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身死,知音难寻啊!”陆淮修干嚎一声,哀莫大于心死。
楚越也随之默哀,“先生节哀。”
虽然不知道陆淮修口中的知音是谁,单从陆淮修来看,想必那个知音也同他一样,是个风骨俱佳的文官。
陆淮修摸了一把散在空中的发,苦笑道:“一梅一鹤空悲去,仙尘飘絮苦争郁,自君梦断江南雨。”
他眼中闪过一丝灵光,又坠落烟尘。
故人终离江南魂,自此落冠发游散。
楚越面如冰窟:“…………”
先生口中的知音竟然是梅鹤?竟然是死在他和义父手里的梅鹤。
若梅鹤只是他一个人杀的,和崔千钧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定然立即跪下来承认。
可是现在,他不能拿义父做赌,就将梅鹤的死埋在心底,只字不提。
陆淮修察觉到楚越的不对劲,皱着眉头问道:“你可曾听说过梅鹤,梅仙尘?”
楚越:“呃……”
自然听说过,还是因我而死。楚越心说。
“梅大人也如先生一般风骨卓资,是这世间难得一见的真君子。”楚越被呛了好几口气,大力拍着胸脯才得以镇定:“咳咳……我肯定没有机会见到了。”
说完,楚越莫名的心虚,偷偷的溜走了,自此过起了白日学文,晚间练武的日子,一晃就是三个月。
这三个月的时间里,还有不少麟南的漏网之鱼前来骚扰,都被楚越活埋了,他站在天坑前,衣袂飘飘的看着坑底的将死之人,“义父不想让我见血,那我就听义父的呗!”
三月后,时至中秋。
麟南平定,崔千钧得胜回到浪平镇,赶上了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义父回来了。”楚越照常跑到浪平镇的镇口等着崔千钧,远远的听见战马的鸣叫声,就知道是崔千钧回来了,他招呼着摆手,兴奋的跳了起来:“义父!”
尾音差点翘到天上去。
远远望去,战马踏碎了烟尘,他的英雄飞奔而来,就这样平稳的停于三步以外。
仿佛回到了初遇之时。
“义父回来了。”崔千钧利落的翻身下了马,过去摸了摸楚越的头,宠溺的看着他:“小崽子没忘了我吧?”
再见楚越,好像情意又浓烈几分。
自相遇起,还从未有过这么长时间的分别,漫长的三个月后,再见就是一番新生。
如同这重新立好的镇口石碑,楚越也立于风中迎着他归来。
“瞧义父这话说的。”楚越抱上崔千钧的战甲,坚硬的触感不曾推拒过他,他能感受到铁骨之下的柔心,在原地顿了片刻,话糙理不糙的说:“儿子就算是忘了天下人,也忘不了义父。”
“啧~才三个月不见,你倒是会谈天下了,”崔千钧当面不屑道:“你满脑子里能有几个天下人啊!”
“三个月不见,对儿子来说,却恍如隔世一生。”楚越话中似乎带着不满,不满崔千钧回来的太慢了,足足让他等了三个月,可又想到前线的战事如何激烈,想来义父应该也不容易,就释然的嘻嘻一笑道:“不多。”
三个月没见,什么都不一样了,崔千钧欣慰道:“不一样了。”
眼前的人,好像成熟了不少,虽然还是对他撒娇,但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有种说不出来的成就感,比杀了多少敌人,夺回多少城池都要有成就感。
楚越明知故问,媚眼似的眨巴道:“义父指的是什么?”
第10章
秋云明晃,日夜更迭。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物是人非了。”
最好的物是人非?
楚越顿时茫然无措,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能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义父,我想带你见个人。”
在江南的时候,他要么出去打人,要么自己待在一边,天生孤苦,除了戍甲营以外的人,也没有什么朋友。
没想到来了浪平镇,竟然能结识到老师这等在朝堂上的风云人物。
“谁啊?”崔千钧挤眉弄眼的,好像看到了楚越孔雀开屏的样子,发来了一阵闷笑:“不会是看上了哪家姑娘吧?”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砸入楚越的脑仁里,“……”
义父就这么想着我的终身大事吗?
“原翰林院侍读陆淮修。”
楚越面色冷淡下来,被崔千钧刚才那句话堵的胸闷气短,早已没有了第一时间同义父分享的喜悦。
“嚯,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他。”崔千钧摊开手,装出一副意料之外的样子:“老朋友了。”
楚越不悦,突然停下脚步,冷着脸问崔千钧:“我怎么觉得,义父要见他比见我要高兴?”
