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潇听后,开导说:“你父母肯定也是爱你的。”
谢英也承认,但又不想按照他们规定好的路走下去:“对,不然你猜我现在为什么还活着?若不是难以割舍那点微薄的骨肉之情,我早就自杀了。”
夏潇不理解,人为什么要想不开折磨自己,“那你为何这样活着?”
谢英仰天大笑:“哈哈哈……雀生微小,五脏俱全。我活着,还可以折磨自己,我死了,就成了折磨他们了。”
说来也真是可笑。
谢英说了这么一大堆后,夏潇非但没有觉得谢英是个疯子,还劝他好好活下去。
两个人聊了一夜,谢英答应夏潇为自己治好腿,一治就是三个月。
到现在,谢英的腿已经可以行走了。
听到这里,楚越和崔千钧的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日落西山,星移斗转,夏潇竟然一个人分饰好几角,和唱戏似的说了整整一夜。
直到第二天早上,四个人才回到浪平镇。
此时,谭飞等人也赶了回来。
与谭飞一同带回来的,还有内阁首辅那张辗转多方,半死不活的信,上好的纸张如同水波一样四下皱起,愣是被蹉跎出岁月的痕迹。
“夏潇,正好,你爹给你的信。”谭飞拿出信来递给夏潇,夏潇接过信皱眉道:“我爹给我寄信,为何会寄到你那里?”
“别提了,幸亏我回了趟戍甲营的大营,否则你这封信就要吃灰了。”谭飞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夏阁老是怎么想的,寄个信还不寄到亲儿子手里。
一路上,谭飞都把夏府的那点老生常谈的事情想了个遍,甚至连夏潇是不是夏阁老亲生的问题,都深思熟虑的想了几遍。
镇口刮过一阵疾风,险些将夏潇手中的信吹散架了,夏潇打开信,上面写着几个大字:父又将薨,速归。
夏潇:“……”
又来这一招。
“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谢英见夏潇神色紧张,忍不住问。
这三个月的相处以来,夏潇总是和颜悦色的充当医师的角色,或者是给他讲许多有趣的故事,顺便抚慰他受伤的心灵。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夏潇神色紧张,好像信中写的是十万火急的大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反而令夏潇有些啼笑皆非。
夏潇老实又无奈的重复了信中的话,惊讶全场:“我爹说他又快死了,让我快回去。”
众人:“……”
这时,陆淮修也凑了过来,昨天一整夜不见人,陆淮修还以为他们这些没良心的不打招呼就走了呢,赶紧来镇口看看,看看他们是否真的走了。
正巧听见夏潇说话,陆淮修像是想起那老顽童来,不由得笑出了声。
大抵是觉得朝堂上有些挚友还是挺有意思的罢。
只是没想到刚来到,又要离别了,“回去替我像老朋友问好,说我陆淮修想念那段日子了。”
不知何时还能与挚友不论身份地位的曲水流觞,对弈几局?
“好。”夏潇点了点头。
这话,夏潇没听出弦外之音,楚越却听的明明白白。
老师表面上是想念那段日子,实际上还是想回朝堂。
朝堂就是天下士子争破头颅想要挤进去的地方,虽然免不了的乌烟瘴气,但还是有清官的。
比如梅鹤,梅仙尘。
若是不死在江南,或许他的名声还能更上一层楼,而今只能渐渐的销声匿迹在历史的洪流中。
梅鹤回不了朝堂,可陆淮修却要回去,文人虽相轻,却也相惜。
陆淮修想握紧权力查清楚梅鹤的死因,将那些藏在暗夜下的阴沟耗子抽丝剥茧,抽筋扒皮。
这个愿望,楚越默默记在心里,将来有一日,定让老师重返朝堂。
“昏云荏苒,凉风萧瑟,故人千里别。”陆淮修朝着京都的方向行了一礼:“待到重逢日,曲水流觞时。”
这一礼,行的不是皇帝,不是太后,而是夏阁老。
远在京都的夏府好像有什么征兆似的,原本鸡飞狗跳的府里竟意外的安静了一瞬。
说完,夏潇就上了马奔赴京都。
这热闹一时的浪平镇,好像又只剩下几个孤家寡人。
镇口的枯枝树上飘过一片完好的秋黄落叶,落到残枝上生硬的装点着,像是残枝败叶。
“你们也要回去了吗?”
