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少年答道,“先生不是要我摹写这首吗?我可喜欢那句‘情声两尽莫相违。欲知肠断处,梁上暗尘飞’了。”他扮得还真有几分逼真。
“那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殳寻思不知怎的,也入了戏。
少年随即答道:“就是说,唱歌的人,其情其声都宣泄而出,不相违背——要想知道哪儿最为悲痛,看房梁上落下的尘土就是了。”
“不错。”他点了点头。
少年却未就此罢休,反而跑上前来。讨赏似的,围着他转儿。一边转儿,还一边问:“先生,您今天去哪儿了?”小狗似的,十分讨人喜欢。
殳寻思自然是哪儿都没去,但还是胡诌了一句:“去见了报社的编辑。”他说着,便往屋子里走。
少年也不闲着,一并进了去。客厅里不知何时备好了茶,正热腾着。少年接着为他倒了一杯茶,那模样,毕恭毕敬的,仿佛他不是与之平等的客人,而是他的主上似的。
殳寻思于是看不下去了,问了一句:“……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先生觉得呢?”他却毫不收敛,反而笑了起来。
殳寻思不由得怔住了。那笑容,容不下半分不自然,纯真与妩媚混杂在一起,竟有了几分别样的风韵。空和韵好似真变了个人,活了一般,把周遭的一切都染上旧上海的灰色与暗沉。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了一首歌,不知名儿,更不识调,只是一个清而高的嗓子,在咿咿呀呀地唱。
咿呀声中,还能听见几个含糊的词,什么先生、歌儿、风吹叶……零零碎碎的,组不起一个句子,却意外的合乎意境。
殳寻思听了许久,也没听出来唱歌的人,究竟想表达什么。只是他唱的轻快,惬意,或许,是首悠然的小歌吧。
不待他反应,空和韵便凑上前来。一边叫着先生,一边轻晃他的肩膀。那张清秀的脸,故而又放大在了他的眼前。
为了扮成十七岁的少年,他似乎在妆容上下了几番功夫。底妆细腻,眉毛浓秀,腮边还抹上了淡淡的红。尽管俗粉没有半点儿少年味,上了他的脸,竟也不显油腻,反而令他看起来有些寡淡了。
“先生?先生!”他晃人的手法轻柔,嗓音也轻细,似乎与那唱歌的人儿如出一辙。他嘴里叫着的,因而从词儿,变成了歌儿。
不知怎的,殳寻思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了一个词——哈尔蒙。这词儿,是英译过来的人名,寓意着俊俏与高贵。分明是西方来的舶来品,套在眼前的少年身上,却额外合适。他也不管是否合乎时代,下意识的便把它作了少年的名儿。
随后,他喃喃道:“……哈尔蒙。”
“什么?”这回,反而是空和韵有些不知所措了。
“哈尔蒙。”殳寻思于是又重复了一遍,“你的名字,是哈尔蒙。”
第5章
空和韵闻言有些惊讶。他大抵上也没想到,一个东方式的角色,会被取上一个这么西方式的名字。但他什么也没说,似乎接受了他的安排。
“这只是本名,你还有个化名——”殳寻思说着,顿了一会儿。“安歌,赵安歌。”这词出自《楚辞》,意为声出自然。
有了名,有了形,少年的形象渐渐丰满。他虽然生了一副华人的相貌,却不是在中国长大的,只是个弃婴。因长相出众,收养他的夫妇便为他取了哈尔蒙一名。至于安歌一名,则是后来流落,收留他的那名知识分子取的。
两个名字之间,又有了万千联系。比如说,他为什么会流落于上海,究竟是离家出走,还是被收养人抛弃了呢?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足以为故事添色。
殳寻思自然是希望他的身世悲惨一点的。没有人不爱美丽的事物,更不想看到美丽的事物破灭。因此,对于一个娇俏、美好的少年来说,唯有凄惨的样子最为惹人怜爱。
“那先生您呢?”空和韵却忽然把话题转到了他身上,“先生您又叫什么名呢?”