崔千钧:“???”
活祖宗唉,见到陆淮修还高兴?
你是不知道他和梅鹤的交情吧?
要是让陆淮修知道了杀死梅鹤的人是你义父我,估计他得拿着菜刀追着我到京都。
“哪里的话?”崔千钧呵呵一笑,一边皱眉,一边用笑声来掩饰尴尬,有种故作夸张的滑稽,随后,他又对楚越说:“朋友是朋友,家人是家人,不一样的。”
楚越也认可这一点。
他带着义父继续向前走,从镇口走到陆府门口,踮起的脚后跟停顿片刻,小声说:“义父,还有一件事,他现在是我的老师……”
接下来的话楚越没勇气当着崔千钧的面说出口,梅鹤一事,确实错在他,说到底,义父也不过是中了自己的奸计。
若不是自己太想杀了梅鹤,也不会那时候就用掉送给义父保命的玉箫。
其实梅鹤不用死的,他那样光风霁月的真君子,就该傲立朝堂之上,成为当之无愧的文臣第一人。
可惜,就这么死在了江南。
若有朝一日,老师想要为梅鹤报仇,楚越就把所有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绝不让崔千钧牵扯进来。
“唔……挺好的。”崔千钧话锋一转,一针见效的说:“他的学问可是连当今圣上都称赞的,你跟着他学作诗,义父很放心。”只要别让他察觉梅鹤的死与我们有关。
想到这里,崔千钧已经想好了后路,大不了战死之前给陆淮修写一封遗言,反正死都死了,他还能将自己鞭尸吗?
或许,到时候连尸骨都不知道埋在哪里,就是想鞭尸也难如登天。
崔千钧如释重负的轻笑几声,思绪飘散在中秋的底色里,又听到楚越又说:“义父,我习武也没有落下。”
他转动手腕,腕间鹰风爪瞬间割裂了狂风。
红衣墨发,英姿勃发。
三下五除二的耍了几招,将他的好义父看的直愣神。
少年高扬的马尾如鞭,束缚在红色的发带下,却显得更加凌厉。
“义父知道。”崔千钧欣慰的点了点头,毫不吝啬的夸赞道:“能看出来底盘更稳了。”
楚越眯着眼,朝义父挑了下眉。
风从他眼前走过去,激出一阵肃杀之气。
楚越眸光投入远方的战场,回想起崔大将军走之前和他说的那番话,试探道:“那下次我是不是可以做攻城之将?”
他不止有攻城略地的野心,还有等待义父肯定的期冀。
而他的义父却在想着如何搪塞。
“看情况,下次之事下次再说。”崔千钧摆了摆手,“对了,你不是和陆淮修学作诗了吗?参加科举,考个状元也……”
几句话精准的如同铁拳一样,砸入楚越的心海。
考个屁的状元!楚越心底怒吼道。
楚越能看出崔千钧的打算,头也不回的进了门。
这里是陆淮修的家,“陆门”两个大牌匾立在门上,牌匾是陆淮修自己提的字,看起来倒是字如其人般气宇轩昂。
这里也是陆淮修上课讲学的地方。
院子不大,但是很宽敞。
府中总共七八间屋子,一间最大的屋子用来讲学,稍微小一点的屋子就是寝室、书房、厨房之类的,还有一个不起眼的柴房。
院中没多少种植被,只有最基本的梅、兰、竹、菊四种花中四君子。
中央有一颗快要枯死的梅树,摇摇欲坠于干净的院子里。
梅树底下,还有几根青竹迎风而展,像是托着那颗将死的梅树。
中原地区不产青竹,陆淮修还是废了好大的力气将它们弄活。
院子边陲地界还有几株零星的兰花和菊花,半死不活的。
院子虽不大,梅兰竹菊俱全,若说一句附庸风雅也不为过。
听陆淮修说过喜欢江南烟雨,等老了就想躺在江南烟雨中慢慢虚度年华。
可自从得知梅鹤死在江南后,就彻底断了这个念想,就像他自己说的:自君梦断江南雨。
从此四海无知音。
楚越瞥了一眼青竹和梅树,穿过院子回到自己寝室里,没管崔千钧是否追过来,反正就算追过来楚越也不打算理这个不带他上战场的“好义父”了。
崔千钧望着楚越的背影:“……”
他尴尬的摸了摸头,心中苦闷:三个月不见,这小崽子怎么越发爱使小性子了。
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崔千钧没有直接进去哄,而是去了热闹非凡的集市上,买了几坛子酒,在外面“瞎溜达”到天黑才进门。
进了门见到了陆淮修,崔千钧从他口中得知楚越那小子天天都去镇口等着他,为了能和他上战场,每日勤学苦练,就为了他回来的时候能够见到一个不一样的儿子。
崔千钧欣慰的看了眼楚越所在的门口,会心的笑了片刻。
“不是早回来了吗?”陆淮修在他面前晃了晃手,让他收起这个不正常的笑:“怎么这个时辰才来见我?”
