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十大朝会上,礼部宣读了陛下批复的昭王婚仪。令众人深感意外的是,昭王的婚礼典仪非是在王府筹办,反定在了太章宫的泰和殿。
泰和殿乃是先帝和太后成婚大典的宫殿,亦是当年先太子纳太子妃的成婚之处。散朝后,一应文臣交头接耳的揣测,不知陛下此举,到底有何深意。
三月初三的正午,两月未曾谋面的陛下驾临广元殿。踏入殿内便瞧见了形销骨立,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呆坐殿内的江映华。她当真是无所顾忌,即便听得见通传,也未曾挪动身子和视线分毫,整个人宛若丢了魂儿。
陛下身后的宫人端了大婚的吉服头面上前,陛下柔声道:“华儿,前些时日婚仪的事已命人知会了你。今儿是正日子,随人更衣去吧。一生只此一次的大婚,打起精神来。”
江映华恍若未闻,目光呆愣,双眼无神,一动不动。
陛下耐着性子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复又开口:“你听话成了亲,朕赐你一个恩典,条件你提可好?”
江映华心底腹诽,陛下与太后当真是心意相通的母女,连套路都是如出一辙,毫无新鲜感。她漠然的坐着,毫无波澜。大半个月的光阴过去,她已经许久不曾说过话了。确切来说,自太后离去,她就已然这般,由着宫人作践了。心里曾萌生出的可怜的求生欲念和斗志,被太后三言两语击溃,徒留怆然。
陛下干脆扯了把椅子坐下,今日唯一的要紧事,便是让江映华老老实实的完婚。东海王和王后都已入宫,两国使臣俱在,事涉两国颜面,断无转圜的余地。
沙漏簌簌,一晃便是半个时辰,小宫人捧着厚重吉服的手已然酸的不行。陛下的耐性也所剩无几。她给自己斟了杯茶,语气很轻的缓缓出言:“你的命丢不了,大婚也躲不过,颜皖知未必活得成,耗着吧。”
说罢此语,陛下以余光瞥向她,她如木头般的神色竟无半分异样。想来是料下的不够猛烈。陛下敛眸品茶,过了半晌,方朝着近侍幽幽吩咐:
“昭王磨蹭一刻,就剁颜皖知两根手指;若到了时辰不动,将人缢死算完。现在就去传旨,命天牢的人照做。”
内侍领命,匆匆出了大殿。见人当真走了,江映华心底慌乱不已,喉头仿佛缀了另一颗心,惴惴难安。心底的波涛再压不下去,她终于认命,沙哑着嗓音服了软:“我嫁,嫁就是了…更衣。”
气息虚浮的飘渺音色传入陛下的耳中,江镜澈唇角微勾了些许,很快便被茶盏挡住。其实她心底甚是苦涩,九五至尊也好,血脉至亲也罢,竟不如颜皖知一个外臣在江映华心里的份量。
吉服繁复,凤冠沉重。这衣服的身量是按照先前的尺寸赶制的,穿在瘦削了一圈的江映华身上,有些撑不起来了。被汤羹吊着命的小人,面无血色,宫人们涂脂抹粉的修了好久,才让她瞧上去有了些许人气。紧抿的唇角更是被婢子以口脂强行提拉了些许,好显得不那么严肃。
从始至终,江映华未望向镜中一眼。被逼无奈的嫁娶,无有心上人在旁,美丑悲喜皆是虚妄。她并未观瞧一眼,自也无心察觉身着的礼服上多出的纹样。宫人搀扶着她走出来,陛下起身凝望了许久,这一身打扮甚好,只江映华的神色少了些欣喜,算是遗憾。
宫人递上了玉圭,江映华随手接过,掌心摩挲着玉圭的纹路,淡淡请求:“陛下方才的承诺,可还作数?”
