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沈行舟仍没有睡意,强忍着侧身去看林鹿的念头,静静等待林鹿先睡再翻身动作,生怕自己的存在影响林鹿本就不甚安稳的睡眠。
沈行舟是不愿揣度人心,而不是不能。
甚至恰恰相反,正因为这份明澈通透的心境能倒映出人之所想,沈行舟也就更能轻易洞悉。
可以有些托大的说,只要沈行舟有意,无论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所以他能理解林鹿。
尽管林鹿与五年前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那些埋得很深的顾虑、虚张声势以及故作疏远的举动,沈行舟全都明白其背后真正用意。
在外界眼中,林鹿阴狠毒辣,人人对他又惧又恨。
而在沈行舟看来,这却是林鹿在受到难以言喻伤痛之后被迫筑起高墙保护自己的手段。
他不怪林鹿一次次拒绝,甚至有点气自己的情不自禁,每每都将林鹿逼至需要再三权衡的地步。
说到底,还是两人地位、处境、权力,皆不足以支持这段倒行逆施的爱恋存活在阳光之下。
林鹿深知这一点,沈行舟也同样明白。
说到权力……
楚逸飞曾问沈行舟想不想当皇帝,当时的回答是不想,现在也依旧如此。
沈行舟生在皇家、长在皇家,比任何人都更能明白隆福皇城并不只有外表看上去那般富丽堂皇,其内里污糟、无可避免的身不由己,看似天潢贵胄,实则每个人都是可以放在秤盘上交换利益的筹码。
所谓皇帝,便是操纵秤杆之人。
无论从前,还是遇到林鹿到如今,沈行舟都千万个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
他思虑单纯、心绪澄澈,仿佛不染纤尘的新雪一捧——难怪林鹿将仅剩的一点良心牵在他身上,并且宁可多走弯路,也舍不得弄脏沈行舟的手。
那便只能另寻他法。
正当沈行舟神游天外地胡乱忖思着,就听到身旁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
沈行舟一喜,扭头看去,虽然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轮廓,但心里也还是一阵熨帖。
“睡不着?”林鹿骤然出声,吓了沈行舟一跳。
“啊……是。”沈行舟同样侧过身去,于一片昏黑中并不能看清林鹿表情。
“出门走走?”林鹿的声音里毫无睡意,十分自然地提议道。
“好啊!”沈行舟一口答应就要起身,可又想起外面正下着雪,道:“不过这冰天雪地的,我怕……”
“那你睡。”林鹿说着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沈行舟见他决心已定,就只有忙不迭重新掌灯、扶他下床、为其更衣穿履的份了。
林鹿看他四下忙动,几次欲自己动手都被沈行舟笑着制止,便任由沈行舟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狐白裘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我只是睡眠不佳,又不是手脚残废。”林鹿忍了又忍,还是提醒道。
沈行舟只是又摇摇头,脸上仍挂着满足的笑意。
“走吧。”沈行舟引林鹿到外间门口,自己随手捞过大氅也披在身上,一手按上门板后垂眸看向林鹿。
林鹿轻轻颔首,沈行舟一把推开门,一小股冷气登时卷入室内,吹得林鹿不自觉眼睫微颤。
小院内宫灯长明,雪势虽不算大,但断断续续下了一夜,仍在地上积起说厚不薄的一层雪。
秦惇识趣地没有现身,整间小院里只林鹿与沈行舟两道人影。
夜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吹拂着,牵动飘落的雪花漫天飞舞,将景致别致的院落衬得幻美不似人间。
没有想象中寒冷刺骨,甚至沁凉的风吹得人头脑清醒几分。
沈行舟站在风吹来的一侧,明明攒了一肚子的话想对林鹿说,此时恰逢良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看过从景州传回的军情,”林鹿率先开口,提起的却是一些所谓正事,这让沈行舟略有失望但仍留神细听:“可以说是捷报频传,若不出意外,明日大军到京,皇上定会给予褒奖。”
“你是第一位在军中做出实绩的皇子,染指其余人不曾碰触的权力,定会引来打压,到时,你须做好准备。”林鹿难得一口气说了很长一句话,沈行舟听后神情认真地点头称是。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一时间只闻交织而起的踩雪轻响。
“啊,鹿哥哥,在景州时曾发生一件怪事。”沈行舟终于想起什么似的郑重其事地从怀中摸出一物。
接着,沈行舟将村中遇到并救下阿雅的事情讲了一遍。
林鹿死死捏着那枚沈行舟递过来地鱼符,用力到指尖发白,眼中闪过许多沈行舟看不懂的情愫。
“……怎么了?”沈行舟察觉林鹿异样,小心询问道:“关于这位神秘的玄羽公主,鹿哥哥可是知道什么?”
