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须臾,她拱手道:“殿下相邀,臣之幸事。”
江映华没有回应什么,莞尔一笑,甩鞭加快了马速,颜皖知见状,亦学着她的样子,迎头跟上。
消失月余的昭王突然回府,一众随侍又惊又喜。
陛下隐瞒了此人的行踪,也不曾责怪上上下下的仆妇。直到昨日,这些人才知,府中养尊处优的小王爷,竟入了北郊军营那等粗鄙之所,一时间都感慨不已,颇为心疼。
江映华回来却是难得的转了性情,对上这些下人殷切的目光,竟勾起一抹甜甜的笑:“愣着作甚?本王要吃酒,备上好菜,不能怠慢了颜承旨。”
下人们屁颠屁颠的下去备菜备酒,江映华引着颜皖知,非是往大殿里去,偏入了府中北苑,找了处清静的湖心亭:“此处如何?”
“晚风习习,水波荡漾,自是雅致宁静。”颜皖知微微拱手。
二人闲扯风月的落座聊了几句,酒菜便已齐备。
许是在营中侵染的久了,江映华的酒量愈发大了,喝起酒来也愈发豪爽。
颜皖知有些担忧,非是为她,而是为自己。她怕自己醉,怕脑海里的愁思不小心吐露了出来。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江映华满腹心事无人诉说,又一次将自己灌醉了去。明面上是拉颜皖知吃酒,实际上,她只是象征性的让了让,囫囵的灌着自己的大肚。
酒席上,她清醒的时候问的,都是这一个月来京中的琐事。酒醉后,她堪堪落下泪来,面带红晕的脸上垂着两行清泪,不由让人想起春日点染了微雨的满树海棠。
颜皖知伸手去拿丝帕,正要递给她,她趴在桌上,喃喃问:“皖知,你可有过姐姐?你们是怎样的感情?”
闻听此言,颜皖知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好些年了,她将自己埋身于繁琐的朝事,满脑子都是为陛下巩固社稷,日夜不得空闲。为的便是逃避,逃避那生不如死的惨烈记忆。
今日她设想过许多开解江映华的话语,思量过诸般她可能问到的话题,无论如何都不曾料到,她会提到自己的姐姐。
有么?有过。
她也曾有完整的,美好的家。她本该是那家里最无忧无虑的幺娘,被父母兄姊护佑着,一世了无愁苦。
十九岁那年,一切都变了。
顷刻间,她什么都没有了,一条残命本该湮没在东流入海的浪涛中,却被陛下给捡了回来。
颜皖知看着江映华的醉颜,她本就白净的脸上血色更少了几分,那人含着泪花已然入梦,颜皖知起身轻轻唤她,她毫无反应。临了,颜皖知喃喃的,似是自然自语:“有过的,很美也很痛。”
片刻后,颜皖知走出亭子,招手唤来了不远处的随侍:“殿下醉了,扶人回去歇了罢,我回府了。”
侍卫将人抬走时,江映华早已没了意识,酒醉后的姑娘,倒是难得的睡颜恬淡。
花烟在身后紧紧的跟着,不似往日的那般满眼担忧,倒像是多了几分旁的忧思,眼底闪过些许挣扎。自幼陪在江映华身边,她还是十分了解自己主子的性情的。
翌日晨起,江映华揉着酸胀不堪的脑袋,生生记不起昨晚的事来。好生奇怪,这短短三日,她已经喝断片两次了。
招招手唤来花烟,她哑着嗓子吩咐:“将树下的青梅酒取来备下,吾要为母亲制些糕点。”
花烟点头称是,神色复杂的走了出去。困倦头痛的江映华并未看她,自也不曾发觉花烟的愁思。
太后喜食糕饼,却不喜甜腻。
江映华打小讨人欢心的本事一流,却也只肯为自己的父母兄姊花些心思罢了。
这精巧玲珑的小点心是她唯二会做的东西。另一样,便是父亲喜欢的冰酥酪,只可惜,她的父亲早已离她远去,这些年,她听不得这三个字。
青梅酒一坛很少,做的桂花青梅饼也算不得多。剩下的桂花,江映华坐了莲蓉桂花酥糖。想着刚好,能把桂花梅饼分长姐一半,微微的清香带着些许酒意,是长姐最爱的口味。
拎着食盒入宫,赶巧碰上从中书省回去的颜皖知,江映华眉眼弯弯的叫住了人,“颜承旨,留步。”
颜皖知闻言顿住匆匆的步子,转头见着人便趋步上前见礼,轻声开口:“殿下有何吩咐?”
江映华从花烟手中拿过食盒,抽了下面的一屉,转手递给颜皖知:
“赶巧了,吾新制的点心,本想自己给长姐送去,既见了你,就劳烦了。吾还要去给母亲问安,先行一步。拿好。”说罢就将那食盒往颜皖知怀里扔。
花烟作势要拦着:“殿下,您可是拿错了,那层是桂花青梅饼,不是往太后宫中的么?”
