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我看着他,不可思议,“你图什么?”
“我爱你啊。”
我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大脑接收到的像是另一个国度或物种的语言,由于太过违背常理,我的认知系统拒绝识别:“你没发现你的话毫无逻辑、根本没法自圆其说?谁会对自己爱的人开枪?”
他的懵懂居然不像假装。
“任务是任务,你是你。”他说,“开枪不代表我不爱你。”
我彻底宕机了。
这件事是他的死穴,我的底牌,一旦出示就能让没完没了的扯皮停下,让他情愿或不情愿地闭嘴。它确切而无解,是我们之间绕不开的一座大山,我也习惯了借它来躲避其他的乱石,以至于忽视了症结本身:虞百禁就不是个正常人。
普罗大众的思维模式和情感回路套用在他身上压根儿不适配。在他的观念里,“爱”和“杀意”两种行为得以共存,全靠“我”充当其中的介质,维系着二者微妙的平衡。
“你不是别人,你不会死。我相信你能活下来,作为我的对手,我倾慕的对象——你有这种本事,超出了我的预计。失误的是我。”他絮絮地说,“是我打偏了。
“在你对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的手抖了。”
我攥紧了身下的被罩。
“那是你自找的。”
“对,但我不后悔,输给自己喜欢的人是一种荣幸。我甚至羡慕那颗子弹,它进入过你体内最深的地方,我抵达不了……宝贝,宝贝。”
他笑着按住恼羞成怒的我,轻飘飘的口吻反衬得我的坚持更加羸弱,“万一我死了呢?!”
“你不会。”
他再一次,笃定地,“你是我见过最强悍和严谨的保镖,你会伺机反杀,再不济就跟我殉情……”
“拉你垫背不叫殉情。”
“呃宝贝你压到我了。”
“哪儿?我看看,出血了?疼吗?”
“逗你的。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你对自己太严苛了,对我又缺乏戒心,当然,这也是你的可爱之处……等等,这个部位不能踢吧?踢坏了你也有损失的!”
我是被一条恼人的蛇缠住,还是误食了有毒的苹果,思前想后,没法细究。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就范,被虞百禁半拖半抱、倒在了这张松软、舒服、使人麻痹大意的床上。
屋顶的天窗——刚好开在床铺上方,躺着就能看到夜空,故意的吗?
虽然没有星星和月亮。
“我跟你的账还没算完。”我说,在被困意和可耻的安逸感击倒之前,“明天再说。”
“不着急。”
他把脸埋进我颈窝,闷哼声隔着胸腔传来,深以为然地。
“睡醒再议。”
作者有话要说:
这俩吵架就没吵明白过。
第21章
那一晚我睡得极沉,久违的没有做梦或惊醒,像一艘船,无人掌舵,只是漂浮,航向、洋流、矢量的概念,时间与空间,统统不复存在。
多少年没睡过这样的好觉了。上一次可能还是青春期,十六七岁?记忆不算深刻,残存的只剩感受,昏聩的、潮湿的温暖,以及醒后的黏腻——我睁开眼。
身体很重,像一大块被水泡胀的海绵,每个毛孔都松弛的舒张,每寸肌肉都像被熨烫过一样服帖。骨头又轻又软,慵懒而乏力,于是我只好转动眼珠,在梦与醒的罅隙中窥视:阁楼一角,那里被隔出来一间极小的盥洗室,下水管连通楼下的厨房,只允许洗漱,不提供热水,水龙头下面摆着个脸盆,墙上挂了半面镜子,边缘缺损,门也是坏的,锁簧外翻,关不严实,斜斜朝外敞开,其间透出浑浊的白光,嵌着一爿朦胧的人影。
是虞百禁。
他比我先醒,似乎冲过澡,没穿上衣,发尾略长,遮住后颈,裸露的脊背是浅麦色,绷带完全拆除,弯弯曲曲一团盘在他脚边,指间夹着那把折叠式剃刀,正对着镜子刮胡子。
薄暗之中,我其实什么都看不分明,眼球上像是覆着一层膜,四肢也长久的囿困在那种难以言喻的酥麻感里,神志却异常清晰,如同魂魄离体,从上空和近处俯瞰,柳叶形的利刃是何等灵活,划过他抬高的下颚,脖颈上的凸起与陷落,如同慢放的长镜头,别有用心的彰显或引诱。
他的手。曾几何时握住我的手,掌心贴着他的左胸,没有衣物阻隔、直接触及温热的肌肤,心脏搏动,一下一下跳得紧锣密鼓。他问我,你要吗?我把它挖出来,送给你。
屋外很吵,音乐轰鸣,有人在欢呼,跳舞。他出了点汗,我也同样。但我说,不要。
为什么?他有些失望,像在提醒我,我只有这个能给你了,而现在是“最好的”时候。
