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院子四四方方,框出来的天空也是四四方方的。
洛淅在楼梯边看见个大摇椅,他将摇椅拖到院子里,躺在摇椅上,仰头看着还是深蓝色的夜空。也许远方的地平线太阳已经缓缓探出头,但此时他头顶的天空仍旧是夜色。
这时的空气没有天光大亮时那般闷热,反而带着清晨的露水味,在空气里浮动的水气此时只是清爽的雾,没被阳光晒成黏腻的潮。
洛淅喜欢一天中的这时候,宁静、清爽、又靠近天明。
第五章 炸毛小狗
洛淅就这样躺在摇椅上睡着了,他罕见地没有被公鸡的鸣叫声打扰,静静地躺在摇椅上,双手随意地垂下,侧脸贴在摇椅的靠背上,睡得安静。
翠奶奶起床去厨房做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单薄消瘦的男孩躺在摇椅上,自家那只比一般公鸡打鸣打得都要早的大花公鸡,正绕着摇椅转圈。
公鸡时不时伸出尖锐的喙碰碰洛淅的手,又很快缩着脖子跑开。洛淅睡得很沉,翠奶奶走到他身边他也没有感觉,呼吸均匀地拍在摇椅上,侧脸被压出一条长长的红印。
翠奶奶挥手把乱窜的公鸡赶回鸡圈,没有叫醒洛淅,放轻了自己的动作,把洛淅垂在摇椅外的手轻轻抬起后缓缓放到他的肚子上。
翠奶奶满眼慈爱地看着洛淅宁静的睡颜,她从前带着洛淅的时候,就知道这孩子最会自己哄自己。那个时候洛淅还小,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从温暖舒适的家里搬去一个潮湿的小县城,不理解为什么每晚都陪自己玩的爸爸妈妈再也没有出现,他拼命地哭,整夜整夜地不睡觉。
翠奶奶抱着他,怕他把嗓子哭坏,就骗他说如果数够一千只羊,他就能再看到爸爸妈妈。于是洛淅就听话地开始数羊,小孩子困意大,数着数着就睡着了,睡醒后竟然抱着翠奶奶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说真的看到爸爸妈妈了。
后面只要他总是玩着玩着就开始数羊,数着数着就睡着,睡醒了就手舞足蹈地告诉外婆和翠奶奶爸爸妈妈陪自己玩了什么玩具。
翠奶奶一想起这些事心里头就难过,她叹出一口气,去厨房生火做饭。
这座村子的人睡得早,起得也早,天色还灰蒙蒙时,炊烟就已从这片土地的各个角落缓缓冒起。那一缕缕的烟随着风的去向游移,也许会汇入云层中,也许在半路就消散。
陈锦打着哈欠,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睡眼朦胧地走下楼时,洛淅仍旧在摇椅上睡觉。陈锦踏着拖鞋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个人躺在椅子上时还被吓了一跳,等到看清是洛淅,他反而不自在地抓了抓头发。
洛淅穿着一条灰色的束口长裤,薄而宽松,上身是最普通的白色短袖,洗得干干净净,靠近了能闻到一股洗衣粉的香味。他安静地躺在摇椅上,眼下是一片睫毛遮不住的青灰。
陈锦顿时有些愧疚,他在直接洗漱和叫醒洛淅之间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决定蹑手蹑脚地躲进厨房刷牙,但刚打开厨房的水龙头就被翠奶奶挥舞着火钳赶了出去。
无奈,陈锦只好站在洛淅身边的水池那刷牙。
呼噜噜的漱口声和逐渐嘈杂起来的世界吵醒了洛淅,他微微睁开眼,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站在自己身边,一会儿开水儿一会儿擦脸,忙得一身是劲。洛淅撑着摇椅的把手坐直身体,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四处想找钟表看时间,环顾一圈后才想起自己躺在院子里睡着了。
陈锦擦干净脸上挂着的水珠,随手将毛巾搭在院子里挂着的细绳上,别扭地朝着洛淅说:“那什么,你怎么在这睡着了。”
“不知道。”洛淅刚睡醒,懒得搭理人,对陈锦简单粗暴地采取无视的态度。
但洛淅认为自己这是为不想搭理人而找的借口,陈锦听着却觉得这是是在阴阳怪气自己睡觉前总挤他这事,于是磕磕绊绊地说:“你不是也……踹了我,踹得还挺疼,咱俩就,那啥,扯平了呗。”
洛淅侧过脸看着陈锦:“扯平了又怎么样?”