陆淮修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没等崔千钧开口辞行,他就掌握了主动权。
“说实话,本将军真不想回那水深火热的地方。”
崔千钧摸了一下腰间的刀,好像那种战场上厮杀的快感又回来了。
他闭上眼感受着秋风的萧然,秋风刮的急,像是要将他削成战旗挂在京都的城墙上。
秋风润过铁吼,激昂了最后的热血,他猛的睁开眼,“但是,此番与麟南一战,惊动了西北其他两域,同样也惊动了大晋的朝堂,他们还不知道要吵成什么样,想想就觉得头疼,哪里有战场上厮杀来的痛快?”
“你啊,既然决定了,就放手去做。”
陆淮修背过身去,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何时能再见。
他倒是无所谓,回不去朝堂还能待在这浪平镇里度日,等战争来了,若是躲不过,就下去陪着梅鹤,若是侥幸逃过,还是当个教书先生,也是一辈子。
可崔千钧不一样,他想开疆拓土,想要大晋立于不败之地,想要以自身为刃,开万里山河。
戍甲营大将军的一辈子,注定腥风血雨,注定……难以善终。
风烟如滚尘肆虐,搅动片刻风云,陆淮修好像看到了崔千钧最后的归宿。
陆淮修没有给他们送行,而是带着谢英回到了陆府。
谭飞和众亲兵大眼瞪小眼的看着陆淮修远去的背影,不明白陆淮修说的让大将军放手去做是什么意思。
楚越已经猜到了几分,忽觉胸口一阵钝痛,他觉得陆淮修既然这么说,那这非做不可的事情,注定是九死一生。
楚越一时神魂飘忽,眼前仿佛飘过了落叶,僵硬的遮在这副皮囊之上。
内心的汹涌澎湃,似乎在这一瞬间停滞了,他似懂非懂的望着崔千钧。
而在此时,楚越触及到了崔千钧卸下钢刀铁甲后柔情似春水般的目光。
第13章
楚越一时不知所措,又闪躲不及。
崔千钧的目光如飞火,似是要穿透楚越的凤眸,将那两颗眼珠子都炸开。
楚越眸中映着生死不羁的人,那人非要盯出他的心事,好像故意的。
直到他慢吞吞的喊了一声“义父”才肯消停。
四下无声,秋月满怀。
崔千钧撤回目光,注视着中原大地,看透了世态炎凉。
而楚越却还没从崔千钧撤回的目光中反应过来,此刻,仿佛中原稀缺的雨都聚集在楚越的眼眸中,他忽然觉得崔千钧身上的故事感更重了。
初见之时,楚越就觉得崔千钧身上的经历和担子不一般,只是这两年来,崔千钧从未对他说过半个字,他对崔千钧的过去一无所知。
虽然从旁人嘴里听说过,但也都是些夸赞和溢美之词,也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说崔千钧的不是。
——敢说的都死光了。
楚越想知道崔千钧的过去,想完完整整的了解眼前之人。
崔千钧不在的这三个月,他旁敲侧击的像陆淮修打听了不少,可惜陆淮修这个人嘴严的很,对于崔千钧的过去,他半点也不提,总是转移话题,说些不痛不痒的。
久而久之,楚越都快信了。
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甚至无坚不摧、没有软肋,以前崔千钧越是这样强大,楚越就越是觉得有安全感,可分开的这三个月,楚越改变了不少的想法。
三个月后的重逢如同山崩地裂后的修复,从浪平镇到麟南,从此地远通千里之外,楚越怅然思索。
如今是怎样的呢?