我当然知道。如果想杀死他,此刻是唯一的良机。
可是我没有。
我咬着牙,脱掉衣服,凑上前亲吻他,手向下滑。他心照不宣地抱紧我,滚到了堆满抱枕的地毯上。
我闭上眼睛,松开泛酸的牙关。
我勃起了。
他站在我床前,手中的剃刀还在往下滴水。刀刃雪亮削薄,反射出凛冽的冷光,下一秒就能割断我的喉管,他却只是站着,经过了弥久的忖度和权衡,终于将刀收拢,稳妥地放在床头柜上。
我不敢动,浑身紧绷,压抑着不合时宜的情欲,闭合的眼帘和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都竭力维持原状,唯恐被他看出端倪,拼命维护我没用的自尊:上半身大言不惭,下半身不听使唤,别说是他,连我都瞧不起自己。
僵持了几分钟,这位假冒的影视专业生竟也如我所愿,没有拆穿我拙劣的演技。他扶着床,席地而坐,下巴支在床单上,离我的手不足一厘米远,气息的热流拂过我的指尖,拨弄我脑子里那根弦,直到它在震颤中崩断。
“忍得真辛苦啊。”
他冷不丁地开口,手指滑进我的指缝,像那晚一样,十指交缠。
“我也是。”
早上八点,热心的面馆老板娘上楼来喊我们起床,我和虞百禁已经快把盥洗室那扇坏掉的门卸下来了。
“醒了没——啊!”
前半句是慈爱的呼唤,后半句是陡升的尖叫,穿透力极强,我条件反射地蜷缩起身体,并紧双腿,以免在一个年纪和我妈相当的女人面前出丑。即使她根本看不到我。
事实上,我也看不到她,但能想象得到她抖动的脸颊和讶异的神情,瞪圆的双目正将阁楼内的景象尽收眼底:床铺一片缭乱,好似有人在上面打过仗,跑过马;被子掀翻在地,底下隆起沙包大的一团,是一把锁,机芯外露,囫囵个儿从门上拔下来的,木屑崩得到处都是;更远处还有一只孤零零的拖鞋,它的另一半正套在我脚上,蹬着盥洗室碎裂的地砖。
我躲在门里,背靠门板,企图跟虞百禁或自己的裤裆讲道理,可惜哪边都讲不通,满心绝望,反观虞百禁正笑容可掬地堵在门外,左手扣着锁洞,右手扳着门框,小臂上青筋含蓄地外显,还有闲暇跟女人打招呼。
“阿姨早上好。昨晚睡得怎么样?”
“你叔打呼噜打了一宿,烦得我……不是!”
一串脚步声“噔噔噔”接近,似乎是女人冲过来“劝架”,“干吗呀你俩?有啥话不能好好说,快松手!”
我后背一僵,往门上贴得更紧,尴尬的生理反应还没平息,唯恐被人撞见自己的丑态。在我看来,连最低级的肉欲都克服不了,和那些猥亵我雇主的男人们有什么本质区别,又哪来的资格站在道德高地、去跟虞百禁谈感情?
“没有,阿姨。”
他却好声好气地答,手劲一松,扶正了脱框的门,像缝一块不合适的补丁,将衣衫不整的我挡住。
“他在屋里换衣服,关门的时候没收着劲儿,它就倒了。我帮忙扶一下,怕砸到他。”
不能说与现实不符,只能说是没一毛钱关系。但我不打算辩解,顺着他的话头、遮遮掩掩地开了口,起码让人听不出我声线中怪异的黏着:“对不起阿姨……是我不小心,等会儿帮你们修一修。”
“那倒是小事儿……”
一听说我“在换衣服”,女人的音量顿时降了几度,几乎有些局促,“本身这门也不结实,别管了,我、我就上来喊你俩下去吃早饭,你叔烙的饼,凉了不好吃……”
如同欠缺边界感的父母某天忽然发觉青春期的孩子拥有了隐私,自己却总是忘记敲门一样,她干笑着往外退去,遥遥丢下一句“门就放那儿吧!收拾好快点下来”就慌忙下了楼。我本不该这么对她。
一个给了我们食物,床铺,额外的关怀和唠叨的女人,一个跛脚少年的母亲。
可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听着楼梯间的足音渐渐模糊,消失,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和思绪。阁楼上的局面回到五分钟前,我和虞百禁单独对峙,而此时的我已恢复平静,燥热的血液冷却下来,流回了本应由它支配的头脑。
静默片刻,我回答了他那时的追问。
“我跟你现在不是那种关系。”
“宝贝还真是正人君子。”
一阵短暂的窸窣声过后,他也坐下来,高度与我齐平,话音直贯锁洞,畅通无阻地传进来,“你情我愿的事儿,别把它看那么严重。只当是利用……”
“我不想利用你。”
我捏捏自己的鼻梁,不指望他理解我的较真,“原则问题,跟主观意愿是两码事。就算是你……”
“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有权得到公正的对待,对吗?”