殳寻思闻言不由得思索了起来。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他必须搞清楚自己此时此刻对应何人。空和韵自然不用说,又称呼他为先生,想来他就是那名知识分子了。
知识分子为哈尔蒙取了化名,安歌,却又赋予了“赵”一姓。姓不能凭空而生,只能从谁那儿得到。因此,他得姓赵。
可他又要叫什么呢?殳寻思飞速的在脑海里过了一串名字,什么高寒、明祐,飞章、雨石之类的。知识分子的那股清高劲是出来了,却表现不出个人的阴沉感。
他想了许久,才选中了一个词儿,阳秋。阳秋一词,是从“皮里阳秋”里取的,足够文雅,还能隐射他心底的那些小九九。
于是,他答道:“赵阳秋。”
赵阳秋收留哈尔蒙,并非是一时好心。他见哈尔蒙生得俊俏,笑起来的眉眼清澈动人,便生了分情愫。受这情愫驱使,他才收其做了“弟”。
不过,对于这份感情,他从不流露,大抵上也知此情见不得人,只会败了礼教道德。于是,他待起哈尔蒙便真如待兄弟一般,只是比寻常的兄弟多了几分好。
“是个好名。”空和韵随即道,“看来,阳与秋二字,往后我是不能草草的写了——毕竟,这是先生的名。”他仍在演,似乎不打算出戏。
殳寻思于是也顺坡就驴,问:“你不疑惑为何我们都姓赵吗?”
空和韵却不直答,反而绕着弯子道:“先生肯告诉我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赵阳秋是个想得很多、较为阴沉的知识分子,他的个性不会令他轻易表率,知识分子的廉耻之心使得他更难开口。大概,直到故事的最后,哈尔蒙对于他的感觉都是云里雾里。
殳寻思一时间竟有些可悲起来了。或许是入戏了,又或许是共情了。只是不知所悲何人,又或许,悲的是这世间的所有。
美貌的少年,注定要被俗世腐蚀。难言的爱慕,永远见不得天日。无论是赵阳秋,还是哈尔蒙,都不过是在人世间浮沉的小人物。他们的苦难,是看不见的。他们的挣扎,也是毫无意义的。草芥般的生命,又怎么能拧过浩瀚历史的胳膊肘呢?
最终,殳寻思什么都没说,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空和韵还在戏里,不肯出来,执拗的扮演着那不曾存在的人。可殳寻思想出来了——他知道,再这么演下去,自己一定会受伤的。
于是,他望着空和韵,极不合时宜的来了一句:“你这身高,可没有十七岁少年的样子。”
空和韵大抵上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一时间有些诧异。不过,他也领会了殳寻思的意思,没再演下去了。他随即回了一句:“老师,身高我可还原不了啊。”他好歹也有一米八出头,饰演十七岁的少年,确实有些违和了。
殳寻思闻言随口道:“到时候可得找个比你高一些的演员扮演赵阳秋。”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了空和韵错愕的脸,仿佛他说错了话。
“老师愿意为我们写剧本了?”空和韵有些难以置信的道。
“是啊。”殳寻思喝了口茶,道。“我现在有点想写这个故事了。”
这本应是空和韵想要的,可他的脸上,却找不着半点雀跃。他脸色凝重下来,仿佛听到的不是喜讯,而是噩耗。
“那新书呢?”他随后问道。
“我会跟编辑说一声,暂时搁置。”殳寻思却相当冷静,“大概,今年是不会出了。”
“那怎么行!”空和韵随即叫道,“虽然我是很想要老师写的剧本,但是,我也同样想要您的新书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是认真,所言似乎非虚。殳寻思却不怎么听进去。他的脑子里已经没有新书了,只有那少年与知识分子的故事。
于是,殳寻思有些嘲弄地道:“托你的福,我已经不怎么想写新书了。现在,我只想把这个故事,洋洋洒洒地写出来。”
“那么,老师拿这个故事去写新书吧。”空和韵十分真诚地道,“我依然会帮助您的。”
殳寻思对此不置可否。诚然,把这个故事拿去写新书确实可行,空和韵也许诺会继续帮他了。可他隐约之中,总觉得还是写成剧本为好。
“……不了。”他紧接着拒绝道,“新书那边,我会自己想想办法。话说回来,你这有没有电脑?借我一用。”
“诶、有倒是有……在书房那边。”空和韵答道,“老师要在我家写吗?”