陛下见人主动开了口,赶紧回应,“自然,君无戏言。”
“今日奉旨完婚,臣记得国朝礼法,亲王成婚,可酌情施恩。臣斗胆,恳求陛下天恩大赦,福佑臣民,日后陛下有命,臣无有不从。”江映华屈膝在地,话音恳切。
江映华求一大赦天下,陛下自然听得出,她这是为颜皖知在求。若颁了这道旨意,颜皖知便是无罪之人,可以自由的行走世间。
陛下思量须臾,将人从地上扶起,用力将人拉过,附耳在旁,气音轻吐:“你顺利完婚,不生事端,朕便应你,保她安然无恙,远走高飞。”
江映华强扯出一抹笑意,拂去陛下的手,决绝的走去了泰和殿。殿外百官整肃,礼乐昭昭,彩旗纷扬,当真是一派祥和喜乐。
不远处丹陛下,赢枫一身冕服旒冠立在那儿等候,礼部郎官见江映华走近,便入殿奏请。黄昏时分,二人在典礼官的援引下,毫无错漏的走完了仪式规程,江映华复又被送回了广元殿歇下。
回殿的宫道上,张灯结彩。江映华隐隐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咕咕咕;布谷,咕咕咕……”无神的眼底升起一丝希望,忽而她喃喃的开口,却是在学布谷鸟的声音:“咕咕…咕咕咕……”
身侧的宫人大惊,生怕昭王被逼迫过紧,失了心智。好在这人叫了两声便安静了下来,让她们长舒了一口气。
第63章 霸气休夫
三月春光正好, 绒絮纷飞,落英灵秀,月色熹微, 入夜的风儿柔暖。
江映华再入殿中, 红绸惹眼, 不胜烦燥, 就连床榻上也被铺满了红枣、栗子……
她近乎疯癫的将锦被丢在了地上, 拂乱了一席锦绣,丁零当啷的谷物滚落满地,让喜婆大惊失色。在宫里操持喜事半辈子, 哪儿见过新娘子大闹自己婚房的。本是为讨个吉利的好彩头, 就这么被她糟蹋了。
扯乱了床榻, 江映华抬手去够头上沉重不堪的凤冠, 一把抻出了长簪,将缀满宝石的凤冠狠厉的砸在了地上,乌发瞬间垂落。婢女们俯伏一地,颤声劝阻,求她莫再胡闹。
江映华冷笑一声, “给我更衣,把这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扔出去。”
“殿下,驸马尚未归来, 现下更衣不合规矩。”一个胆子大的内侍颤声回应。
江映华的脸上笑意深沉, 却透着诡异, 以手中长簪挑起那小黄门的脸颊,冷声问:“你方才叫那人什么?”
小黄门对上江映华阴鸷的神色, 不由得瑟索了身子,思量半晌方出言:“是……世子殿下。”
“记住了, 本王没有驸马,这辈子都没有。”江映华三分笑意透着七分危险的告诫,复又吩咐:“更衣。”
无人再敢多嘴,婢女们替人将礼服换下,小内侍们将屋内的红绸和龙凤红烛都取下,却不敢贸然拿到殿外,只藏在了外间的角落。连日来,江映华只留在内间寝殿,该是不会踏入外间半步。
更衣沐浴后,江映华独坐桌前,“取酒来。”闻言,身旁的人互相对了眼神,却不敢从命。江映华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让你们看着我,无非是怕我死在大婚前。如今典礼已成,怕甚?只管取酒就是。”
“殿下,今日喜庆,您切莫再说忌讳。”听得江映华毫不避讳的谈论生死,一众随侍赶忙跪地拦阻。这阖宫上下,今日处处留神,无人敢给昭王的婚礼招惹晦气,她自己倒是满不在乎。
“都滚出去,我今夜要一醉方休,不会寻了短见。你们无需唠叨,外头呆着去。”江映华抬手指了指外间,冷声吩咐。
随侍面面相觑,今夜为了颜面,院子里的侍卫都裁撤了好些。眼下昭王又赶他们出去,若有了风险,该当如何?
