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阳秋因而一点也不担心他在这片土地上活不下去。他人机灵,又有技能,还生来讨人喜欢,走哪都会过的很舒坦的。
可赵阳秋不知道,哈尔蒙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他虽然是头脑发热地上了来中国的火车,但也不是浑浑噩噩地活着的。只是,他没告诉他,也没那个表达的能力。
在遮遮掩掩上,这两人也算是个势均力敌了。
就像绝大部分戏剧一样,《哈尔蒙》的第一幕仅仅只是开了个篇。交代了一下主要人物,故事的背景,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比如,赵阳秋对哈尔蒙的爱慕之情。
而戏剧,更好的表现出了这一点。用文字写的,总是有所详略。演员的表演,却用不着这么谨慎,只要是符合人物形象的,都可以表现出来。
赵阳秋望向哈尔蒙的时候,眼睛总是浓郁又深情。就算不说,也不彰显,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是爱着哈尔蒙的。
平日里的举动,更是把他的伪装撕开了一条缝。他总是会问哈尔蒙,冷不冷,好不好,亦或是过得开不开心——而这些,除了爱着你的人,是不会有人在意的。
哈尔蒙却从没意识到这一点,仅仅只是回上一句:“先生对我可真好。”
赵阳秋倒也不在意,不如说,他只想让哈尔蒙记住他的好。有些时候,喜欢一个人就是如此简单,光是为了他付出点什么,就足以满足一个人了。
于是,每当哈尔蒙这么说的时候,他总会回上一句:“那你可要记住我的好。”
可有些时候,喜欢谁所带来的也不仅仅是满足,还有刺痛。正如同殳寻思所写的那样,哈尔蒙是不知道这片土地上是不会有人平白无故的对人好的。或许是他原本是个弃婴的缘故,他总以为赵阳秋收留他,也是因为想要个家人。就像在德国时,收养他的那对夫妇一样。
或许,哈尔蒙自己也想要个家人。他因而除了“先生”以外,就是“家人”二字提的最多了。可他不知道的,对于赵阳秋来说,他远远不止是一个弟弟。但赵阳秋老老实实,从不逾越。
第一幕的尾声,哈尔蒙与赵阳秋闹过一阵子后,双双瘫倒在了床上。他们怔怔地望着天花板,皆不说话。氛围却不因他们的沉默而尴尬,倒不如说,还有几分惬意。
“先生,”哈尔蒙却不知怎的提起了这茬。“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吗?”
“记得。”赵阳秋回道。
哈尔蒙紧接着道:“那时候,我不是拉着你跑了个天翻地覆吗?”
“是啊,”赵阳秋故意道,“我跑了个上气不接下气,都快要吐了——你可得好好补偿我。”
“那是先生太羸弱了!”哈尔蒙还嘴道,“先生不好奇那时候,我为什么要拉着你跑吗?”
“为什么?”赵阳秋十分配合的问道。他实际上早就不在乎那时候的事儿了,真要说的话,只记得他给的包子有多好吃了。
“因为我希望先生当我的共犯啊。”
哈尔蒙说这话的时候,颇为认真,仿佛在说什么人生大事。可他说出来的话,又十分胡闹,当不了真,故而换来了赵阳秋的哈哈大笑。
“先生!”他因而有些恼了,“我就这么好笑吗!”
