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他一个出家人,又不是恶贯满盈的歹汉,放火做甚?”
旋即这人好声好气凑近和尚,问他:“小师父看见这火是因何而起的吗?”
又一声惊雷炸响。
和尚合掌道:“火是我放的。”
临近正午,听得蓦然雷声轰鸣,天公不作美大有要降雨的意思在。
江守君坐在郡守府书房中,透过窗上薄纱抬头观外头天色。
山雨欲来风满楼。阵阵阴风擦着门框吹进屋子,发出嘶哑诡异的响声,让人听了心惊。
“哐”的一声巨响,木门被大风吹地猛砸。
这动静让她心里想到了在花朝出游中某些不太好的经历,下意识往房门处看去。
瞥见从外阴沉处窜进来个黑影。
黑影四处乱撞,把屋内器具搅得“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江守君顺着那动静望去。
原是一只纯色黑猫趁着天色暗黑溜了进来,几步敏捷地踏过木椅踩到桌案上。
外头的雨噼里啪啦落下来,伴随几道忽闪的雷电。被雨打湿的土腥气很快从泥里渗出来,伴着水汽在空气中挥之不去。
黑猫盘踞在桌案上望着江守君,把灵活纤巧的尾巴收在身前不乱摇,坐姿很端正。
二者四目相对。
黑猫先耐不住,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碌转了一圈,竟然开口说话了。
“实在是像。”
江守君疑惑:“什么?”
虽说自己也算经历过大大小小风波了,但倏然面前一只活生生的动物在她面前开口说话还是难以接受。
但江守君不愧是处变不惊的,只用须臾就缓过来并且慢慢接纳了这个事实。
她倒是也不怕。
江守君:“像什么?”
那黑猫尾巴尖轻晃,发出动物才有的气音,听起来似乎是在笑。
“你不是去过淮水神祠吗,没发现水神像与你相貌相似?”
江守君心道:“水神容貌被白纱遮掩我瞧不清,何况像又如何,世间巧合千万,难不成这于我是什么机缘?”
猫妖冷哼,像是已经洞察她在想什么,尾巴尖晃动的幅度大了些。
“你虽只是白绫鱼妖,但修得一副好骨相,可惜地下九渊,地上褚源都是些有眼无珠的货色。”
猫妖跃下桌案到她身边,凑近打量她,又道:“做个交易好不好,你告诉我你是如何入的轮回,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江守君:“抬举,我并非什么白绫鱼妖,一介凡人而已,不想以身涉险入你的局。”
“忘了也没关系,我会有办法让你记起来。”
猫妖见她往后瑟缩一步,忙退了几寸将二者之间腾出位置来。
“你不用怕,你是淮水水神,我自然不敢在此处对你动手脚。”
泛绿眼珠忽闪,“左右因果在你,我会再来的。”
雷声忽然乍响,余音在耳畔轰鸣。
猫妖撂下这句话,呜咽一声后起身扎进潇潇雨色中,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木门还是被风雨吹得吱呀乱响,凄厉尖锐声让人听了不舒服。
“江大人!出事了!”张齐连把伞都没撑,慌慌张张地就跑过来,站在门口双手撑膝大喘着粗气。
江守君倚门而立,“出什么事了?”
“城中偏街处走水,已经烧了宅院七八间了。”
“怎么会突然走水?”
张齐喉咙咽了咽。“是个和尚放的火,现在人已经被捕入衙狱了。”
“和尚?”江守君听这两字,心中窦然一惊。
“是啊,这和尚已经承认是他自己干的,现下还审吗?”
江守君心道蹊跷。“我先去衙狱看看。”
户外风雨暝晦,衙狱地势低平,经不起这般暴雨倾泻。
等江守君到时雨水已经洇进狱中,薄薄在地上铺了一层浅水,恰好没过鞋底。
霉味腐气萦绕柱上挥之不去,给囚犯用作休息的草席完全湿透,已经用不得了。
和尚面容已是惨白色,嘴唇皲裂,阖目就地坐在浸满积水的草席上,呼吸薄弱。
张齐提着险些被浸湿的裤脚,看向那和尚对江守君道。
“大人,这和尚不会是死了吧,现在给他找大夫看还来得及吗?”
