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江水打湿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她并不冷,在江边默默坐了很久。心中的悲痛慢慢消下去。
许久未进食,觉得很饿。
这是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历过的饥饿感,这种感受让她真真切切体会到自己与那些流民并无区别。
那人真是神仙么?她没什么别的情绪,只是心中大于好奇。
摸了摸腹中孩子很安稳,没有踢闹过她。站起身来,向那人说的地方走去。
后来姜邑尘见她想开,便安排她在此住下。
直到谢晋出生。
原本她是打算要带谢晋走的,但门外灾难不歇,去了也无异于送死。迫不得已求姜邑尘留下这孩子。
姜邑尘倒是没什么意见,怀中孩子却苦闹的厉害,哭声撕心裂肺,听得让这做母亲的如钝刀割心。
心恨自己是这草芥一般的凡人啊,已经受了仙人恩德能保下这孩子,趁着自己还剩下些骨气,就离开这里吧。
“留下吧。”
这是姜邑尘对她说的话。连着她要堂堂正正留在这里的名分也给她了。
谢氏陷入两难,又是不解。她不理解这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也不敢问。
或许是看出她心中疑虑,姜邑尘慢慢解释道:“我之所以要留下你们母子二人,不仅仅是悲悯。
神者恻隐于世,往往不能周全所有。是故弃蜉蝣命而保鸿鹄之事多矣,可这并非我要的道理。我救你也是为问道,我想知道,恻隐一人与恻隐众人有何区别。”
原来是神者恻隐,原来是为问道。谢氏终于应允留下来。
谢晋记忆中,父亲一向待他很好,时不时会给他买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也常常带他出去逛,走马看花,灯会早市。
姜邑尘也从来没向他隐瞒过自己是神仙,只是这神仙人情味太重,常常会让谢晋忘记。
相较于父亲,母亲就显得严厉许多,几乎没见她笑过,对他的教育也十分苛刻,稍做错了事便要罚跪。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能早日独立。谢氏身为女子,在这个时代的悲哀下,注定要活在后院里,但她不想谢晋也攀附在别人身上。
谢晋这一路上成长得匆匆忙忙,到了十五岁有自理能力时就被母亲赶出家门。
那时他不理解,但也不能忤逆也不敢生怨。哪怕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身上还背负着母亲的自责与自怨。
为了让他独立出去,他被逼着发誓从此不再入符景庭,少小离家一路摸爬滚打到现在。
浮萍一般,幸好,在潭底之下埋没在淤泥之中还有留根。
庭中一声鸟鸣夺回谢晋游离的神识。
楼上亮着惺忪烛火,伴随隐隐咳嗽声。谢晋由不得揪起了心,忙加快了脚步上楼去。
床上妇人面容枯槁,已经有气数将尽之态,但衣着得体,鬓发也被打理得一丝不苟。
谢晋再也绷不住,双膝跪在床前。
“母亲……”
“谁让你进符景庭的,你忘了你许诺过我什么吗……咳咳。”
谢氏睁眼瞧见他却未露出喜色反而出口斥责。
谢氏日薄西山,光是说完这句话就几乎用了全部力气。
谢晋将头埋得更低,慌忙道:“母亲莫要动怒,我……”
“是我要他进来的。”
姜邑尘手上端了沏好的药,推开虚掩的门进来,摇头轻叹一声去把地上谢晋扶起身来。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何必对孩子这般呢?”