“不、不……”赵阳秋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却连忙摆手。
“那你笑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有点呆傻——”赵阳秋倒也是十分坦诚,“我啊,早就是你的共犯了。”
第一幕,就这么结束了。虽然戛然而止,但也恰到好处。只是殳寻思有些意外,自己会对第一幕有如此感悟。他在写这一幕的时候,可没怎么经意,如今,却百感交集。
他似乎真陷在“赵阳秋”一角中出不来了,赵阳秋因爱着哈尔蒙所体会到的甜蜜与酸涩,他都同样的体会到了。甚至,有了一种错觉——自己当真爱上了哈尔蒙。
可他不是赵阳秋,空和韵也不是哈尔蒙,赵阳秋爱着哈尔蒙只不过是剧本的设定……他如此提醒着自己,却还是情难自禁。
第17章
正犹如空和韵所领会的那样,哈尔蒙是个复杂的人物。他看似天真,却有自己的心思;看似自由随性,实则也有几分多情。
他在德国的家人,待他并不坏,只是对他的家教太严。偏偏他又是个受不了束缚的性子,便屡屡动起歪心思,以至于最终心血来潮的乘上了火车,离开了德国。但他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拿得起放得下,否则,他就不会想起他们了。
哈尔蒙并不讨厌收养他的那对夫妇。虽然总是很严格,但他们毕竟为他取了一个好名字。哈尔蒙,高贵而俊俏。就连他自己,都喜欢这个寓意。
可他也不讨厌赵阳秋赋予的化名,赵安歌。安歌,无非是声出自然,大抵上,是想通过这个名字强调他的天性与本质吧。只是,大多时候,他喜欢叫自己“哈尔蒙”都胜过于“赵安歌”。或许,德国那片土地,还是在他的灵魂里留下了什么。
偶尔,他还会跟赵阳秋讲起那片土地上的事儿。他说他不喜欢德国的天,他说那儿没给他归属感,他说他的养父母疼爱他到了叫他喘不上气的地步。可在聊起德国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想念。
“那时候,我总是在拉小提琴。”哈尔蒙紧接着有些怀念的说道,“那是唯一让我感到高兴的了。”
“你小提琴拉得如何?”赵阳秋询问道。
“不太谦虚的说,我拉得还不错——只是,现在手生了,大概退步了不少。”哈尔蒙回道。
哈尔蒙并没有把小提琴带过来。他走的匆忙,行李都是偷偷收拾的,自然顾不及琴。倘若他把小提琴带过来了,或许,就不用靠偷窃谋生了。
“那我给你买一把好了,”赵阳秋于是道,“我也想听听,你琴技如何。”
“我也不介意给先生露一手,”哈尔蒙道,“只是,我在乐器行看过了,小提琴都不便宜。”
哈尔蒙就闲在家,赵阳秋没少叫他跑过腿。跑腿的次数多了,他多多少少也能搞明白赵阳秋的收入如何了。而小提琴这样的洋货,普遍是有钱人家的收藏,一般人往往是玩不起的。
即便如此,赵阳秋还是问道:“要多少?”
“差不多是先生三个月的工资。”哈尔蒙回道。
赵阳秋闻言沉默了。他确实出不太起这笔钱,不过,在上海生活的这段日子里,姑且有些积蓄。只是,他不清楚在这个时候用这笔积蓄,是否合适。
哈尔蒙似乎也觉察到了他的困窘,道:“其实,不必买琴,我也能给先生露一手的。”
“怎么说?”
哈尔蒙不答,唱起了小歌。
“词不达,月有缺,灯下草虫鸣……”他唱着,光尘似乎都在随着音高上上下下。
“情可真,人无意,簌簌风吹叶……” 唱罢后,他垂着眼眸,就好像曲子还没有唱尽似的。唯有聚光灯为之镀上银边,就像某个晚上的月。
末了,他又有些打趣似的,问道:“先生,好听吗?”
赵阳秋没想到他还有如此之好的歌喉,不由得有些被震撼到了。哈尔蒙却又凑上前来,像是要魅惑他一般,把俊脸怼到赵阳秋的眼前,激得他匆忙后躲。
末了,他补了一句:“……挺好听的。”
哈尔蒙于是忍俊不禁,不知是被他的反应逗笑的,还是被他夸了而感到开心。
赵阳秋紧接着问道:“这歌,是你自己写的吗?”
“算是吧,”哈尔蒙回道,“只可惜,之后要唱些什么,我还没想到。”
“你这可不成阙,”赵阳秋随即道,“不如,我给你补写?”
“好啊,”哈尔蒙自然是答应了,“先生的文采本就比我好!”
于是,在哈尔蒙的鼓动下,赵阳秋再一次坐在了书桌前。或许是哈尔蒙在他身边的缘故,他今夜的文思充盈,到了有些不可思议的地步。没过一会儿,就写了几个诗句。
才华横溢的,似乎也不只有赵阳秋一人。哈尔蒙看着他写,也有了点头绪,轻轻地哼唱起来。随后,他找着了与词匹配的旋律,高声唱起。
“有话当言,有情当诉,本心莫违……”分明是高歌,却又像是在沉吟。
“莫相违,莫相违,灯枯人尽方才悔!” 他声音颤抖,仿佛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断气一般。
唱词的最后一个字,他唱的干净利落。没转音,没拉长,唱罢即收。旋律却没有消散,仿佛还存在似的,在天花板上萦绕不去。
赵阳秋对他这突然的唱腔做何感想,殳寻思并未放在眼里。他只看到,某个夜晚的画面卷土重来,把现实覆盖。
同一个人,同一首歌,只是不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可一切都渐渐重合。他是否陷在“赵阳秋”一角里出不来了,似乎也不重要了。他只是觉得,心里有些痒痒的。就好像有谁,在骚弄着他心底的方块,要把它拨开,拿走似的。
直到第三幕展开,这股瘙痒,也没褪去,反而愈演愈烈。邬博易陷害赵阳秋后,赵阳秋入了狱。狱中,哈尔蒙发誓要救他。至于怎么救,他没有说。
“若是救不了,就不要救了。”赵阳秋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说这话了,“走吧,走吧,这个国家没有什么好待的。”
哈尔蒙虽然说了要救他,但他也清楚,哈尔蒙能做到的十分有限。在这个时代,没点关系,根本条条路不通。而哈尔蒙一个外国人,根本没有什么人脉。他若是生得一副白人面孔,或许那群崇洋媚外的狗还会把他的话当回事,至少,会待他礼貌、客气点,可他偏偏又是个华裔。
“先生真是有够丧气的,”哈尔蒙却执着的很,“还没出去呢,就这么颓废了,到时候,能获救都获救不了了!”