一看崔千钧就知道他有心事。
陆淮修没有明说,但也猜到了几分,多半和楚越那小子有关。
“陆兄,你说我是不是就不该快马加鞭的提前赶回来?为了早日见到这小崽子,我从麟南不眠不休的赶过来,哪知这小子还不领情,和我说了几句话以后,又不理人了,现在还缩在屋子里,连晚膳都不肯用。”崔千钧说的很大声:“可惜了这一桌子好菜喽!”
楚越:“……”
有必要这么大声吗?
楚越耳朵也不聋,就算崔千钧不特意强调为了他赶回来,楚越也能听到,更能想到。
当时在镇口就只见到义父一个人,楚越就知道崔千钧肯定是先回来了。
好好的一次中秋团圆夜,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
楚越将头半遮半掩的埋进被子里,刚才不理崔千钧的气势早就被这半日不见消磨的皮都不剩,那些酥碎的骨头渣子也重新拼凑起来,成为他要迈出这扇门的动力。
刚下了床,就听见陆淮修问:“你又说什么了?”
而崔千钧却“没心没肺”的说:“我不就是让他科举吗?将来当个文状元还能光宗耀祖,多好啊!”
楚越:“……”
刚下了床又仰了回去,缩到墙角里,谁的话也不想听。
陆淮修:“……”
崔大将军,你真是活该!
陆淮修劝都不想劝,举着一坛子酒抵在崔千钧胸前:“喝!”
“喝!”崔千钧举坛对饮。
他恨不得投身酒壶中,再也不想出来。
醉倒在红尘温柔乡里,也好过在淹死在京都那群文臣的金律玉液里。
有时候他就在想,何必呢?
“你说,战场上有什么好?”崔千钧哑然一笑:“自古多少败军之将埋在黄沙里,自古多少常胜将军能活到最后?所有功高震主者,皆不得好死啊!”
他笑声嘲讽,像是料定了自己的结局。
在这笑声的尽头,是风雨不动的隐晦谩骂,是醉卧乱葬岗里的尸山血海,也是刀枪剑雨中的定疆之将。
何必呢?
这个问题,崔千钧自己就能回答。
身为戍甲营的大将军,守的是四方百姓平安,护的是大晋疆土万年,成能马革裹尸,败须死战不退,绝没有临阵脱逃之意。
片刻后,院中寂如灰尘飞扬,静如尘埃落地。
陆淮修咽尽口中酒:“酒后慎言。”
同崔千钧喝了很久,一直喝到深更半夜,陆淮修醉的彻底,说话也没个把门的,把那些私下里与崔千钧的那些联系差点都秃噜出来。
可笑刚才还说酒后慎言呢,结果现在成了酒后吐真言。
陆淮修喝的稀里糊涂的,整个人端坐于一个普通庭院中,却像是坐在高台上。
仿佛他才是傲立于山海间的大将军。
能和崔千钧做朋友,也是看中了崔千钧不与争斗的性子,而崔千钧看中的是他不与其他文人一样对武将的鄙夷。
陆淮修只骂君王,无论朝臣如何贪污腐化,说到底都是君主的无能。
然后,就把自己骂到了浪平镇。
他脊梁挺直,如痴如醉道:“你说你老是写信给我有什么用?你明知道你那义子的心思都扑在追随你身上,你……”
将睡未睡的楚越听到这句话,眸中立刻亮堂了许多,他心想:什么时候的信,义父竟然瞒着我给老师写过信?
第11章
圆轮般的月亮皎洁的悬于空中,却在楚越心中崩塌成一线。
思及此,楚越心如凉风,活水灌来,混成死水一滩,在心中起起伏伏。
也对,老师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主动结识自己?
原来都是义父安排的。
本以为义父不会骗人,可义父早就和老师通了气,亏的自己还提心吊胆和他说。
原来都是演技,真是人生如戏。
8/34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