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一阵浓郁安神香的气味被开门时气流带动着扑面而来,室内是与门外风雪截然相反的暖意融融。
沈行舟赶紧关好门,解下身上裹挟着寒气的大氅、外袍,仅着暗色里衣往内室走去。
撩开重重垂落的幔帐,小厅中央摆着一架香炉,正烟熏袅袅地飘着香,不远处床榻之上躺着一人,拢着灯罩透出的烛光轻柔,隔床纱照亮了那人面庞。
沈行舟呼吸一滞,喉头哽动,莫名就觉得鼻腔泛出酸涩。
第68章 于情于理
沈行舟无声深呼吸几气,情愫翻涌的心境逐渐平复,随即悄步挪至榻边,动作极轻地抬手挂起半边床纱,静静坐在了林鹿身边。
无数次曾在午夜梦回出现的面庞,如今渐渐与梦境重合并出现在自己眼前,沈行舟几乎忍不住想要伸出手触碰的冲动。
在外,他是不被重视的手足、是值得一交的密友、是平易近人的六皇子;而在林鹿面前,他就只是他自己。
沈行舟的爱直白又浓烈,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推移所冲淡,反而愈加发酵。
处在一起时朝夕相对,想见就能见,想说的话当面就能说,可此次出行相隔千山万水,就算传信,一来一回也须花费好长时日,好在沈行舟足够忙碌,没有许多时间来惦念林鹿,亦或是患得患失。
然而,就像这世上无数陷入爱河的人一样,沈行舟远在景州时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个念头,并且在回京之期日渐迫近时不断加深:他对我,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积压多日的情感在此刻喷薄而出,若不是林鹿尚且睡着,沈行舟恨不得直接挂在他身上,再也不分开。
犹豫再三,沈行舟还是舍不得唤醒这张不怎么安稳的睡颜,便只是安静注视着他,目光有些贪婪地一寸寸描绘林鹿的眉眼、鼻梁、唇瓣。
林鹿显然不是会苛待自己身子的人,尽管处境不甚良好,但整个人并未憔悴消瘦多少,只是眉宇间氤氲的郁气浓重了些许。
然后沈行舟就看到这两片薄唇一开一合,语气平静地吐出一句话来:“你…回来了。”
沈行舟急急去看,恰对上一双黑沉无光的凤眸。
林鹿眨了两下眼,撑着床铺欲起身,沈行舟极具眼力见地从旁边拿过软枕垫在他腰后,扶着林鹿靠坐起来。
“比信中所说时间提前不少。”林鹿垂下眼眸,稀松平常地提起话题,就好像两人昨日才见过那般自然。
可沈行舟无法如他那般淡然,却又被他过于冷静的态度搞得一愣,顿时有些泄气,于是一边觑着林鹿神色,一边小心地道:“嗯……我骑了快马先回的,逸飞和楚将军陪我一起。”
林鹿这才抬了眼,仔仔细细看着沈行舟。
都说少年人长得快,一天一个样。这么多时日不见,沈行舟在军营中历练得黑了些、人也精壮,五官更加立体深邃,眼神中仿佛燃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光般炽热明亮。
现下这光亮正灼灼地落在自己身上,莫名搅得林鹿沉寂已久的心脏跟着一齐蹦跳起来。
“他们人呢?”林鹿收回目光,指尖拨弄转动着另一手拇指上套着的翠玉扳指。
“送我到城门,已经回去了。”
林鹿了然般颔首。
两人沉默下来,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林鹿又转了几下,摘下那枚扳指,随手放到一旁。
似乎…与想象中久别重逢的场景不太一样。
若按沈行舟原本想法,定会在见到林鹿第一面就要扑上去,可现下林鹿冷静得显出隐隐疏离,这让沈行舟感到一阵摸不着头脑,越想越觉得委屈。
正暗自低了头时,沈行舟忽然觉得有什么温凉的东西软软挨在了自己颊边。
林鹿伸臂过去,掌心贴在沈行舟脸侧,声音染上从睡梦醒来后的沙哑,“阿舟瘦了。”
说着,用指腹摩挲起来,弄得沈行舟有些痒,像是被蝴蝶的翅膀轻轻扑过。
沈行舟刚从外面进来,林鹿一直待在暖房,带着温度的指尖游移着爬上冰凉一片的肌肤,顺着眉骨滑过鼻梁,最终落在唇上。