“本王的把柄攥在陛下手里,岂敢胡来?出去吧。”江映华清楚他们的心思,便缓了语气。听她如此说,这些人也就放下心来,退到了殿外守着,竖着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一刻不敢懈怠。
不多时,有人取了酒盏回来。江映华自斟自饮,半壶酒下肚,有人来通传,说是陛下身边的近侍来通禀消息。江映华遣人唤了他入内,那人交给了江映华一封手书,道:
“陛下已派人去天牢传旨,今夜过了子时,颜皖知便是自由身。殿下手中的,乃是陛下予您的承诺,劳您收好。”
来人看着江映华一袭水蓝色纱衣在身,长发披散在肩头,一人品酒的模样,眸中生出些许狐疑。江映华冷眼睨了他无礼的视线,冷声道:“下去。”
近侍离去,殿门开合间,一个小婢子入内,送进来一盒子糕点。江映华挥挥手让人离去,端详着不合时宜的点心,飞快地将其尽数掰开,果在一糕饼内瞧见了一个细小的纸条:“青云。”
“青云…”江映华喃喃的念叨着,忽而想起,这半个多月来,近身伺候自己的,确有一人被旁人唤作“青云姐姐。”她将纸条扔进了杯盏,随着酒水一饮而尽,故作醉酒的唤道:“来人!”
一众随侍蜂拥而至,江映华虚离的眼神扫过,对着脑海中的印象,只点了一个婢女,“你,对,就是你,过来,陪我喝酒。”
那人上前,被江映华一把扯在凳子上,举杯便灌。旁人赶紧退了出去,这等福分,还是没有的好。见人走远,江映华收了醉态,沉着嗓子道:“藏得够深。”
青云倏的跪地:“主子恕罪。”
“可能递消息出去?”江映华将人扶起,眸中满是殷切的期盼。
“婢子有路子传讯,但得出了广元殿才成。”青云恭谨回应。
“好办,我将你灌醉了,让人抬着你去太医署。子夜后,命人悉数出动,沿途护佑天牢释放的颜皖知,不管天涯海角,护她如护我,这是死令。”江映华幽幽吩咐,仰首灌了自己一杯酒水。
“主子,影卫为您而设,只为护您而存在,怎可弃您于深宫?”青云甚是为难,不肯从命。
“既听命于我,照做就是。承诺先帝的,不止有你们,还有今上。我暂且无性命之忧,放心。”江映华手中捏着那封陛下送来的手书,眸色怅然。
不多时,青云便被灌得一身酒水,脸上还添了几道鲜红的巴掌印。外头的人惺惺相惜,替姐妹可怜,着侍卫将人送了出去。
此间事了,江映华径自找来纸笔,挥毫泼墨,顷刻间成书一封,咬破手指,在上头按了个指印。待墨迹干涸,她捏着纸走去了床榻上,等候赢枫前来。
临近子时,醉醺醺的赢枫才由喜婆领着入了房间。一身礼服尚未换下,瞧着甚是疲累。江映华瞥了他一眼,径直走到小婢子端着的合卺酒前,抬手将壶中酒一饮而尽,柔声道:
“嬷嬷出去,这儿没你的事了,本王教教世子规矩。”
赢枫已然领教过江映华拦路退亲的猖狂,她今日这般做派完全在意料之中,是以他默然不曾言语,只看好戏一样的瞧着江映华凌厉的眸光凝视着喜婆,将人盯得发毛,战战兢兢退了出去。
“入我大楚,你满意了?”江映华话音清冷,与人相距不过一步远,森冷的目光却生生拉开了二人的距离,仿佛远隔天涯。
“谢殿下成全。”赢枫拱手一礼,倒是不卑不亢,复又迎上了江映华审视的目光。
江映华冷笑一声,“你记着,我与你只是逢场作戏。我明白告诉你,我心悦的乃是女子,你忍得了得忍,忍不了我杀了你,你做鬼也得忍。”
说罢,她扯过赢枫的手指,拿过酒壶的口沿奋力一戳,直将赢枫葱白般的指腹戳破一个巨大的豁口。她满意的笑笑,不顾赢枫吃痛的闷哼,按着人的血印便落在了纸上。
赢枫缩回手错愕的瞧着眼前人,长得不赖,内里却是个疯子。江映华将一纸手书丢在了赢枫怀中,道:
“你我今日礼成,我亦今日休弃了你,是以你我之间并无半点夫妻名分。你想留在大楚,担着大楚驸马的名头,我成全你,但你摆正自己的位置,不然本王不介意杀了你。”
赢枫接过所谓的休书看了一眼,措辞强横,无礼至极,冷声询问:“昭王不怕我找陛下告状?”