江守君摇摇头,“你先出去,我有事要问他。”
衙狱中隔音还算可以,无论外头如何狂风大作里面都如同无感。若不是地上积水重,倒真可以不闻窗外事。
听见有二人交谈声,和尚恍惚间才转醒,张唇微动,嘴上皲裂处就渗出些许血丝。
江守君欠身蹲坐下与和尚平视。未撩衣衫,任由其浸在水中。
“你故意在偏街纵火,是为了要见我。”
和尚露出微不可察的轻笑,“是。”
江守君知道他时日无多,默了半晌道:“有什么心愿未了就同我说吧,我尽力帮你完成。”
和尚用尽气力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布打交到江守君手中。“这里面是解婴灵祭的药,你务必将它交给秦安筠服下。”
绢布白净无瑕,与阴暗潮湿的牢狱格不相入。层层叠叠下,看不清包裹着什么。
“好。”江守君犹豫一会还是答应了,疑惑问道。“你与秦府如此多羁绊,为何不亲自交给秦夫人?”
“我的执念在你。”和尚阖目,喉间微动。
江守君不解,他的执念不应该是秦府里那两姊妹么?也只好当他信口胡诌。点头算是答应他了,起身正打算走,蓦地被他握住手腕。
“啪”一声轻响,束缚在她手上二十年的那名唤“固魄”的手绳就此断开。
固魄落于和尚掌中,浅浅泛着红芒。
“此物虽能稳固神魂,但请你不要再戴了。”
“为什么。”
和尚神色哀婉却缄口不言。
江守君知道他不想答也就没有追问。只道:“无论如何,纵火是大罪,我不能将你放出衙狱。”
接过和尚手中固魄,随后就着湿透衣尾的衣裳走出衙狱。
和尚看着她远去身影,难得眼尾飞扬笑得自在,默默在背后比口型:“障眼法。”
谁都没有听见。
和尚虚弱到如此,自然是连障眼法也使不出来,不枉背后那位推波助澜者,千里遥遥从江南赶来。
第25章 守诺语药解亡婴去
喑啼风雨,银河倒泻。
若非淮水之上雨色磅礴,楚州青嶂应坐落水云间。
新建起的渡口里还有几人在例行修检,几声交谈埋没在雨声里。
方方面面都没什么问题,等雨停后这渡口就可以使用了。
连日大雨不歇,地上泥沼路难行,众人皆归家避水,偏偏有人视若无睹,雨中自若。
“浮光浣花慢呷茶,梦里赊春渡千家。”
姜邑尘行于淮水之畔,嘴中慵慵念着这与此景毫不契合的诗句。
偌大雨中他手中却没掌伞,近处瞧了他身上竟也没有一处打湿。拈着只路上随手做的粗糙竹笛在指间随意转。
秦府上,自寿宴后除了悲悯哀悼外几乎死寂。
房中暗色里,秦驹气息奄奄,身上深青色经络似被纹刻在身上。纵横交错,叫人不寒而栗。
秦夫人和秦安筠守在他身旁多日,二人皆是滴水未进。
“夫人和小姐去歇息会儿吧,身子哪里经得住这么熬下去。”身旁侍女实在不忍见,几乎带了哭腔劝。
秦夫人摇摇头,“你先扶小姐下去。”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敲门声。
秦夫人:“进。”
那敲门侍女进来,道:“夫人,江郡守来府上了。”
秦府堂下,江守君手上端着身旁侍女送来的清茶。
她静静望着茶叶在杯中熙熙攘攘,浮浮沉沉,却没有要入口的意思。
“江大人,现下府中事物多,有失远迎。”
秦夫人稍做拾掇后,迎进堂前见她。
江守君起身回礼:“江某冒昧来访,多有叨扰,望秦夫人勿怪。”
“不知江大人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江某昨日得巧,见到了位缙云寺的僧人。”
她话未说全,却听得秦夫人心中窦然一滞,随后连忙遣散了堂下婢女侍从。
待到四下无人,江守君打量着她的神色,继而从怀中拿出那包白色绢布递给她,试探开口道。
“那僧人给了我一副药,要我转交给秦小姐。”
秦夫人红了眼眶,泪水按捺不住往外涌。“那他为何不亲自来交于我?”
“那僧人在城中偏街纵火,现下被关在牢狱中。”
“我知道了。”秦夫人仰头止泪,接过她手中绢布妥善收起。
她吩咐下人在庭院中亭子里布置了茶水款待,亭子面朝的寝居正是秦安筠卧房。绢布已经命人送去给秦安筠。
秦夫人与江守君同坐在亭里,秦夫人轻问:“吃了药,安筠能重新开口说话吗?”