“这趟出去,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林鹿叹息似的说道,目光始终追随手指而动,使坏似的歪着头,用食指指腹从左至右一点点按过沈行舟下唇。
沈行舟没有回答,而是兀然张嘴含住了那根四处作怪的手指,很是不满地用牙齿磕了磕。
林鹿抬眸,看到一双有点可怜、不敢真的露出埋怨、却又想汲取更多的饱含复杂情绪的眼睛。
若要形容,有点像是害怕被主人遗弃的家养小犬。
林鹿就感觉心脏的位置仿佛被人揉了一下,但面上仍不动声色。
俗语云“久别胜新婚”,沈行舟不在身边的日子,林鹿过得其实并不算好,睁眼见到久违的面孔,说心中没有悸动,那是骗人的。
只不过从小到大的经历,几乎让林鹿完全丧失了表达情感的能力。
无论是儿时的贫苦过活,还是入宫后捱过的一道道难关,都让林鹿变成一个无法将真实心意宣之于口的人。
说到底,是他不敢。
他不敢将一颗心剖白,不敢赌沈行舟的情意,不敢在无法保全自己与对方时吐露心声。
“有话想对我说?”林鹿抿了抿唇,避重就轻地说道。
沈行舟还是一言不发,扼住林鹿手腕摘下那只莹白如玉的手,另只手从怀中摸出软帕,胡乱在那根被自己叼过的手指上擦抹两下,然后不怎么高兴地将他的手放了回去。
放下还不到一瞬,便又舍不得似的将林鹿的手勾在自己掌中握着。
林鹿难得生出些类似于“茫然”的情愫,他知道沈行舟想要什么,却也实在无法做出回应。
“许久不曾见面,鹿哥哥就没有话想对我说吗?”沈行舟酸溜溜地问道。
林鹿看着沈行舟低垂下去的睫羽,喉头哽动,张了张嘴,有些话到了嘴边还是打了个转,换成一句:“有,你不该离军先行,本来可以风风光光地享受万民迎接,皇上一高兴说不定还会封赏……”
“只有这些?”沈行舟难以置信地涩声打断。
林鹿别开眼神,目光落在罩着灯纱轻巧曳动的朦胧烛光上,顿了顿,“只有这些。”
今夜之前,林鹿就已想清楚。
待沈行舟回到京城,无论是否出于自愿,他都会成为一时之间风头无两的皇子,远赴景州一事会在沈行舟的功劳簿上填上重重一笔,他的能力也将被军中兵将口口相传,正是竖旗立党的好时机。
——这一契机足以形成树大招风之势,届时二皇子沈清岸便可借力乘风起。
而林鹿与沈行舟,一个是人人避如蛇蝎的阴毒太监,一个是意气风发的皇六子,可以结盟,却是断然不能沾染情.爱的。
原因无他,如若教人知道二者有情,于本就离经叛道且位高权重的林鹿无碍,但对刚刚起步的沈行舟来说,就可谓是无比漆黑的一个污点了。
于情于理,林鹿都不会与沈行舟承认这段关系。
更何况,林鹿问心有愧。
对着沈行舟那张总是笑着的、再熟悉不过的脸,上述冠冕堂皇的理由、方方面面的好处,林鹿说不出口。
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就这么断了沈行舟心思,两人还能保持寻常友人间的体面。
灯花燃出“噼啪”一声轻响,林鹿始终面无表情,定定地不去看沈行舟,也就不知道对面之人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总之…不会太好看罢。
这种若即若离、暧昧不定的态度,换成谁,想必都难以忍受。
“林鹿,我不是孩子了。”
曾几何时,沈行舟也对林鹿说过相同的话,他的年纪比林鹿轻,从前至今一直十分在意林鹿什么都不与他说,对他的态度就仿佛…就仿佛是在待一个不谙世事、难堪重任的孩童。
沈行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低沉得不象话,认真又严肃,丁点不似往日明朗的语调。
“嗯。”林鹿淡淡应了一声,脸上仍没有什么颜色。
“这次去景州做了许多事,行军、布阵、带队、摔角,我样样都行。”
“嗯。”林鹿眼神微动,哼出鼻音示意他在听,除此之外并无反应。
“你需要我做的,我都已做到,”沈行舟每说一句便倾着身子靠近林鹿,到最后鼻尖几乎快要挨上林鹿的,浅浅呼出的气息犹带三分凉意吹在林鹿脸侧,“现在我回来了,你明知我心悦于你,却还要逃避到何时?”
林鹿微蹙着眉望进那对近在咫尺的明亮眼瞳。
“你想让我说什么?”