江映华睨了人一眼:“多嘴。吾制了两盘,本就有长姐一份,愈发没规矩了。”
颜皖知依言带着食盒去了承明殿,江映华则带着两个丫鬟去了太后宫中。
入了殿中,陛下垂眸理事,见颜皖知拎了个食盒进来放在她一旁的桌案,颇为诧异:“何物?”
“回陛下,是昭王殿下托臣带给您的糕饼,说是新制的,您和太后各一份。”颜皖知边说边打开了食盒,将一小碟子精致的兔子模样的小点心端了出来。
陛下随手捏了一块儿瞧了瞧,“这丫头,惯会取巧讨好,她这是怕太后责难。”她哼笑一声,又将点心放了回去继续料理公文。
身旁候着的内侍赶忙上前,按理说,宫外送来的吃食都要验上一验,若是昭王亲来,他们或许没胆子上前,但颜皖知代送,他们就得履行规矩了。
精细的银针入了洁白软糯的糕点,陛下瞥了一眼,并未作声,但眸子里似乎有些不悦。内侍也不过是例行公事,没当回事的就要将银针收起,孰料,那银针竟真的悄然染了一层黑色。
“毒!竟有毒!”小太监还没遇见过这番阵仗,惊讶的不顾规矩,大着胆子叫了出来。
陛下诧异的抬眼去瞧,此时,颜皖知的反应倒是更快些,她仓促起身道:“糟了,太后,臣先行一步。”
陛下尚且算是冷静,在她身后吩咐:“莫声张,将昭王带来,给太后传太医。”
颜皖知带着人往太后宫中之时,就见江映华委屈巴巴的跪在庭院里,那食盒也安放在花烟的手边。颜皖知气喘吁吁的松了一口气。
此时的江映华闻听禁卫哗啦啦的响动,竟然将自己围了个严严实实,甚是诧异的望着领人前来的颜皖知:“你,作甚?”
颜皖知十分恭顺的拱手,问道:“殿下可曾给了太后糕点?”
江映华迷惑着摇头:“不曾,母亲命我在此领罚,如何能给?这不在那儿呢,怎么了?”
颜皖知朝着侍卫递了眼色,侍卫朝着江映华身边的两个丫鬟走去,就在此时,殿内闻听响动的太后出来查探情况,她看向众人,突然厉声道:“华儿小心!”
江映华下意识回头,只见花烟手中攥着一只锋利的银簪,正欲刺向江映华的脖颈,二人的距离不足半臂,江映华立时下腰后仰,一个空翻抬腿将人踹翻在地,夺过了银簪。随即侍卫将人按住,便被押解着离开。
江映华保命的反应虽快,眼下却满是错愕。
花烟自幼跟着她一同长大,怎会突然行刺自己?
她攥着银簪的手瑟瑟发抖,话都说不利索,只是疑惑凝视着颜皖知,希望这人能给个解释。
太后此时已经走到了院中,见江映华无事,也便没有多言,转头问颜皖知:“怎么回事?”
颜皖知躬身,轻声回道:“禀太后,臣奉陛下之命,请昭王往承明殿。方才的糕饼,有毒。”
江映华满眼惊骇的转回身来,一脸错愕的望着颜皖知,眉心拧成了疙瘩。
太后看了看江映华,这人虽有些受惊,却还没傻,淡淡吩咐:“过去吧。”
她自然知晓,江映华绝不会蠢到亲手下毒,来害母亲和姐姐。花烟的冲动行事,已然是不打自招。
要说花烟有问题,这症结反倒在太后头上才对,这人,本是太后亲为江映华选的随侍,还是从越国带回来的宫人家生奴。
江映华一路磕磕绊绊的入了承明殿内,有些歉疚的不敢抬眼见人,两腿一软便跪在了阶前,垂着眸子一言不发。
颜皖知趋步上前,在陛下身边耳语了几句,陛下眸色淡淡的,转身走了下来,站在江映华身前,正色道:“母亲和朕教导多次,要你行事审慎,为何总是粗枝大叶?”
江映华本还在思索花烟缘何背叛,眼下听得此语,倒是恍然悔悟,脑子也清明了许多。
这分明是有人想要利用自己,残害太后和陛下。
不,应该只是太后,陛下才是那个意外。
若是如此,那动机又该是什么?又是几时筹谋的呢?
只要能从花烟嘴里套出些端倪,这些问题就有解了。
江映华如此揣度着,眼底闪过一丝愁楚:“臣疏忽,险些酿成大错,求陛下治罪。”
“治罪?治你何罪?幼女弑母,意欲谋反?可不可笑?”陛下的脸色似笑非笑,语气添了几分阴冷。
江映华闻言,大梦方醒,若不是花烟毛躁,那这局,分明是设给姊妹二人的!
