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真万确,是姚公公亲口命卑职传来的信。”
裴珩狐疑看了眼乌兰达鲁,不及多想,便立刻转身调头。
……
马不停蹄赶回宫中,裴珩下了马之后,几乎是一路跑回的陵阳殿。直到推开寝殿那扇门,见到谢瑾正安然无恙坐在椅子上看书,他悬了半天的那颗心才算彻底落下。
他什么也顾不上,冲过去弯腰一把紧紧抱住了谢瑾,恨不能将他嵌入自己体内,宛如失而复得了此生最珍贵的东西。
“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裴珩魔怔一般,喃喃不休。
谢瑾也被吓了一下,也轻抚他的后背,声音低缓温柔:“皇上怎么了?”
裴珩带着殿前司在城内城外闹腾了大半日,皆是出于自己的疑心病。
他不敢跟谢瑾坦白,眼底还有些无处安放的神经质:“没什么,朕以为……你不要朕了。”
谢瑾听言,抚摸的掌心稍稍停顿了下,又继续安抚怀中那只黏人的小狗:“怎么会,不是说好今晚要见的。”
裴珩将额头埋在他的颈上,有些委屈地抱怨:“可你如今也会撒谎了,不是么。”
谢瑾身子微僵,心忽滞了片刻,便听得他继续嘟囔道:“上次在母后面前,你为了缓和朕与她的关系,不也——”
话音戛然而止。
裴珩的视线看进了谢瑾的袖口,发现了一圈很淡的泥痕。
进而一瞬,他很快察觉出谢瑾身上的气味都有些细微的不同,那绝非是在寻常府宅中能染上的味道,像是掺杂了一丝血腥气。
裴珩不得不在意敏感,脸色霎时一变,硬生生抓起了他的那只手腕:“所以除了康府,你今日到底还去哪了?!”
谢瑾一怔,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在那下方袖口留了一丝痕迹。
只有裴珩会对他敏锐到这种程度。
“我……”谢瑾一时答不上话。
那正是他酝酿着意欲编谎才会有的不安神情——被裴珩一眼识破。
裴珩知道谢瑾是个怎样无私无畏的人,所以从那首歌谣起,再到谢茹之死、八千将士被困……他内心最恐惧的,始终不是背负什么骂名、什么指责,而是谢瑾为了道义凛然,又要舍小我而成全狗屁大局!
可这又好像是注定的。只是裴珩一直心存侥幸,以为只要两心相许,有了牵挂羁绊,总会有所不同。
直到此时此刻,他恍然意识到前功尽弃,从而潜藏在心底的猜忌、焦躁、恐惧,连同他卑劣的心性无限放大,终于爆发出来:
“今日你是不是去见过乌兰达鲁?”
“你知道就算你去了乌兰达鲁营中,朕也不会放你们轻易离开,所以你们到底达成了什么共识,又有什么计划?”
“你是不是盘算着要如何离开建康?!哥,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谢瑾垂下如鸦羽的睫毛,轻声一叹,答非所问道:“阿珩,不如将计就计,让我去大都吧。”
这句话终于由谢瑾亲口说出,还是犹如一捶重击,震得裴珩心肝欲碎。
“不可能!”他红着眼眶,决绝而道。
他立马开始患得患失地猜忌:“你什么时候有这个念头?!是康怀寿跟你说了什么?不对……是母后!?还是,还是更早你便想这么做了?”
谢瑾知道他难受,心也如刀绞,但知道已不能退让:“阿珩,你当明白我此生之志,宁死都不会愿意成为大雍的罪人,我也不想再成为你的软肋。”
裴珩提高了声:“你有什么罪!那是他们费尽心机扣给你的罪名!可你认了,你怎么能就这么认了?!”
谢瑾呼吸稍重:“在家国存亡之前,你我的私情算不得什么,我一人的清誉更算不得什么!”
裴珩听他拿彼此的情意贬低,气得口不择言:“是啊,活该你谢瑾要做那普度众生、忍辱含垢的活菩萨!你既要做世人的菩萨,当日又何必来可怜我来爱我!”
谢瑾抿唇气急,一巴掌“啪”的落在了裴珩脸颊上,可掌心落下的那一瞬,他又后悔自己过于冲动了。
一味争吵又有何用?
余下相处的日子已经不多,自己又怎么能动手打他?
谢瑾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下心绪:“总之,乌兰达鲁既然敢冒着丢弃惠州的风险来到建康,就不会轻易——唔……!”
谢瑾话未说完,裴珩就用强吻堵住了。
时局利弊分析得已足够多了,谢瑾之于他来说,只能感情用事。
“哥,你不能走……”
“你不能,不能离开朕!”
