看他成天写信,就是不知道该往哪儿寄。不管你跟沈忆安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好歹要跟家里联系啊。”
第四十五章
梅花树一年只长了1尺,他跪在树旁又轻又快地说傈祜话,然后将简单的祭品留在原地。
一个叫麦芽的5岁小女孩尤其喜欢跟着他,她不会说话,父母进城讨生活去了,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轮流照顾她,却无法跟她沟通,兴许他是第一个教她写字的人,麦芽很依赖他,跟他上山也不打扰,默默等着他。
他给曲荣写了来云麓后的第一封信,麦芽也在信上写了几个字——爷爷健康。
他知道曲延竞会找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三月十五这天下午,他刚从医疗站回来,还没进门就听见麦芽喊叫的声音,匆匆跑进院子,曲延竞正满脸不耐烦地伸着手挡开对他拳打脚踢的麦芽。他一把将麦芽抱起来,皱眉,“你干什么了?”
曲延竞看见他先是眼睛一亮,接着便撇嘴,“两年不见,你就这么跟我打招呼啊。”
梅桑结扫他一眼,将麦芽放地上,问:“怎么了?”
麦芽脸涨得通红,指指曲延竞,又摸摸他的脸,最后指指门。
“啊,”梅桑结笑道:“我不走。”
曲延竞诧异地看着两人交流,听他这样说,喊道:“不走什么不走,这儿多危险你不知道啊,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跟我回去!”
他要去抓梅桑结,麦芽张开双臂挡在前面,狠狠盯着他。
“我告诉你啊小东西,他不是该待在这儿的人,让开。”
梅桑结站起来,“曲延竞,你再跟她闹就给我回去。”
曲延竞顿时偃旗息鼓,跟在梅桑结——跟在护小鸡崽似的护梅桑结的麦芽后边进屋。
“这哪儿是人住的地方啊,你听话,跟我回去,澜城没好医院云城还没有吗!”
梅桑结拿茶缸从桶里舀一杯水给他,曲延竞迟疑的空档,被麦芽抢走喝了个干净,示威般啪地将杯子倒扣在桌上。
“你自己没家啊,跟着他做什么。”
曲延竞的嘟囔被梅桑结一个眼神制止,两大一小坐院子里,曲延竞一个劲儿地劝他回去,梅桑结只是听着,最后实在烦了,说:“我把这儿当家了。”
曲延竞噤声后,他又有些不忍,解释道:“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我有自己的选择,傈祜是我的家,云城是,这儿也是。”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躲着沈忆安。”
梅桑结苦笑,“我躲着他干嘛,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
曲延竞碰了碰他的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不还是跟我结婚吧,就当了了我爸一个心愿,行不行?”
梅桑结还没说话,曲延竞就被甩了一脑袋土,麦芽气鼓鼓地推他,曲延竞没坐稳一屁股摔到地上,上衣布满了土黄色小手印。
“哎!你来什么劲啊!跟你一小孩有什么关系啊你就掺和啊!”
梅桑结远离闹哄哄的院子,烧柴煮玉米。
曲延竞对什么都挑剔,晚上却跟他挤一起睡觉。
“电都没有,这才几点啊就睡觉了。”
梅桑结背对着他,闭着眼说:“公鸡打鸣,你睡不了多久。”
曲延竞不管,缠着他说话,“我爸一看信是从这儿寄出去的都要急死了,他要跟我一块儿来接你,我没让,你不跟我走我也不回去了。”
“别闹了,村子里就我一个医生。”
“你又来了,陈三的事我可知道了啊,你这心里只装别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不是所有人都那样,”梅桑结顿了顿,说:“大家对我都很好。”
“快得了吧你,就那个小崽子吧,真对你好才不会硬把你留在这儿呢。”
“别那么叫她,跟你说不清楚,早点回去吧。”
“我不,除非你跟我一起回去,沈忆安都结婚了你还留这儿干嘛啊,他早就不找你了。”曲延竞动静很大地翻身,盯着他后脑勺,不死心地说:“人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你在这儿苦哈哈的不说,还危险,图什么啊你。”
梅桑结往墙边挪了挪,额头抵着墙,说:“不图什么,这是我的选择,你不睡就出去。”
第四十六章
木板硬得要命,曲延竞半天睡不着。但梅桑结睡了,他不好翻来覆去吵到他,下半夜有些凉,他裹紧被单,想了想,又给梅桑结盖上一层,最后轻轻将手搭在他身上。
梅桑结又黑了,还瘦了不少,他仿佛看到了在傈祜生活的梅桑结,抱着弥补、失而复得的心思,曲延竞小心翼翼贴近他,炙热的鼻息从他后颈打回来,他舔了舔唇,还是按捺不住压抑已久的冲动,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后颈。
梅桑结瑟缩了一下,在一片寂静中呢喃:“沈忆安…”
曲延竞倏地怔住,他好似被扇了个十分响亮的耳光,又愧又气。然而未等他细细咀嚼这百感交集,门就被推开了。
曲延竞腾地爬起来,尽管被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仍挡在熟睡的梅桑结前面,他抄起桌上的茶缸,“谁啊!”
来人似乎轻轻笑了声,月光洒在他背上,叫人看不清他的脸。
曲延竞没想到这穷地方还有小偷光顾,怕吓着梅桑结,用气音喊:“要搬什么自己搬,别伤人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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