“你我都是男子,不为世道所容。”
“若以为你情我愿就能长长久久,沈行舟,你未免太过天真。”
“你我关系只能止步于此。”
“再无别的可能。”
林鹿的话语如同冷冽的冰霜吹袭在沈行舟心上,每一句都在加深前一句所造成的伤痕,让人听之遍体生寒。
沈行舟听后,倏地笑了。
林鹿一愣。
只见沈行舟垂着眼睫偏了偏头,一手环抱在林鹿腰际,另一手反扣在他脑后,无比缱绻柔情地吻住了林鹿。
林鹿冷着脸紧咬牙关,沈行舟却极具耐心,一下又一下啄吻着他抿成一线的唇瓣。
终于,林鹿还是抵挡不住这种温情脉脉的攻势,轻叹着卸下力来,沈行舟趁势缓缓撬开林鹿双唇,两人交换了一个良久漫长的深吻。
林鹿发觉,这段时间心里始终好似空了一块,而此时此刻与沈行舟唇齿相依,竟然就这么慢慢补全了。
过了不知多久,沈行舟松开林鹿,贴心拭去林鹿唇边溢出的涎水。
久违安心的感觉包裹着林鹿。
沈行舟身上丝丝凉意被渡进林鹿口中,为林鹿被地龙蒸得有些昏沉的头脑带来舒适的清明。
还不等林鹿开口,沈行舟露出高兴非常的笑意,“我从来就没奢求过别的什么,鹿哥哥说‘你情我愿’,我知你也喜欢我,就足够了。”
“至于旁的我全都不在乎,让我留在你身边,做什么都行,就是别赶我走,好不好?”沈行舟的眼睛亮晶晶的,央求似的拽了拽林鹿袖口。
“我在利用你,”林鹿安静注视着沈行舟,眼神中深渊一样的戒备之意一层层褪去,难得显出些真情实感来,“与我保持距离方能明哲保身。”
沈行舟莞尔笑着摇了摇头。
“从前是我太过幼稚迟钝,眼睁睁看你受伤却无计可施,那种感觉太无力太难受,我再也不想尝第二次……再也不想。”
“而今不一样了。”
“你希望的我都能做到,我将成为你的助力——此去景州就是证明,或许比不上二皇兄,但我仍能成为你所握权势的一部分。”
“林鹿,你可以试着相信我,我会成为你的盾。”
第69章 平静安和
但凡和林鹿打过交道的都知道,此人眉眼生得十分好看,可看人时的目光却总是布满阴翳。
——黯淡无光,宛若暴风雨来临前的远洋海面,暗流涌动、深不见底。
仿佛再与之多对视一眼就会被看穿心中所想,然后吸进深渊,从此万劫不复。
饶是意志再坚定的武官,在见到这双眼睛时都不免暗自心底微惊。
然而此刻,在听罢沈行舟话语之后,那对纤长而密的睫羽轻颤两下,其下覆盖的眼神跟着就变了。
只有一瞬。
林鹿的眼神在这一瞬间变得平静安和,却也只是一瞬,随即又恢复成仿佛结着冰霜的神态。
沈行舟自然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面上笑容灿烂了几分,也就衬得他眼下的乌青更为明显。
为了见自己,沈行舟定是赶了很远的路都没有休息。
“天色已晚,今夜你…就歇在此处吧。”林鹿往床榻里侧挪了挪,空出一人身位来。
沈行舟顺势坐进被中,一边伸手在颈后解着什么,一边说道:“对了,这个还给鹿哥哥。”
是那枚临行前林鹿交与沈行舟的平安扣,意寓平安。
如今,它同它的上任主人一起,平安回到了林鹿身边。
林鹿默不作声地接过,摊在掌心中央看了看,灯暗不掩瑜,质地温润的白玉无声倒映着烛火暖光,像是躺在手上的一颗星子。
有什么在悄然发生改变,只是林鹿还无从发现。
沈行舟又往林鹿身边蹭了蹭,笑着问道:“我帮鹿哥哥戴上?”
林鹿点头应允,沈行舟便从他手中拿过平安扣,专注仔细地将其系在林鹿脖颈上,而后左看、右看,皆满意得不得了。
“熄灯吧。”林鹿将平安扣妥帖塞进衣领,自然而然地躺了下去。
沈行舟坐着没动,“方才在外面听秦惇说……”
“无碍,熄灯。”林鹿此时已阖上双眼,语气平静地命令道。
“哦。”沈行舟乖乖照做,室内一瞬暗了下来。
一阵衣料与锦被摩擦的轻响,床榻外侧挨过来一具身子,挪动着手脚并用地攀附在林鹿身上。
林鹿脑海中顿时出现一种曾在画册中见过的名为“八爪鱼”的奇特动物。
“睡觉。”林鹿没好气地吐出两字。
沈行舟一向是对林鹿言听计从的,此时也不例外,当即就收回臂腿,老老实实平躺在林鹿先前躺过的位置——留有残存的体温,和在软褥上压出的浅浅凹痕。
多日未见积压而来的隐隐焦虑与委屈一扫而空,在这一刻只剩下满心的温存蜜意。
未来如何他并不担心,能与林鹿一起,沈行舟都将欣然面对。
两人安静下来,并排仰躺在还很宽敞的床榻上,不知各自都在想些什么。
应是窗外的雪下得大了,留神听去,能听到雪粒拍在窗棂上的簌簌声。
窗内遮着帘子,夜灯一熄,整间卧房里漏不进一丝月光。
沈行舟在黑暗中大睁双眼,无声眨动着,而又眼观鼻鼻观心,百无聊赖地控制自己完成机械性的一呼一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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