谢瑾始终没有回应半句,裴珩便更加凶狠。
血腥味在舌齿间弥漫开,让谢瑾一夕之间觉得眼前的裴珩与一年前的他相互交叠,熟悉而陌生,令他心底生出些惧怕。
可眼下除了这个,他也给不了裴珩别的。
是夜漫长,谢瑾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又几度浑浑噩噩地醒来。
直到翌日天亮,殿外的晨曦刺进他的眸中,他才不得不渐渐清醒。
见裴珩还卧在自己身侧熟睡,谢瑾静静望着他,想起昨夜之事,好像那只是一场不复存在的噩梦……
谢瑾下意识的,还想忍不住想去抚摸裴珩那张精致无暇的侧颜。
他轻轻地将手一抬——便听得一阵清脆的链子声响。
谢瑾听到这个声音,脑后一麻,浑身止不住轻颤。
他迟疑惊惧低下头,便看到自己右手腕上多了一只银色手铐,上面系着一根约两尺长约小臂粗细的铁链,而那铁链的另一端……
竟然与裴珩的左手相连!
裴珩听到了动静,也睁开了惺忪睡眼。
“哥,醒了?”
裴珩淡淡瞟了眼那铁链,语气稀松平常,还一如往日般缱绻缠绵,好似昨日的争吵和撕咬从未发生过一般。
谢瑾提着那根铁链,难以置信:“你……!”
裴珩温柔的目光袒露出一分偏执,笑了笑:“别怕,朕只是,不想和你分开。”
第99章 爱人
哐当。
裴珩牵着谢瑾, 以铁链相连的姿态公然出现在长昭殿时,百官无不瞠目咋舌,惊愕失态。
“这、这是……!”
他们不是不知自家帝王行事乖张恣睢, 不是个不讲体统、不合规矩的, 可还是没想到会以此等荒唐的方式出现在朝堂之上。
只见谢瑾面色赧然, 身子被拽着微微前倾,无颜承受这殿上四处投来的异样视线。
直到走到龙座旁,他抿唇站定之后,暗中回拽了下铁链, 执意不肯再动。
裴珩坐下, 看了他一眼, 敛起眼底晦暗的情愫,又面朝向大殿百官, 若无其事地肃声道:“诸位爱卿, 今日可有本要奏?”
殿中哑然片刻,气氛沉肃诡怪。
礼部尚书王观被旁边官员撺掇着上前,目不敢抬,怯怯犹豫道:“皇上, 臣……臣有本要奏, 那个北朔乌兰达鲁昨日已驻扎在建康城外,准备迎回谢瑾。依皇上所见,看几时合适将他——”
“几时都不合适。”裴珩抬手换了个坐姿, 龙椅下的铁链便发出一阵瘆人的作响。
他冷声呛道:“朕原以为王尚书是朝中最有眼力的,怎么今日倒是瞎了?”
“臣该死, 皇上息怒……”王观汗颜跪了下来,胆小不敢再言。
韦廉皱眉,接着王观的话往下说道:“皇上, 朝廷既已答应北朔将谢瑾送还大都,若是拖延反悔,只怕失信于人,有失国体。”
“国体?”
裴珩不以为然:“这顶多是兵不厌诈,于震洲既已攻破瑶谷,此事便算了了。韦尚书执掌兵部,要与敌国讲什么体面信用?四十年前北朔也答应再不犯大雍边境,可之后一年不到,他们便在嘉南关挑起事端进兵中原,这账又当怎么算!”
韦廉被怼得哑口,过了会儿,又担忧道:“可是乌兰达鲁已在建康,他若是不见到谢瑾,如何肯轻易离开?”
裴珩闷哼:“区区五百人,乌兰达鲁愿意留就留,朕求之不得。北边战况焦灼,到时候尽管看看是他这个北朔主帅坐得住,还是朕坐得住。”
他看起来张扬狂放,决策皆轻率儿戏,可细思之下竟让人无从辩驳。
韦廉不善辩,沉了一口气下肚,也不知该如何再进谏。
可既有两个尚书开了头,殿上其他臣子也顾不得触怒龙颜,仗着法不责众,立刻跪下进言:“皇上,必得尽快遣返谢瑾回大都才是!”