“就你别跟我奶说呗,咱俩以后和平相处,你别太矫情,我也不跟你过不去。”陈锦抛出自己的橄榄枝。
他觉得洛淅这个人,除了脾气古怪又矫情,其他地方也蛮不错,比如长得就不错。
“不需要。”洛淅冷着脸走掉。
院子里没有镜子,否则洛淅一定会看到自己因为侧头睡在摇椅凸起的硬靠枕上,脸颊被印出的那道红印。这道红印在他脸上显得有些突兀,而在他又一次冷脸拒绝陈锦不着调的示好后,这份突兀演变成了滑稽。
陈锦努力憋笑,朝着洛淅的背影小声地喊:“随你啊,别跟我奶说就行,不然她又要念叨我了。”
他悠哉悠哉地晃进厨房,叼了块刚出锅的南瓜饼又悠哉悠哉地晃回堂屋。
翠奶奶烙的南瓜饼金黄酥脆,外边一层焦脆的壳,里头藏着的是绵软甜糯的内芯,一口咬下去先是酥脆再是柔韧,若是不咬断向外拉,还能将内芯拉长。
陈锦从小到大就喜欢吃翠奶奶做得这些东西,什么南瓜饼地瓜丸大圆子,越麻烦的东西翠奶奶做出来就越好吃。但也因为麻烦,翠奶奶平常都不怎么做。
陈锦看着洛淅拿着自己的牙刷和毛巾在水池边洗漱,一边吃着南瓜饼一边感叹:“还得是家里头来人好,不然这大热天的我奶肯定不炸南瓜饼。”
洛淅洗脸的手顿了顿,又继续捧起水朝脸上拍去。
陈锦也算是熟悉了洛淅的行事风格,见他不回应也不继续待着,跑去厨房端出来一大盘南瓜饼,一边往堂屋跑一边喊着烫烫烫,翠奶奶就站在厨房门口喊着让他慢点慢点。
洛淅拧干自己的毛巾,在院子的晾衣绳上拿了个衣架,用水冲洗后将自己的毛巾挂了上去。他礼貌地站在厨房外,朝着翠奶奶问:“奶奶,有什么要端的吗,我一块带去堂屋。”
“乖乖睡醒啦,快去吃早饭吧。”翠奶奶正在洗她用来炸南瓜饼的那口小锅,忙得没空抬头。
洛淅只好点点头,他空手坐到堂屋的桌边,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南瓜饼和小菜。陈锦从厨房又端着两碗满满当当的白粥小心地走来,他被烫得龇牙咧嘴,刚把碗放到桌上就疯狂甩手给自己的指尖降温。
洛淅端过属于自己的那碗,夹上一筷子泡萝卜铺在白粥上。他轻吹着碗里的粥,问陈锦:“你跟奶奶关系好吗?”
“这不废话吗?”陈锦跨坐在长凳上,“我奶跟我关系当然好了。”
“那为什么怕她念叨?”
“这不也是废话吗?你乐意被唠叨啊。”陈锦吹两口气喝半口粥,挑了片红芯萝卜在嘴里嚼得嘎嘣脆,他含糊不清地说:“总之你别跟我奶说,她年纪大了脾气也不好,我一放假回来她没几天就看我各种不顺眼,你可别挑拨我跟我奶的关系,少说话啊!”
“什么东西不跟我讲?”翠奶奶的声音突然从陈锦身后传来。
陈锦赶紧朝洛淅挤眉弄眼,瞪着大眼睛试图威胁洛淅让他少说话。洛淅低头喝粥,对陈锦的小动作视而不见。翠奶奶坐到桌子的另一边,看着面前这俩孩子,一个白白净净的,做事吃饭都斯文的不得了,另一个长得壮实还晒得雀黑,吃饭都狼吞虎咽的。
她看着陈锦就觉得愁,忍不住提醒道:“吃饭都没个吃的样子,腿放好。”
陈锦听话地坐好,抬头看见洛淅的眼眸微弯,总觉得这人在偷笑,但下一秒再看又找不到刚刚那一抹笑意。他嘟囔着说:“奶你给我留点面子啊……”
翠奶奶懒得管自家这个孙子,陈锦是年年一放假就往她这跑,人家孩子都在上各种兴趣班的时候,陈锦最大的兴趣是下河摸鱼。到今年陈锦已经考上大学,让他去他爸妈打工的地方玩几天他也不乐意,刚从学校解放就骑着小自行车来村里找她这个老婆子。
说不高兴那都是假的,只是安静的日子过得久,陈锦刚回来她觉得热闹,没几天这份热闹就成了吵闹。
翠奶奶把目光转向洛淅,笑着问:“小淅啊,今早上怎么在院子里睡啊,个是陈锦这小子欺负你?”
陈锦一听,立马低下头扒拉碗里的白粥,桌下的脚使劲踢了踢洛淅的腿,提醒他别把自己昨晚幼稚的小事捅咕出去。洛淅却像没感受到一般,自然而又顺畅地说:“嗯,陈锦说我有病,我就下去睡了。”
“我靠!”陈锦猛地站起,“你想害死我啊?我什么时候说了?”