江映华闻言哂笑:“你大可去试试?若觉得不过瘾,这就去如何?我带你去,最好大张旗鼓地闹上一通。不知你那父王母后可还挂得住老脸?”
赢枫愤然的将休书揉成一团,却也没胆子扔了去。手上的钝痛犹在,他有些怕了这个疯癫的女人。
“你就在这待到子时,时辰一过,老老实实滚出去,日后再别出现在我眼前。”江映华缓缓踱步到殿门前守着,余光瞥见门边的红绸子,气不打一处来。
赢枫垂眸,默然不语。江映华说得不错,他来此,只为顺理成章的成为楚国的姻亲,解了东海内政的危局。而江映华无意于他,反倒有利于他藏身,倒也省去了之前心惊胆战苦思日久的诸多烦忧,两不相扰,隐秘便不会为人所知。只这女人行事令赢枫深感错愕,活了二十余年,如此疯癫蛮横的女子,他实在是闻所未闻。
眼见时近子夜,赢枫清了清嗓子,疑惑出言:“殿下,明日要给太后和陛下请安的,即便做戏,您也得在场吧。”
“我不去。”江映华毫不犹豫地冷声回应。
一句话噎得赢枫不知如何回应。这昭王在楚宫到底是个怎样的地位,连太后和陛下都敢不放在眼里么?大婚时昭王的服章远胜一般的亲王公主,已然令赢枫生疑。眼下这人如此霸气的回应,更是让人深感费解。
最要紧的,成婚后二人本该回昭王府居住,可今夜陛下却命人知会赢枫,宫中备好了殿宇,日后这人就留宿大内。赢枫本以为是陛下不放心他这个外来的女婿,如今想来,怕不是为了这个不省心的妹妹,他赢枫不过是个吃了挂落的。
夜半更声已过,江映华直接赶人:“滚吧。”说完头也不回的朝着寝殿走去,倒头便睡。
赢枫自叹命苦,摇了摇头,将受伤的手指往衣袖间缩了缩,开门走了出去。
*
子夜天牢内,陛下再次亲临。被关了三个月的颜皖知曾因着伤势大病了一场,如今亦是气息虚浮,脸颊尖瘦的不成样子。
陛下命人开了锁,径自走入牢中。颜皖知听得响动,艰难的爬起身来,见着来人,倒身便拜了下去。因咽喉肿胀,倒也未敢出声。
“今日华儿成婚了,你的心思可断彻底了?”陛下立在她身旁,话音听不出情绪。
颜皖知的大脑飞速的旋转着,思量着该如何回应,才能让陛下满意。她的心思若是断了,这三个月便也撑不过去,可此时说不得实话。良久,她哑着嗓子艰难开口:
“臣从不敢肖想,是臣糊涂,险些害了殿下。臣该恭贺陛下,恭贺殿下。”
陛下垂眸睨了她一眼,单薄的囚服下隐隐看得见脊椎骨的痕迹,这苦头该是吃的够够的,“先前说情难自已,今日又成了一时糊涂。可怜华儿为你,不惜放下傲气求朕大赦天下,朕替华儿不值。”
闻听此言,颜皖知身子微微发颤,嘴巴动了动,却极力克制着没敢说话。她怕一开口浓重的鼻音出卖了她的本心,陛下轻飘飘的一句江映华弃了傲气,落在颜皖知的耳朵里,她便能猜得出,这人受了怎样难忍的磋磨,该是怎样的绝望,才会软了性子去服软讨好,卖乖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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