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人似乎不怎么出门,水泥路上来往的车辆很少,燥热的空气里只有店老板音质奇差的收音机在唱着戏,然而小生清朗的唱腔还没传出店门,就被马路上蒸腾的热气阻断。
夹杂着噪点声的戏曲在狭小的店内回荡,吵得洛淅大脑隐隐作痛。他不明白店老板怎么能在这种环境下睡着,脚下不自觉又迈步向外挪了挪。
今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一场暴雨过后天气并没有凉快多久,闷热席卷而来时能量更甚,只是随意动两下身上都会出一层薄汗。洛淅不喜欢身上黏糊糊的感觉,于是尽量躲在阴凉下,减少动作,让自己少出点汗。
洛淅抬眼看向那条空荡荡的水泥路,裂缝横跨整道路面,但在太阳的照耀下不甚清晰。他数着一道道或粗或细的裂缝,直至目光延伸到路的尽头,再往前就看不清的地方。
一阵隐约有些吵闹的发动机轰鸣声从路的尽头传来,洛淅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辆蓝色三轮车风风火火地朝他开来,坐在三轮车上的人离他还有百来米时就冲他不停地招手。洪亮的声音冲破闷热的空气,打乱洛淅周身的噪音,直直冲进他的脑海中。
“嘿!是不是小希啊?是——不——是——小——希?”
男人的声音拉得很长,随着三轮车越来越近,洛淅也走出小店屋檐下的阴凉地,站到那块写着莨源的站牌下。那辆疾驰而来的蓝色三轮车噪音很大,它笨拙的身形却出乎意料的灵活,巧妙地停在洛淅的正前方。
三轮车上的男人带着草帽,穿着一身无袖背心,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笑起来却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莫名有些喜感。
男人跳下三轮车,随意找了块石头踢到三轮车的后轮下,防止这辆不怎么灵光的小车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滑到街对面。
他做好这一切后拍拍自己的双手,在背心上蹭掉掌心的灰,朝洛淅伸出手,声音虽然低沉但却带着少年的张扬:“你是小希吧?我叫陈锦,耳东陈,金帛锦。我奶让我来接你,真不好意思啊,刚刚车在半路突然摆架子不干了,我废了点时间才修好,你没等着急吧?”
洛淅余光看到陈锦的裤腿上沾着干裂的泥点,右手上还残留着漆黑的机油,站在他面前高出他一个头。他勉强地笑笑,跟陈锦伸出的手轻轻握了一下后就急忙分开。
他一向不喜与人交流,这次如果不是为了让外婆能安心,他也不会放着好好地暑假工不干跑来村里玩,更何况他洁癖严重,吃穿用度不需要多精致但一定要干净,陈锦修车时沾上的机油还没洗干净,轻握一次手已经是他能做出最礼貌的行为。
陈锦却疑惑地看着洛淅,正当洛淅以为他在不高兴时,他却哈哈大笑两声,毫不顾忌地猛拍了两下洛淅的肩膀,一把提起洛淅放在身侧的行李箱。
“干嘛呢,学城里人那套啊?我让你把箱子给我,我帮你抬上车而已。”陈锦笑得草帽往后掉落,挂在他的脖子上。
洛淅被陈锦有力的手掌拍了两下已然有些不适,连带着陈锦爽朗的笑声听着也有些刺耳。他僵硬地扯出一丝笑容,跟着陈锦一块往车边靠近。
陈锦骑来的三轮车是他家平常用来拉菜的,货斗的底板上附着一层干透的泥土,用手抹能抹上一手白灰。陈锦挠挠头,有些后悔出门前没听奶奶的话,把车子用水冲一遍。
他从车前的工具箱里拽出条毛巾,三两下擦干进货斗护栏上的灰尘,拍拍这辆笨重的三轮车,转身对洛淅说:“你坐后面吧,后面位置大。”
洛淅纠结地看着满是尘土的车斗,实在是难以置信,开口说出下大巴车后的第一句话:“坐车里还是坐护栏上?”
陈锦茫然地“昂”了一声。他这才发现原本放在货斗里的木头小板凳不知道怎么失去了踪影,仔细一回想才想起是骑车出来前把货斗里堆着的东西一股脑都搬了出去,连带着那个小板凳也落在了家里。
这下陈锦也有些纠结了,试探着问:“要不你直接坐?”
洛淅深吸一口气,强忍住立马大巴回家的冲动,勉强看着刚被擦过的护栏说:“不用,我坐这上面。”
陈锦却不同意地摇头:“这块地方窄,回去路上颠得很,容易掉下去。”
“那你说怎么坐?”洛淅不满,“我站后面不行吗?”
“路上大坑接着小坑,摔了我可不负责。”陈锦眼珠微微转动,笑意涌上瞳孔,他拍拍三轮车的车头,“要不你跟我一块坐前头?”