猜忌、谋算、嫌隙…如此,陛下便很难将幼妹作为股肱,若太后出事,江映华必遭惩治,姐妹离心,得利的渔翁还能是谁?真是好损的算计。
想来,这都是江映华得了军权,被人忌惮忧心而招来的祸患。但凡闹出些动静,陛下就得给朝野上下一个交待,至少也是个御下不严的失察之罪,哪里还能再回去统率九万禁军?
百密一疏,即便自己次次送吃食都是亲手做,却忽略了原料的择选终究用了旁人,做好的点心也不曾查验。
还是太天真,太粗糙了,江映华心底暗骂自己的愚蠢。
这一番思索,她的神色忽明忽暗,陛下尽皆看在眼里,她伸出一只手去,淡淡道:“有人给你上一课,也是好事,想清楚便起来吧。”
江映华并未急着起身,抬头对上陛下的目光,请求道:“臣想听花烟亲口道出原委,求陛下恩准。”
“准了。皖知,你随她同去。”陛下收回了手,转头吩咐颜皖知。
二人出了承明殿,往掖庭狱走去,半路上,江映华蔫蔫的,小声道了句:“多谢你,不然吾万死难赎其罪。”
“臣没做什么,想来都是天意垂怜。狱中血腥,殿下有个准备。”颜皖知掌管秘司多时,对那里的手段了如指掌,她很怕这小殿下一时受不住。
此次,换了江映华木讷的点了点头。
也不过一刻多的功夫,再见到花烟时,已经血肉模糊的不成样子。江映华进去时,花烟正被人从刑柱上解下来,拉着往外走。
“且慢,吾有话问她。”江映华艰难的忍着浓重的血腥气,拦下了狱卒。
其中一个狱卒拱手道:“殿下,此人为求速死,已伤了舌根,说不得话了,供词已整理好。小人奉太后懿旨,将人,凌迟。”
江映华缩在衣袖里的手紧了紧,别过头去没有再看。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血痕,江映华往里侧当值的房中看去,太后正端坐案前,看得该是供状。
江映华步子有些沉重的走了过去,一手扶着墙体,盯着太后手里的状纸问道:“母亲,为何?”
太后难得的,脸上有了一丝怜惜,抬手将状纸靠近烛火,柔声道:“是吾疏忽,不该将越人指给你。一个被要挟勾结逆党的婢子,你忘了罢。”
江映华凝视着那一缕火光,问道:“舅舅的算盘?”
太后没有言语,眸色一沉,微微闭了眼,算是回应。而后她看向颜皖知,道:“派人护送昭王回府,你随吾去见皇帝。”
第24章 山雨欲来
秘司职事,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防不胜防。颜皖知的差事实在难办的紧。
借江映华之手谋刺一事,暴露的本是谍网防御的不周全,云安王安插细作的本事,还真是手眼通天。
这个敌人远不如从前料想的那般好对付,也算是个扮猪吃虎的行家里手,装的谦恭无能。
陛下本只说留江映华在京三日,便让人尽早回营。太后放心不下,便着人在京中多住些日子,也好安安心神,顺带,一家人过个中秋,缓和一下三人间的关系。
表哥的阴谋、母亲的冷眼、长姐的试探、亲随的背叛。
江映华好似在一夕间被迫长大了。
置身王府,她入眼的没了往日的喧嚣富贵,画栋雕梁间,仿佛写满了吃人的权欲与不安。
原来,这便是父兄、母亲和长姐眼中的世界么?
经此一事,江映华说一句话都恨不得在脑海里思量几轮。
她好似有些明白了,为何颜皖知总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为何那人惯常话少,一本正经的木讷无趣。
也许,在危险的环境侵染久了,审慎是一种本能。
事发那日傍晚,颜皖知带人过府,仔细查验了一番府中的物品吃食。她告诉江映华,花烟得了毒药,藏在嵌了宝石的戒指中,便是在取酒之时,混入了药粉。是以那碟子酥糖,并没有毒。
江映华望着仅剩的三坛青梅酒,那还是去年花烟和她一起埋下的,本想着给二哥一坛,给母亲一坛,给长姐一坛,剩下的是自己的。谁知,物是人非,埋酒的人不在了,本能喝酒的人也少了一个。
她亲手扬了那些酒,似是在与颜皖知说,又似是在与自己说:“日后,再不喝了。”
那日,颜皖知临走前,江映华唤住了人:“不久便是中秋了,若是朝中有三哥的消息,记得告诉我。”
颜皖知闻言,眸光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苦闷,继而拱手答道:“臣,记下了。”
这小殿下,是在佳节团圆之期,思念起远在边塞的亲人来了。
还真是个面冷心热的多情之人,生在权欲之巅,帝王之家,也不知是福是祸。
颜皖知走出府邸的路上,心底想得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也不知怎得,最近愁思已经够多了,却偏偏总是会想到江映华,一想便放不下。
一日黄昏,颜皖知照例往茶肆探听察子的情报,小厮言说,北境来了一个常年跟随军马商的小商贩,说是有重要情况意图告发,往京兆尹后,被眼线拦了下来,带往秘司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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