明明是一扇坏了的门,一推就倒,破绽百出,我和他却没人动手,将其挪走或者拆除,好像两人中间不隔着点儿什么,就没办法心平气和地交流。
盥洗室里很闷,空气沉滞难闻,一只壁虎爬过我没穿鞋的那只脚边,四足并用,行动迅捷,尾巴断了一截,像个没写完的句子。我一动不动,盯着它身上暗色的横纹,反刍我和虞百禁之间混乱却又稳定的关系:我以为他是个疯子,不可理喻,不按常规出牌,天生不具备共情的感官也不受世俗的桎梏,他的爱深切,完满,有一种病态的无瑕。
然而此刻,当我从锁洞中望出去,他端坐在一步之外,姿态放松,双手交握搭在膝上,耐心地等待我给他一个答案,哪怕不是他想要的。
“既然宝贝这么尊重我,能不能请你面对面、认真地拒绝我一次?”
他顿了顿,说,“我会尊重你的意见,虽然不太理解你是怎么想的……但人和人也不一定非要相互理解,在这一点上,咱们扯平了。”
我才意识到他如此勇敢,健全,不止比我坦诚,比我更像个完整的人,在为我们已经断送过一次的将来寻找出路。
“把门打开,对我说说看吧。”
即使门的那边是地狱。
我用口型骂了句脏话。
他明明知道。
我拒绝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脉脉的生日,所以(在正文里面迫害人家是吗)
第22章
断尾的壁虎又跨越了两格地砖,朝它赖以栖身的墙缝奋力爬行,我站起身,拍了拍裤管上的灰。
不再被我依靠的门也不再依靠我,直挺挺地卡在门框里,我抓住虚空中不存在的门锁,拉开了它。
今天是容晚晴失踪的第四天。太阳照常升起,照亮阁楼每个隅角,褪色的喜字,鸳鸯枕巾和我们争执过的痕迹,一地狼藉之中,虞百禁换了个坐姿,双手往后撑,通身沐浴在明烈的光线里,强光吞没了他的影子,灼烧我的脚背,我走近他,两个人都一览无余。
没有黑暗,没有距离,如今我也想象不到,还有哪种方式能让我们更加傍近彼此,这是冒险还是徒劳,我得不出结论,只好暂时停止思考,放弃了和自己的较量。
“我不想敷衍你,如果你也是认真的。说实话,眼下我给不了你答复。”
我自上而下,将手伸向他。
“但我会再做考虑。”
他接过我的手,“意思是我还有挽回的机会?”
“是还有商量的余地。”
我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不得不承认,“也许你是对的。”
“我就说么。”
他弯腰,捡回我的另一只拖鞋,提起我的裤腿,让我穿上。
“别怕吵架,总会和好的。”
下楼之前,我和虞百禁把弄乱的阁楼和彼此的表情都收拾熨帖,再次出现在老板娘和老板跟前时,氛围已经没有任何不对劲,帮他们往地面上喷去油剂,把昨天收好的桌椅一一摆开,为今日开门营业做准备。
我们吃到了刚烙好的馅饼。表皮酥脆,肉馅还有些烫,我咬了一小口,边散饼皮里的热气和肉香,边听柜台上的收音机播放晨间简讯。两则家长里短的无趣报道间隙,餐桌对面喝豆浆的虞百禁舔舔嘴角,冒出一句:“消息压得够死。”
“没办法。”
我往后仰,抵着椅子靠背,遥遥地偷望了一眼后厨,那对朴实的中年夫妻正忙于他们的人间烟火,无暇顾及我们这边的暗潮汹涌。“预备参议院议长的女儿失踪,风声一旦走漏,只会有越来越多的金嵬盯上她。”
“利用她索要天价赎金,或是以此要挟容峥,打通人脉,在政界占有一席之地。”他用勺子搅拌着沉到碗底的白糖,“这种人我见多了。”
“你经常和政客‘做生意’?”我问。
“净是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有的黑白通吃,中午还在跟人喝酒,晚上就要我去做掉对方,是不是很恶毒?”
他捻了捻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但他们给的多,事后还会帮忙消除我的不良记录,稳赚不赔的买卖,不做白不做。”
“听起来你没少赚。”我也喝了口豆浆。糖放太多,甜得我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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