姜邑尘将药碗递到他手上。
“快十年没见过了,再陪你母亲说说话吧。”
谢晋红着眼尾点头,应了一声。姜邑尘没留下来打扰,拍拍他的肩膀后带上门出去了。
屋里烛火一夜不断,姜邑尘在庭院里看着这水雾氤氲的池水边坐了一宿。
心中不安,掐指算来。
近年来天地间总感觉有异样,又说不上来。虽然世间无处不生变数,但这次似乎要比以往风波更甚。
东隅日升,晨间停滞在空中的雾气也渐渐消。
姜邑尘掸去衣上凝露,起身往屋内走去。
屋里烛台燃尽,焚香也窦然折断,窗外寂寂。床上人已经没了气息。
谢晋伏在她床边掩面痛哭。
“晋儿,节哀吧。”姜邑尘轻抚他的头顶。
“父亲,再留我在符景庭里多待几日吧,我想为母亲守完灵再走。”
“你想留几日都好,这里是你归处。”
谢晋摇摇头。
“我知道母亲的意思,她不愿我回符景庭,就是不想我依附在这里做个无为庸夫,待守完灵以后,我不会违背她的意愿。”
姜邑尘垂眼看他:“也好,我尊重你的决定。”
第21章 符景庭坐论褚源事
一蓑松风,暮见流霞。
平仄声流转山尘里。风拂高冈,路上车碾土扬。
顾淮音一头扎进无垠夜色里,微凉的夜里透着虫鸣。
前路并不是完全晦暗无光,幕布般的天空一轮弓月跃然其上。
经年岁月让记忆蒙上一层又一层纱,层层叠叠间,她凭着感觉还是在青石路的尽头找到了那处庭院。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笃笃”,夹杂络头铜环碰撞之声沉闷不已。
顾淮音收紧手里缰绳下马。
一连几日奔波,路上纵横枝桠将衣裳划破一道道口子,尘土下也看不清衣衫原本的颜色。
模样看上去实在是狼狈,即便是挚友,这般模样冒然来访也不合礼数。
顾淮音在清溪边净了手,稍稍将自己收拾了,偏偏此时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
大雨浸透薄薄人影,她更显窘迫。
顾淮音:“……”累了,开摆吧。
她信步往巷里去。
门口魂帛白布随风翻转不定,地上纸钱却被雨水洇湿纷飞不得。
顾淮音刹那间竟生出些不知所措,退出来立在门前,仔仔细细反复确认几遍那匾额上写的是“符景庭”三个大字没错。
她皱着眉带着疑惑敲响了门扣。
开门的是个披麻戴孝面容憔悴的青年人,看上去二十四五,生得俊朗但看上去没什么精气神。
谢晋见眼前人被雨打湿得水淋淋,好似刚从池子里捞出来一般,先是吓了一跳后又很客气地询问。
“姑娘找谁?”
“徽南君……嗯,姜邑尘。”
“家父方才出去了,估计过一会会回来,姑娘若不嫌,先进来等吧。”
顾淮音愕然看着他,又很快收敛了神情。“你是姜邑尘之子?”
“正是。”
顾淮音垂眸看着满地纸钱,心中怅然。“符景庭里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晋眼里又添晦暗。“昨日家母过世。”
“抱歉。”
谢晋闭目摇了摇头。
“既然不在,我便不叨扰了。”
顾淮音退后几步打算转身离去。
“姑娘稍等。”
谢晋叫住她,返回去拿了把伞交到她手上。
“雨太大了,既然姑娘不愿留,就把伞收下吧。”
“多谢。”
云雨浸染,远处山际边界模糊不清,是皴擦点染出的水墨丹青。
顾淮音已然被淋得透湿,虽收了谢晋的伞却也懒得打开,默默在离符景庭不远的屋檐下立着。
旁边有一堆滚圆的鹅卵石,应该是哪家孩童贪玩从溪水里捞出来的。
她就地坐在染上青苔的石阶上,手持鹅卵石子在地上摆弄着。
思绪渐远。
自她醒来起就疑点重重。
先不说她是如何被困在睐山上,后又如何被污蔑杀百人遭天罚,还有那莫名其妙的固魄,为什么会出现在别人手上……
单就“水”之一事论。
原先她在楚州使过水阵,因淮水少灵气所以没有使成。
毋厘给出的原因是前不久淮水大涝,而今到了江南地界发觉此处水体比楚州也好不到哪去,恐怕并非旱与涝可以解释的。
“出事了?”顾淮音疑惑地想。
手上石子已然成阵,却没有动静。
巷子里不知何时转进来个人影,在顾淮音面前停下。
姜邑尘一身缟素在夜色里显得醒目。
他欠下身子拾起石阵阵眼处的一颗关键石子。
“阵法做得没错处,因何不生效呢?”
顾淮音终于抬眼看他。
“山石川水皆灵物,但算起来不过是载体。布出水阵石阵无果,若非我之过,便是世间灵气浅薄。”
这语调太过熟悉,姜邑尘忍不住问道:“阁下何人?”
“罔悬。”
姜邑尘先是讶然,后肃着张脸,直直开口问她。
“你躯体呢?”
“在褚源,”顾淮音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回答。“我也正是为此事来的。”
“褚源?”