如若江守君猜的不错,这药物并不是对秦安筠起作用,而是为她身旁亡婴而制。
十五岁为解亡婴之恨献祭自己嗓音,而这药能破解二十五岁时亡婴在她身上下的“婴灵祭”。
江守君思索半晌,回答道:“不能。”
亭外透过一扇暗窗,江守君眼中能清晰看见寝居里人影身上环绕秽物,自缙云山腰宴会上一直缠绕在秦安筠身上的黑气在一丝一缕的往外抽去。
不多时,那黑气往外果然聚成一婴孩模样,用只有江守君才能听见的声音轻笑几声,旋即消散出了府门。
服下药物后,秦安筠只觉浑身松快,其余并无异样。
从此以后,再无亡婴相扰,除了哑声以外与普通人无异。
江守君松下一口气,转眼往门外望去。
“江大人。”又有侍从急匆匆赶来,还不忘对江守君行礼数。
“夫人,家主醒了!”
秦夫人下意识又以为他醒了开始发疯病。“锁着了吗?”
“不是的夫人,家主真真好了,神识清明没生疯病。”
秦夫人听见此话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又惊又喜。
江守君心中暗想,秦家主的疾病果真是这婴灵所致么?
“秦家主贵人自有天助,必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江守君知道自己不便久留,“府衙里事务冗杂,江某先告辞了。”
外头雨疾成帘能障目。
此后几日楚州城漫天黑云散去,虽然仍是阴沉但薄光透过云层,有勉强要放晴的迹象。
江守君不愿错过时机,下令放通了渡口,不出几日已经有来往船只通行,上船停靠交收税赋,虽然眼下这点银钱不过杯水车薪但总算有了好的开端。
渡口才开放不久,马不停蹄的又要开始修官道,这倒惹得楚州各个县官县吏不满。
一来是觉得修建渡口已经耗费了许多财力,这边还补不齐,那边有着急要用,实在是难以承受。二来认为楚州既然已经选择修了水路,那修陆路便是多此一举。
况且江守君初上任便大动干戈做这些事,未做出实绩之前是难以让人信服的。
各县令的担心不无道理,江守君自己也不是不知道,表面上却做出对周围质疑声视若无睹的样子。
不过眼下官府里缺银子确实真的,渡口才开通不久入账如细水,先前修筑渡口的工匠工钱还没付完,她也没有理由要拖欠。
又有文书布下去,各个工匠可自行到府衙里领工钱,不过若是放到今年年后领,工钱可以多加三成。
此举一出,大部分工匠皆选择年后领,白给的三成利息谁不要,毕竟是官府还有些权威在,不过是多等些时日。
这样一来便缓解了燃眉之急,若是不出意外,光靠这渡口确实能在年前将这些大大小小事务全部了结。
但一码归一码,官道还是要继续修的……
秦府上,秦驹一连得病半个月,终于得以灵台清明。
手臂腿骨关节处被亡婴翻折过去的伤竟也奇迹般好了,现在已经勉强可以下地。
沉寂许久的秦府终于有些生气。
房中没安排侍女,秦夫人亲自服侍他。
秦驹坐在榻上,将她手中汤药一饮而尽。
药碗置于案上,手轻抚上秦夫人脸颊。“夫人这些天受苦,都消瘦不少。”
秦夫人勉强勾了勾嘴角,笑容泛涩。
“只要夫君平安无恙,我与筠儿心中才踏实。”
“对了,筠儿哪去了?”
“自你病后,这孩子连着夜没合眼,我让她去歇息了,你也别扰她。”
房内昏黄暗烛火,屋外万事已非昨。
秦驹垂目点头,“这么多日没下过床,夫人陪我下地走走吧。”
“外头才落了大雨,现下潮气重得很。”
秦驹皱着眉攥秦夫人袖角。“我就这么点念想,夫人发善心让让我吧。”
秦夫人长叹一口气,拗不过人只得妥协。
把人搀下床榻,抬手去开房门时,门臼像是被什么物什卡住,无论如何使劲门轴仍是不动。
秦驹:“怎么了?”
秦夫人先把他扶到一旁坐下。“门不知怎么打不开……我去窗边看看外面有人没。”
窗门虚掩,素手推开。窗外果然潮湿如洗,挂在枝叶上的水珠颗颗砸落石上泛出音响。
楼阁外景物浸透雨水,渗出草木味,黑云压光,暗日无霁色。
冷风裹挟进屋里,吹灭书灯,搅乱鬓角散发。
秦夫人探头向窗外望去,户外并无人影。簌簌矮灌木影里,窜出一只身形劲瘦的黑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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