三轮车宽大的货斗前是驾驶位,但不似电三轮那样是横着的座椅,这辆车的车头就是被截掉一半屁股的摩托车,驾驶坐的皮垫前像小山丘般隆起。
陈锦拉着洛淅的手腕,没给洛淅拒绝的余地,直接托着他胳膊让他先行跨坐好,自己则扶着货斗和车把手,撑住身体凑到洛淅脸边:“你会开这车不,要不你骑,我坐后面,你这一身白,确实也不能往后面坐,弄脏了不好洗。”
他脸上挂着一抹坏笑,洛淅弄不清楚这笑容的含义,于是转过头不看他,只说自己不会骑。
陈锦于是挑挑眉,扶着洛淅单薄的脊背让他往前挤挤,自己长腿横跨,坐在洛淅身后。他健壮紧实的胸膛紧贴着洛淅的脊背,肌肤的温度在烈日下感受得更为明显。
洛淅低下头,试图向前继续挤挤,好离陈锦远一些。
陈锦却没管洛淅的小动作,他微微俯身继续贴近洛淅,轻踩两下油门,发动机便开始大喘气的工作。洛淅低着头,紧紧皱着眉,陈锦和他的距离有些太近,近到让他不知所措中夹带着些许厌恶。
三轮车缓缓起步,陈锦腾出一只手把挂在脖子后面的草帽摘了下来,塞到洛淅手里。
“喏,拿着挡太阳吧,你这脸也太白了,要是不挡挡,一个小时就能晒成红脸蛋。”他说着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自顾自傻笑起来。
洛淅本想拒绝,但三轮车刚跑上大路,灼热的阳光就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思考片刻,轻轻将草帽盖在脸上,用手捂着不让它掉下来。
陈锦的胸膛滚热,贴着洛淅的脊背时,让洛淅的身上也隐隐冒出层薄汗,但车子行驶时带动的风很快又吹干了这层汗。
去翠奶奶家的一路上确实如陈锦说的那样大坑连着小坑,甚至表面看上去十分平坦的一段路,三轮车驶过时也会有一阵阵的颠簸。
洛淅盖着草帽,一边想要远离陈锦的胸膛,一边又尽力维持平衡,防止自己在抖动中不小心靠住陈锦的胳膊,整个人紧紧绷着,一刻也不敢放松,屁股和大腿没一会儿就开始发麻,尤其是尾骨处,在车子不断地颠簸下隐隐有些疼痛。
他微微扭动身体,想放松自己的身体,但陈锦的大腿也紧贴着他的腿,让他不管动作有多小,都会被陈锦感受到。
陈锦坐着时没有站着那么高,洛淅只用微微抬头,就能感到自己的头发在蹭陈锦的下巴,而陈锦灼热的呼吸就扑在他头顶。
“我突然想起来。”陈锦突然贴到他耳边大声说话。
洛淅疑惑地侧头:“什么?”
“你不是带了行李箱吗?为什么不坐行李箱上?”
陈锦为了盖过发动机的声音而刻意增大了说话的音量,但这样大声的“后知后觉”,听在洛淅耳里却成了一种戏弄。
他紧紧攥着草帽的边沿,脖颈处泛起一片微红。
第三章 软毛刺猬
洛淅不想搭理陈锦,但陈锦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洛淅越沉默他就越想跟这人搭话,只不过三轮车声音太大,吵得他不仅听不清洛淅有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洛淅有没有听见自己说话,于是只能更加放大声音。
他几乎是喊着在洛淅耳边问:“你就叫小希啊?大名是啥啊?”
“洛淅。”
“哦,那你那个希是哪个希啊?希望的希?小溪的溪?”
“淅淅沥沥的淅。”
洛淅的声音一向轻而平和,而三轮车发动机的声音又太大,几乎完全盖过了洛淅的声音,于是陈锦完全听岔了他的话,疑惑地问:“什么啊?稀稀什么,稀稀拉拉?”