“就算瑶谷之急已解,但谢瑾北朔世子的身份无法更易!切不可因他一人,而失了天下人心啊皇上——”
“……”
裴珩近来每日都得听上这些陈词滥调百八十遍,耳朵起了茧,早已能置若罔闻。
可谢瑾至始至终守着规矩,没有开口说半个字,站在一旁如芒刺背。
无需透过铁链,裴珩就能轻易感受到谢瑾的不自在,顿时也因着心疼,变得不安焦躁起来,甚至远比自己独自面对群臣相逼时,来得更加难熬。
一分一刻都待不下去。
他厉声喝断“退朝”,起身便拉着那根铁链,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大殿。
回到寝宫后,方得片刻宁静。
殿内换了熏香,瓶中插满了新开的桃枝和牡丹。姚贵已备好了午膳,皆是谢瑾爱吃的菜肴,裴珩也不忙别的,坐下来先与他一同用膳。
若不是手腕上的这根铁链时刻提醒,倒真让谢瑾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谢瑾面对满盘珍馐,没什么胃口,冷淡道:“一上午了,闹够了吗?将钥匙给我吧。”
裴珩专心在剔鱼肉上的鱼刺,确认一干二净后,又放到他碗中,答非所问:“哥,这两日你瘦了。”
谢瑾连筷子都懒得握,到抽了一口冷气,重复道:“钥匙。”
裴珩又夹了筷绿叶菜到他碗中,耐心,又像是敷衍:“朕先陪你用完这顿膳。”
哪怕是这样平静说话,他浑身也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强势。
谢瑾:“我不饿。”
“多少吃一些。”
谢瑾无奈下压嘴角,只得找托词道:“天热了,我要更衣,这手铐硌着不好脱,你且将锁先打开。”
裴珩微微一顿,便搁下筷子,伸出双臂忽要将谢瑾横抱起。
谢瑾蹙眉一挣:“你要做什么!?”
那根铁链又剧烈响了起来,当即就在裴珩的手腕表皮勒出了一道鲜红的伤痕。
裴珩面不改色,宛如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朕帮你更衣。”
“阿珩,够了!”
谢瑾隐忍压抑着气息,半晌,抬起清冷湿润的眸:“你当明白,我从来没有太多选择余地,父皇、老师、朝臣,还有世人,皆想用各种束缚让我按照他们的意愿而活,只有你,是我此生真正凭心所向的爱人。如今,连你也要这样对我么?”
裴珩听言心头阵阵隐痛,可并未在面上显露分毫,他将谢瑾缓慢放了下来,那滚烫粗粝的掌心轻柔贴覆着谢瑾的面颊,不忍碰碎,百般呵护。
“朕可以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展露给你,什么帝心圣意,只要你高兴,都可以任你肆意窥探,哪怕是蹂躏作践——”
裴珩郑重其事地说出这些话,舌尖发涩:“但你不必对朕如此,毕竟朕对你唯一的意愿,便是你能永远留在朕的身边。”
他天生不会与人为善,这已是他最大限度的爱人方式。
谢瑾闭眸被他拥入怀中,亦止不住发颤,逼着自己清醒了几分,道:“那难道,你要一辈子都与我靠这根铁链维系共存吗?”
裴珩额头轻抵着他的脸颊,温柔而痴迷:“倒也,未尝不可。”
第100章 禁锢
这几日天陡然转暖了。北朔将士常年在北方行军, 难免不适应建康潮热的气候,营中人心烦闷。
显然,乌兰达鲁心里也并不痛快。
他身为主帅, 无法坐镇战场第一线, 只能靠从惠州发来的信报知晓军情。建康之事他也办得并不顺利, 礼部官员每日过来变着花样虚与委蛇,就是迟迟不肯送谢瑾出宫。
如同鸡肋,食之无味;进退两难,顾此而失彼。
“将军, 要不我们还是先返回惠州?于震洲十日内已攻克下三城, 再迟怕是要——”
“不可, 瑶谷已破,现在就算回去也是亡羊补牢。”
乌兰达鲁沉思犹豫, 不失主帅魄力:“王上有命, 必须斩断谢瑾与南雍朝廷的联系,才可钳制雍军反扑北上,切勿因小失大。”
底下将士义愤填膺:“可那雍帝现在分明是在耍我们!他就是料定我们耗不起!”
这时,营外将士来报:“将军, 雍兵方才将我们的人送回来了。”
乌兰达鲁拧眉:“我们的人?”
不多时, 就见秦焦走进了营帐。
他穿着囚服,形容枯槁,看起来在狱中受了不少苦, 使得那副本就消瘦的身躯孱弱不堪,风一吹好像就要倒了。可面对帐中这一帮高大魁梧的武士, 他还是站得笔直,不卑不亢:“在下秦焦,见过乌兰将军。”
北朔人尚武, 难免第一眼就看轻这个文弱的中原书生。乌兰达鲁颇有城府,不会将喜好厌恶直白地写在脸上,但也并未直视于他:“是你?”
大雍不肯交出谢瑾,便将这细作先送了回来敷衍充数。
秦焦不等寒暄熟络片刻,开门见山道:“在下有计策,可解将军的燃眉之急。”
乌兰达鲁不急着听他献计,试探道:“本将军知道你,你是个厉害人物,可惜太过有主见,要不是你此次贸然出头,大可不必受牢狱之苦,也不至于让大王费心要换你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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