姜邑尘眯了眯眼,面上似乎带了些难以置信。“八百年前你误入褚源,后没了踪影,那几年中都谣传你被亶渊器困在其中,最后一次现世是在睐山上。”
“大差不差,我确实被亶渊器收容了法力与躯体,若非当年尽力以‘虚相化本’遁出,恐怕我如今也入尘世齑粉中。”
“既然躯壳在褚源,那为何又会在睐山上遭天罚?”
“青岐蛇君不清楚也就罢了,连你也……”
姜邑尘打断她,厉声道:“焚睐山,屠百人,桩桩件件都是你所为的。”
“何其荒谬!”
顾淮音语气虽厉,却懒与他争执。自‘虚相化本’出亶渊器后,她被妖族困在睐山上八百年,制附魂阵的另有他人而非自己。
“罔悬,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做过什么?”
“你若是真信,又何必焚尽我生平记册?”
姜邑尘冷哼一声:“我倒宁愿此事是假,与其留你功过与世人荒唐评说,不如将这些书通通焚个干净。”
顾淮音强压下胸中翻腾气血。
心道也罢,待肃清污名,犹可重拾青史。
“算了,不知你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这事我自会处理妥当。现下我还需要你帮我一事。”
“你说。”
顾淮音长叹道:“先借‘虚相化本’一用,我要入褚源。”
虚相化本,通俗来说就是随意找个器具容纳自身部分神魄。通常做傀儡操控,但缺点是有数量限制,一次只能造一个。
“这恐怕我帮不了你。虚相化本我已经用过了。”
姜邑尘意味深长看她一眼。
“鉴于你这副身体受不住,我借两成法力予你用,你先回岁天域,其余的再做打算。”
顾淮音走在他身侧盘算道:“两成也好,我有把握可以入褚源。”
“其余我不多劝,不要莽撞。”
青光流转,幻化成一点聚在顾淮音眉心处,丝丝缕缕的仙气都往她身体里去。倏然耳清目明,血脉俱通。
两成力已然让这副凡人躯壳难以承受。顾淮音阖目席地而坐,调理内息,周身流转。
树上绿虫呕哑嘲哳,一旁溪下散去氤氲水汽,青蓝色冷冽水体显现出来。
姜邑尘欠身蹲坐在溪边,掬起一捧水。
“罔悬,你方才说的很对,这些年无论何处水体灵气渐浅。”
顾淮音直言不讳:“你洞察力太差了。”
姜邑尘:“……”
顾淮音借着姜邑尘的力掌中凝气,一柄通体泛银剑身刻暗纹的无鞘剑悬于身前。
光芒敛去归于尘。
“司主,徽南君。”
攸里恭恭敬敬向二人揖手行礼。
顾淮音:“嗯,闷得太久,该出来透透气了。”
风乍起,掀起水面涟漪。
姜邑尘清咳两声,收敛目光对二人道:“不进符景庭里歇一晚再走么?”
“时候不早,我着急回去。”顾淮音抬眼看一地白纸。
“我回岁天域吧。”
姜邑尘:“等等,你岁天域结界不认我的法术,届时打算把结界强拆了进去吗?”
还未等顾淮音回答,攸里先一步从衣襟里掏出一通体淡紫色的玉璧。
下缀流苏轻晃,玉璧状如山峦起势,通体清无絮,形态近圆环却缺口似山阙,浑然天成。
偏偏中间碎了一道大裂,若不是他此刻用手托着恐怕就是两截碎玉了。
顾淮音稍有诧异。“紫玉玦,怎么会在你那里?”
攸里沉声开口:“是司主当年在褚源落下的。”
“……粘一粘也能用得。”
顾淮音应过一声,接下他手中紫玉玦。“如今已有自证身份的物件,就不必动蛮力。”
见她打算离开,攸里正准备回到剑中却被却被姜邑尘打断。
“回去做什么,你司主不是让你出来多走动么。”
他别有深意看着攸里,攸里亦毫不客气回望过去。
顾淮音看这两人气氛不对,心想之前这二位也没什么过节吧,这又是做什么。
“好了,无论如何我都有分寸,坐在北海司主的位置也不是闹着玩的,即便出了些岔子也无伤大雅,还犯不着降下天罚。”
姜邑尘终究还是对她说得隐晦。
“罔悬啊,像我们这些当神仙的,哪有尘世说得那般快活。执南掌北,执南掌北四个字是鬼话,背后皆天意,素闻凡间有人臣朝天子,有时便想……我们不正是如此臣于天么?”
15/63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