半晌,林鹿松下劲来,浑身有些脱力,脚步微晃了半步,沈行舟及时圈住他,发现林鹿竟是微微发着抖的,不由一阵担心,却也没再追问,而是默默守在林鹿身边。
林鹿紧紧攥着鱼符,缓了缓神,抬眼看向面前之人。
沈行舟神情专注,他的那双明眸里满满盛着的都是自己的倒影。
“阿娘。”林鹿喃喃道了一句,沈行舟没有听清。
“什么?”沈行舟收紧手臂,将林鹿带着离自己更近些。
林鹿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此时竟显出些惶惑之意。
沈行舟十分紧张地看着他,心知能引起林鹿如此大反应的,只会是林鹿知道些许内情。
从沈行舟带回的消息,结合阿娘处心积虑扳倒朝廷、除掉皇帝的举动来看,祈岚的真实身份竟会是大周死敌玄羽国的一位公主。
然而,仅知道这一点,于林鹿而言是远远不够的。
接踵而来的是更多疑团,以至于有些查无可查。
林鹿实在难以将一国公主之位与低贱卑微、却生养了自己的阿娘联想到一起。
“此去景州,你…可曾亲眼见过真正的玄羽国人?”林鹿一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自然见得。”沈行舟很快答道。
“有何异于常人之处?”林鹿不死心地询问,眼神中透出点期待。
沈行舟认真回想片刻,“嗯…浑身画着诡异非常的白色纹路,还有就是……”
“人人右臂外侧皆纹有黑鸟图案。”
林鹿眼眸倏地睁大,沈行舟后面说了什么他已听不真切,耳中似有蜂鸣。
他还记得那日东厂黑狱,阿娘在自己面前服毒自尽,手臂相同位置便是一片狰狞刀疤。
如今看来,为的就是抹除其上象征着玄羽族身份的纹身。
这可真是……令人意外。
林鹿垂眸掩去眼中情绪,而后轻轻将下颌搭在沈行舟肩上。
沈行舟慌忙搂紧他,一下下抚过林鹿后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只要林鹿不愿说他便不问。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陪着你……”沈行舟像哄幼儿一般低声在林鹿耳边重复着。
良久,林鹿长叹一声,保持着这个姿势将阿娘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都讲给了沈行舟。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沈行舟耳中比风雪声大不了多少,可话中内容却随着故事铺开愈加震撼。
“……阿舟。”
“我在,我在。”
“我不怪她。”
说出最后一句时,从林鹿口中呼出的气流像羽毛一般轻拂过沈行舟耳畔,沈行舟感受着从怀中人身上散发而出的巨大悲伤,陪他一同度过这样难捱的、需要暂缓心神的时光。
林鹿目光空洞,越过沈行舟肩头直直盯向院落一角,夜风又起,乍然迷了眼,纤睫一眨,遽尔便滚下一颗晶莹的泪来。
很快落进沈行舟身上衣料里洇开不见。
“没事了、没事了,”沈行舟像安抚什么小动物一样一下下顺着林鹿披散未束的长发,蹙眉说着宽心的话:“明天,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林鹿点了点头。
几息过后,才道:“回去吧。”
不等两人松开怀抱,沈行舟直接打横抱起林鹿,返身走回屋内。
回到内室,沈行舟动作轻缓地将林鹿平放在榻上,这才发现林鹿已经闭着眼睛陷入浅眠之中。
沈行舟下意识勾了下唇角,眼神却无不担忧。
该是多么大的苦楚,才会让一个人只是回忆倾诉一二,就被压抑着的、异常强烈的情感波动冲击得疲惫不堪,甚至方才人还是站着的,林鹿就已有些昏昏欲倒。
待除去二人外衣,沈行舟刚一躺下,林鹿就蜷着身子挨了过来。
沈行舟很是心疼地揽过林鹿,两颗搏动的心脏在这一刻紧紧相依。
这样的秘辛,林鹿断然不可能对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一人提起,只能选择长埋心底——然而这样无疑是对人的神智巨大考验,好在林鹿承受住了,且等来了世上唯一值得全心信任的那个人。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那些险恶的人和事。
虽然仍需要时间,但林鹿已经开始试着相信沈行舟,和他一腔无比热切的心意。
第二天,一切皆如林鹿所想,宣乐帝对沈行舟大加赞赏,若不是其他党派的官员搬弄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六皇子没准真能有机会成为继三皇子封王立府后的第二位皇子。
只可惜,仅是一次并未做出实打实功业的随军赴疆,还不能让沈行舟彻底摆脱从前不受宠的身份,宣乐帝也只是一时之喜,不会驳诸多大臣的面子去维护沈行舟。