“你这是不清楚情况!”赵阳秋于是也急了,不由得凶起了他来。“没由头的乐观,要不得!”
哈尔蒙跟他处了这么多天,还没被他凶过呢,一时间有些吓坏了。他仿若受惊的小狗,不知所措。赵阳秋见状,也知道自己过了火。
“我也不是在骂你……”赵阳秋挠了挠脑袋,道。“我只是觉得,你不能再在这地方耗下去了。”
哈尔蒙却没有责怪他,反而凑上前来。他安抚似的,靠在赵阳秋的身边,勾了勾他的手指:“我知道的,先生只是很担心我——可是啊,先生若是不在我身边,我是会很寂寞的。”他说着,又用脑袋蹭了蹭赵阳秋的肩膀。
这一番举动下来,赵阳秋也没了脾气。会感到寂寞的,似乎也不只有哈尔蒙一人。尽管他独居多年,与哈尔蒙相处的这一年里,他已经习惯了他的闹腾。若是吵闹的人忽然没了,就算不觉得寂寞,多多少少也会觉得冷清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摇了摇头:“走一个,总比两个都走不了要好。”
“可一个人孤独的活,还不如两个人一起死呢。”哈尔蒙回道。
“说得轻巧,”赵阳秋没把他的话当真,“死可比你想象中的可怕。”
“有先生在,我就不怕。”哈尔蒙却很认真, “更何况,我们都能逃出去还说不定呢!”
“我是不知道你这是哪里来的乐观……”赵阳秋说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哈尔蒙紧接着问道:“先生,你还记得刚入狱的时候,你在牢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这牢,又冷又湿,床板硬还有异味。伙食不好,狱卒的态度还差。关在这儿,就是又苦又累,没个人样儿。若不是哈尔蒙打点了狱卒,这日子恐怕还会更苦。
“那确实……”赵阳秋不堪回首,十分痛苦地道。“不是人过的生活。”
“现在呢?”哈尔蒙又问道,“是不是好过许多了?”
赵阳秋也不得不承认:“是啊……”虽然这牢的环境还是不好,但至少,狱卒准哈尔蒙给他捎进来几件棉袄什么的了。
“所以说嘛,一切都在向好……”哈尔蒙说道,“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是有这句话没错,”赵阳秋闻言,敲了他的脑壳一下。“但我还没死呢,你这属实是乱用了。”
“哎,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哈尔蒙捂着脑袋,不知悔改。“反正呢,一切都会好转的……”
赵阳秋于是也不再纠结了。或许是被哈尔蒙的天真沾染上了,虽然前途仍不乐观,但他多多少少也没那么苦闷了。
第18章
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了。人的适应性是可怕的,哪怕是赵阳秋,也渐渐地习惯了牢里的环境。那颗不愿蜗居的心也在这阴冷潮湿的牢中,渐渐僵硬。倘若不是哈尔蒙每天来见他,他恐怕就真接受了这暗无天日的人生。
哈尔蒙虽然说了一切都会向好,但他带来的报纸,基本没有好消息。吃文字饭的文人,丝毫没有作为文人最基本的道德,不批判帝国主义的侵略行为也就罢了,还帮着说他们的好话。钱,他们是拿到手软了。这土地上无辜死去的同胞,他们就不顾了。
赵阳秋越看报纸,就越是揪心。他也清楚,只要不看报,心情就不会这么糟,却还是忍不住的去看。或许是这牢里实在是太孤寂了,他的脑子总得咀嚼点什么,才不会困苦死在这牢中。
所幸哈尔蒙时不时就会提起外边的事儿,虽然大多都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但对于待在牢里的人来说也成了珍馐之物。
“都十一月了,”今天,他便聊起了天气。“上海竟然见不着雪。”
赵阳秋随即问道:“怎么,你喜欢雪吗?”
“不,”哈尔蒙否定道,“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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