洛淅被陈锦弄得有气没处发,他抬头看着陈锦,一字一顿地说:“雨水淅淅沥沥的淅,是我的名字。”
陈锦余光瞥到洛淅放下草帽,在他肩膀边抬起脸对着他说话,声音虽然依旧平和,但依然带上了些焦躁。那双精致的脸一下猛得凑近,陈锦反而不好意思再动弹,他皮肤黑,脸红也看不出来,但只有搭在刹车把上微微抖动的小拇指能透露出他心里此刻的慌乱。
洛淅的样貌十分精致,是陈锦心中城里长大的小少爷的样子,即使戴着个草帽,也丝毫没有拉低他身上的气质,反而更显得特别。
奶奶把他从电扇前拽开让他顶着大太阳来接人的时候,他心里实在是一万个不乐意,尤其是在见到洛淅后,这人板着脸这不坐那不行的,他却还得陪着笑,耐心早就快消耗完,但好在他很会装样子,一点也没表现出来。
今年夏天热得要命,陈锦心里也烦得要命。
但洛淅靠在他胸前微微抬头看着他时,他却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只轻轻干咽一下喉咙,双眼紧盯着前方要转弯的小路。
“搞半天一直喊错你名字了,我还以为是希望的希。”陈锦小声嘟囔。
洛淅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也懒得去探究这人说了什么。他们的三轮车骑上一条笔直的水泥长路,路的左边是大片的稻田和夹在稻田中的池塘,右边则是一排排小树苗,树苗上嫩绿的叶子已经被太阳晒得有些蔫巴。
陈锦见他顶着小树林看,便开口解释道:“这块都是今年才种的树,不知道那些承包商要卖什么,也没人来管,这里头还有野西瓜,我跟我兄弟经常跑进去捡瓜。”
“野西瓜?”洛淅对树林没什么想法,但野西瓜他还没有见过。
“就是西瓜种子落到林子里,长出来了之后也没人管,林子里太阳不多,野西瓜没几个长得漂亮的,基本上都是丑八怪。”陈锦想了想,他前几天才找来个野西瓜,胳膊上被虫子咬出两个大红包,回家切开瓜一看全是白芯,一点没熟。于是他嫌弃地说:“那玩意不好吃。”
洛淅了解后就又没了兴趣,他的眼睛被热风吹得干涩,眼角微微有些刺痛。好在他们终于骑到了地方,在一阵左摇右晃地颠簸过后,洛淅狼狈地扶着陈锦的胳膊,坐在车前努力让自己的脑袋平静下来。
陈锦直接从大路来了个急转弯,冲进满是杂草的小路上,突然而来的惯性将没有丝毫准备的洛淅险些甩下车,被陈锦握着车把的手给挡了回去。
陈锦刹车熄火一气呵成,长腿一抬就从车上跳了下来,熟门熟路地到货斗里提出洛淅的行李箱放在地上,双臂环抱站在车头边看着洛淅说:“怎么不下来,要我托着你吗?”
洛淅感到一阵被嘲笑后的羞耻,他咽下胸口那股想吐的感觉,推开陈锦伸出的胳膊,自己跳下了车。陈锦停车的地方是一片小空地,空地前是他们骑车硬闯过来的小路,没有铺水泥也没有砖头,就是一条泥土路,还有一层被压烂的杂草。
空地后是两栋并排建在一起的房子,他们骑来的三轮车就停在这两栋房子前。陈锦扛着行李箱,朝着敞开的木门大喊:“奶!我回来了!”
洛淅跟在陈锦身后微微探头,算起来他有十年没有见过翠奶奶,即使小时候和这位老奶奶关系好,但是十年过去,幼时的记忆已模糊不清,他也不敢确定再见到翠奶奶会是怎样的清形。
她还是一头花白的短发吗,还会穿着那条棕色的围裙吗,手里还会抓着那只会跳的绿色青蛙玩具吗?
洛淅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
直到那声隐隐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翠奶奶独有的爽朗,洛淅才缓缓松下僵硬的肩膀。
“小淅宝来了啊。”翠奶奶从屋里迎出来,拉住洛淅的手带他进了堂屋,招呼着陈锦把行李放下再打开电风扇倒杯凉白开,自己握着洛淅的手迟迟没有放开。
翠奶奶的头发比洛淅记忆中要白上许多,她依然还是短发,穿着一件青白花的短袖,手里抓着一把大蒲扇。她笑眯眯地看着洛淅,直到洛淅犹豫着反握住她的手,叫了她一声“翠奶奶”,她才爽朗地笑出来,拍着洛淅的手背高兴道:“哎!哎!来奶奶这多玩一段时间,奶奶是真想你啊。”
“我也想你,奶奶。”洛淅久违地露出笑容。
堂屋的天花板上挂着大风扇,转起来嗡嗡响,它吹出来的风扫清了这一屋的闷热,洛淅额前的碎发落下,挂在眉毛前被风微微吹动。翠奶奶伸手将他的刘海抹到头顶,眼里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她握着洛淅的手,仔细看着这个十年没见的孩子,皱纹已然爬满她的脸颊,让她像一棵衰老的树那般干枯。但她看着洛淅那双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眼眸,看到他眼中依然没有褪去的倔强,心里就止不住的心疼这个孩子。
翠奶奶年轻的时候在纺织厂工作,和洛淅的外婆是工友,这么多年大家各自成家,兜兜转转却还是因为洛淅聚在一块。她是心疼洛淅的,这份心疼类似于疼爱,像她疼爱陈锦这个亲孙子一样,她也打心眼里疼爱这个自己只短暂带过两年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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