洛淅歪头看他:“今天早上。不过无所谓,随你怎么说。”
“洛淅你!”陈锦一口脏话憋在嘴里没骂出来,他偷偷用余光看着翠奶奶,默默端着碗往外走,“奶你吃饭啊,我去洗碗,洗碗……”
他说完撒腿就跑,临走前狠狠瞪了一眼洛淅,满脸都写着“咱俩没完”。
但很可惜,他还没跑出堂屋,就被翠奶奶提着领子拽了回来。一米九的大高个,在翠奶奶手下像只小狗崽一样缩着脖子,如果陈锦有耳朵和尾巴,这时候一定是耳朵耷拉着尾巴也不摇的状态。
翠奶奶心想两个孩子之间的矛盾该让孩子们自己处理,但一看到洛淅平静中透露着委屈的样子,她就轻飘飘地偏了心,胳膊肘向外拐,揪着陈锦的耳朵训道:“你长胆子啊?我个是跟你讲要好好照顾小淅?”
“我好好照顾了……”陈锦委屈地替自己辩解。
“你照顾了屁你照顾!”
陈锦垂下头乖乖听训,洛淅喝完自己碗里的粥,面色如常地撑着下巴看陈锦垂头丧气的样子。他的眼神落在陈锦身上,很快便被陈锦发觉。
陈锦气得牙痒痒,他恶狠狠地瞪着洛淅,像一只愤怒的小狗,被提着后颈拎起来时还在冲着人龇牙。
洛淅也不知自己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主动招惹了陈锦这种人,未来的生活说不准会更加鸡飞狗跳。他一想到这便感到有些无奈。
早知道不逗这人玩了。洛淅心想。
第六章 山椽
莨源是怎样的一座小村子呢?洛淅坐在翠奶奶家的门前,那扇双开的木门上是一年又一年用米糊贴上的春联留下的痕迹,斑驳、泛白。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眯上眼,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与温暖。整个酷热的夏天中,清晨的阳光最为柔和,尚且不像正午时分那般刺眼夺目。
洛淅是喜欢这座小村的,这座村子和他记忆里的翠奶奶很像,温和地包容一切,将来到这的每一个人紧紧拥抱住,给予他们一份平静与祥和。这片土地允许稻田、树林、野西瓜的生长,也包容人类的房屋、车辆、家庭在自己身上建立。
和逼仄拥挤的小县城不同,这里没有老小区和熙熙攘攘的商业街,大家都拥有大片的空地来养鸡养鸭,人与人之间离得很远,但又互为邻里,见面总是打招呼。
“嗨帅哥!”一声欢快跳脱地声音传进洛淅的耳中,但他没觉得这是喊自己,于是继续闭着眼睛晒太阳。
“帅哥!”这声音又喊道,比上一次又离得近了些。
“帅——哥——!”这几乎是贴在洛淅耳边喊了。
洛淅疑惑地睁眼,看见个娃娃脸的男孩已经把脸凑到了自己面前,他猛得向后仰头,皱眉看着突然出现的男孩。
男孩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或者更小,剃了个寸头,一双眼睛圆溜溜地像小猫的眼睛。洛淅感到荒唐,他心想莨源是什么小猫小狗的故乡吗,怎么这里的人不是像猫就是像狗的。
洛淅压下心里的疑惑,默默从自己的小椅子上站起。但当他站直身体后才惊讶地发现眼前看着可爱的男孩竟然比他高出半个头,他皱着眉,觉得莨源这地方确实有问题,小猫小狗都长得奇高。
男孩的眼睛像猫一样微微上扬,他十分开朗地笑着说:“你好啊帅哥,我是罗山椽!你就是陈锦的小表弟吧,长得真帅啊!陈锦呢,他跑哪去了,怎么没看到他人?哦对了你还不认识我吧,我叫罗山椽。”
罗山椽是个比陈锦更闲不住的性子,话多的像只蚊子,绕着洛淅的脑子嗡嗡嗡。如果罗山椽没这么烦的话,洛淅或许会觉得他像只短毛猫而不是讨人厌的蚊子,但他光自我介绍就说了三遍,实在令人难以招架。
这个像猫的男孩怎么会这么吵闹?洛淅疑惑。
罗山椽终于废话连篇地说完了自己的介绍,转头就冲着堂屋大喊:“锦——狗——!”
陈锦正在鸡窝里蹑手蹑脚地掏鸡蛋,他闭气凝神迅速朝趴窝的母鸡屁股底下伸手一掏,抓着颗还温热的鸡蛋二话不说就跳出了鸡窝,留下受惊的母鸡愤怒地扑腾翅膀,恨不得啄烂陈锦的手。
陈锦听见罗山椽辨识度极高的声音时还在码鸡蛋,但紧接着一声又一声跟喊魂似的叫声让他不得不也扯着嗓子回应:“干什么——马上来——”
“好——的——”罗山椽也扯着嗓子喊。
洛淅对他们这种幼稚的交流方式感到不解,他拎着自己的小板凳,换了个地方继续晒太阳。但有罗山椽在的地方就绝不会冷场,他激动地问:“小表弟,怎么之前都不见你来这啊,陈锦说他有个表弟的时候,我都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样子。你跟陈锦咋一点都不像啊,你比我都矮,看着不像陈锦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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