但是,六皇子这回算是在军中立了威,之后再有想从兵权中分一杯羹的皇子,都会避不可免地被人拿来与沈行舟作比较,已是失了先机。
常言道枪打出头鸟。
最先坐不住的,是三皇子沈煜杭。
第70章 不容小觑
年关将至,到处张灯结彩,兴京城里一派喜气和乐之景。
陶然轩是近来京中大热的饭肆,而食价实惠近民,是以不论高官皇戚还是平头百姓都乐得来此享用酒菜,临近年节,这里更是人满为患、宾客满座。
短短数月时间,经过几次修缮,此处从二层小楼拔地而起,摇身一变成了足以与老牌酒楼争锋的高厦楼阁。
然而,陶然轩最顶层却是从不对外开放的。
本应是最易卖座赚钱的上乘位置,可无论有人出价多少,陶然轩掌柜亦不买账,就连店内做工的伙计也无甚知道内情,只道是鲜少人至、神秘非常。
久而久之,传出不少令人遐思的谣言。
有人说,陶然轩顶层陈置着世间罕见的奇珍异宝;还有人说,那是一间金屋,居住着陶然轩真正的女主人,美貌无双、倾国倾城,为了避免抛头露面引起不必要的乱动,不得已才深居简出。
不过,陶然轩毕竟只是兴京城内无数商铺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家饭馆,这些传闻并没在城中引起太多关注,只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嘴闲谈,但仍是陶然轩常客们最为津津乐道的一桩轶事。
时值晚膳时分,这间神秘顶房里正亮着光,往来食客免不了再为此猜测侃谈一番。
一道看不真切的人影临窗而坐,目光顺着半开的窗牖向下看去,远远望见主街上行人如云,沿街叫卖的摊贩比比皆是,到处灯火璀璨一片。
二皇子沈清岸走过来,伸手取下撑窗支杆,将窗户仔细关好。
“楼高风大,小心着凉。”沈清岸笑眯眯冲他道。
“多谢二殿下挂怀,”林鹿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屋内布局,不咸不淡地说道:“殿下近来所做,连我都查不到端倪,可想而知殿下果真好手段。”
沈清岸一愣,但不是因为林鹿言语中私下查他过于冒犯,而是林鹿表现出来的明显不虞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小鹿儿是在…生我的气?”
林鹿仍不看他一眼,启唇凉凉飘出一句:“奴才不敢。”
沈清岸更懵怔了,求助似的看向拘束坐在一旁的沈行舟,后者在他二人之间来回看了又看,最后睁着无辜的眸子摇了摇头,示意他也不知。
——陶然轩顶层的房间里既没有异宝也没有美人,只是一间面积稍大的书房,进门是会客方厅,两侧设有隔断,左右分别是可作小憩之用的里间,和摆满书籍的处理事务之所。
沈清岸差人将林鹿与沈行舟秘密请至此处,三人简单用过便饭,歇息片刻准备说些正事。
面对林鹿莫名不冷不热的态度,沈清岸倒是反应得快,两三个念头便明白其中缘故,露了抹了然的笑意,说道:“你放心,请你们过来不就是为了解决此事?有什么顾虑都可与我直说。”
诚如林鹿所说,他曾在暗中探查二皇子动向,可不管是接触的人、还是日常出行皆无异相,林鹿直觉以为此人绝不会在沈行舟未归期间白白浪费时日,是以积存了不少谨慎提防之意。
不过林鹿也没打算真与沈清岸闹出不愉快来,只是想借此提点沈清岸行事有度——他与沈清岸是同盟,而不是随意搓扁揉圆、无论谁都可以利用的软蛋。
要知道两人一直是非不要勿相见的状态,寻常情况下林鹿都会维持表面过得去,就算真的心有不悦也不会在沈清岸面前表露。
而这种事若摊在明面上言说,总是会显得生分,沈清岸是聪明人,仅仅是微小态度的转变,就足够他揣测出林鹿内心真正想法了。
一想到这点,林鹿不免在心底多生出了几分戒备。
说是盟友,沈清岸并不会事无巨细地诉与林鹿,每每只大概讲个方向,而具体到这位二皇子到底在做什么、拉拢了多少人、规模发展得如何,林鹿是一概不知。
最重要的是,做事终究是表面,沈清岸心里怎么想,旁人根本无从得知。
林鹿冷哼一声,掀开杯盖呷了口茶,道:“奴才洗耳恭听。”
沈清岸抿唇一笑,眼底是不加掩饰的惯溺,诚恳道:“我是真想与你交个朋友的,林鹿。”
“朋友?”林鹿略带嘲讽地重复,“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三日后是除夕,新年第一天的祭礼由太子全权负责,”沈清岸施施然落座,十分自然地转换话题:“到时,三弟一定会想尽办法……让这场祭礼不会那么顺利地进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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