“嗯。”殳寻思点了点头,“你不要卸妆,我写剧本的时候,想要看着你。”他说罢,便朝着书房走去。
而空和韵没有拒绝:“我倒是没有问题……”
空和韵的书房有很多书,却没有好好收拾,显得有些乱糟糟的,却也不碍事。殳寻思拉开旋转椅,坐在电脑前,便敲起了字。
可他刚打开文档没多久,便卡了壳。这剧本该怎么写,又该写怎样的故事……这些老生常谈的,他是想好了,但用什么做标题,还迟迟没有头绪。
考虑到故事的时代,或许可以起名为“民国旧事”,却又俗了点。又或许,可以起名为“胡歌野调”,毕竟主人公之间是有些龌鹾事的,却又过于贬低了,显得不是太正确。他甚至想,要不干脆把安歌、阳秋两字合起来,组成个名儿,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殳寻思左思右想,思来想去竟找不出一个好名。于是,他对着电脑文档,不发一字。空和韵倒也不吭声,只是坐在一旁,安静的看着他。
他安静下来的时候,倒比快活的时候更像剧中的人了。在那死气沉沉的时代,明媚的人固然是惊艳的,却总有些不真实。洁白而有污渍,纯真而又不纯真,或许才是他想要的“哈尔蒙”。
随后,殳寻思敲下了“哈尔蒙”这三个字,将其拟定为整部剧的名字。
第6章
殳寻思文思洋溢到了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的地步。他计划写三幕,耗时几周或是一个月。可不到一天,他便已经写完了第一幕。
故事从一个少年的奔跑开始。他推开门,从房间里出来,又顺着楼梯几步跳下。他穿过弄堂,途径几家大商铺,与街边叫卖的小贩擦肩而过。他跑个不停,奔腾不息,仿佛有什么要紧事。可没跑多久,便十分突兀地在一栋洋楼前停了脚步。
这栋洋楼是市内有名的办公楼,许多业务在这儿开展,其中,就包括了一间报社。而那间报社,便是他所侍奉的“先生”工作的地方。
哈尔蒙,或者说赵安歌,每天都会跑到这栋楼前,等他的“先生”。兴许是太常来了,又兴许是他长的出众,洋楼附近的人基本上都认得他了。
洋楼前摆摊卖包子的女人问道:“你今天也来找你哥哥?”
“对。”赵安歌点了点头,对着她笑。
他们随后简单的聊了几下家常。可没过多久,赵阳秋便从楼里出来了。他向来是不喜欢加班的,倘若没什么要紧事,到点便走了。他一见到赵安歌,就搂了上去,俨然是一副疼爱弟弟的老大哥模样。
“怎么了,想吃包子吗?”赵阳秋说道。
“哥想吃吗?”赵安歌在外头就不叫先生了。
“那来两个吧。”赵阳秋随即道。
“好勒,多谢惠顾!”卖包子的女人于是笑眯眯的给他们打包了两个包子。
在外人看来,他们亲密无间,真如兄弟般,惹人羡慕。可实际如何,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随后,他们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回家。
两人的住所,离洋楼不远,虽然只是一间小屋,但环境不错。稍走两步,便是闹市,再往远点走,就是湖畔小园。
哈尔蒙暂时没有工作。他虽然已经到了工作的年纪,但中文讲的还不太好,字也不认得几个。出去工作也是做苦力,不仅会把他漂亮的脸蛋搞上灰,还会坏了纤细的手指。赵阳秋因而不让他出去做工,他平时就待在家里做做家事,摹写小诗。
“你今天字写的如何?”赵阳秋一进家门,便问道。
“抄了首《芳树》。”哈尔蒙答道,“绿树始摇芳,芳生非一叶……”
“好,好。”赵阳秋没听他吟下去,“待会我看看。”
他寄宿于赵阳秋篱下,从未被索取什么。倒不如说,赵阳秋还经常教他些什么,就比如说话、写字。赵安歌也学的利索,少有人能看出他一年前还一个字不识。
赵阳秋因此经常夸他聪明、有天分,他倒也顺带着学得了几分谦虚,对此一向只以“那是先生教得好”作答。只是,他从不知道,这片土地上,是不会有人平白无故的对人好的。
“写的不错。”赵阳秋看罢他的字,道。“你下次写《苏幕遮·露堤平》吧。”
“好。”他也不挑,赵阳秋说什么就写什么。
可哈尔蒙是不满足于学字的。他屋子旁的一户,住着一个有名的歌女,时不时就能听到她唱的几首小调。每每开喉,哈尔蒙都会停下手中的事儿,屏息细听。久而久之,竟也学会了那么几首歌。那几首歌,他自我感觉不错。但旁人感觉如何,就不得而知了。他因而颇为想让赵阳秋听听。
于是,也不管是否突兀,他便突然开了嗓:“词不达,月有缺,灯下草虫鸣……”
歌的调儿不知道是从哪儿偷来的,听着总有些耳熟。词倒还是第一次听,掺着白话,大概是他自个儿写的。可惜赵阳秋听完没多少反应,只是有些愣住了。
“不好听吗?”哈尔蒙于是也没了底气,弱弱地问道。
“倒也不是,”赵阳秋几乎是第一时间否认了他的说法,“只是……”
“只是什么?”他追问道。
“……没什么。”赵阳秋却没给出回答。
哈尔蒙是不懂那些情情爱爱的,干净的像个白纸。赵阳秋也从来不教,他是个传统且古朴的人,对这些东西难以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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