现在来看,崔千钧越是表现的无坚不摧,楚越就越是能捕捉到盾下四起的矛。
可怕的不是战场上的矛,而是从身后扎心的矛。
楚越害怕崔千钧防不胜防。
他要改变这一切,此次回京都也是一个机会,朝堂他要收入囊中,义父的过去和未来,他都要攥在手心里。
随后,楚越就跟着崔千钧真正的踏上了回京都之路。
队伍刚走出去不久,楚越就开口问:“义父,我们此次回京都,会是一场恶战吗?”
他倒是不怕恶战,只是担心崔千钧只把心思放在战场上,会挡不住人从身后捅刀子。
“或许吧!”崔千钧满不在乎的说:“放心,所有的口诛笔伐,明枪暗箭都有义父在身前替你挡着。到了京都,崔府就是你的家,你就安心的住着,剩下的,都交给义父。”
崔千钧也不怕恶战,大不了神佛俱杀,只是身后的孩子不能同他一样沾上血。
楚越轻轻“嗯”了一声,可他知道义父向来不喜欢这些争斗。
这一路上,楚越都在想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朝堂如今的势力他也不清楚,那些所谓的派系之争也是一团乱麻。
如何能在诡谲云涌中,保全义父手中的纯净呢?
谁也不知道。
楚越苦思冥想着,随着大队伍一起过了浪平镇。
过了浪平镇,就是什刹河,秋日的什刹河白日远望上去水波粼粼,好似漫上一层星光。
凑近一看才知道,这看上去如银锭流光的水波,根本就不是水波,而是薄薄的一层冰。
冰面湿滑,如同飞雪融化,六瓣雪花在刚一接触冰面处,突然就嘎嘣裂开了。
那刚才还在天空中张牙舞爪的飞雪,霎时间作了坟墓,葬在了什刹河。
几番寂寥秋落叶,什刹难渡冬梦寒。
什刹河是出了名的难渡,它是中原腹地唯一一处铁马冰河。
所谓铁马冰河,就是战马铁蹄下,也破不开冬日的寒冰。
当然,他们也不会傻到从什刹河上渡,只是什刹河上的粗冰,勾起了崔千钧的回忆。
那是一场旷世无双的战役,西北三域联军打到了什刹河,足足持续了七八个月,才逼的西北三域退军议和。
那时候,崔千钧不过也才十三岁,跟着父亲稀里糊涂的上了战场,亲眼见证了血染满河的惨状。
十三岁的崔千钧问崔驰虎:“父亲,为什么要打仗啊?大家都不打仗,都和平共处不是很好吗?”
崔驰虎摸着崔千钧的小脑袋:“为将者,戍守山河,为的只有一件事:海晏河清。”
“父亲是个大英雄。那我以后也要向父亲一样。”崔千钧扬起小手:“还天下海晏河清。”
崔驰虎叹了一口气,说:“父亲只希望你能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只要能和父亲一直在一起,我就会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那时候的崔千钧还什么都不懂,现在的他,懂得太多了。
这什刹河面沉下的,是损失过半的戍甲营将士的尸体,是父亲崔驰虎丢了半条命换回来的太平。
而在这之后,不出几年,父亲战死,母亲被截杀而死,崔家自此掉落成骸。
十八岁的崔千钧远征漠北,之后攻入东洲,收复江南,打入麟南等等,走上了父亲的老路。
而这满朝文武没放过他,就如同当年没放过父亲和母亲一样。
父亲和母亲是怎么死的,在崔千钧心里还埋着深深的刺。
十六岁那一年,怀着身孕的母亲被人截杀至死,一尸两命。
十七岁那一年,父亲战死。
他未曾见过父亲和母亲的尸体,只知道母亲是被人截杀至死的,还是从父亲的遗言中剥离意会出来的。
母亲死后,当年的戍甲营又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役死伤惨重。
当年,崔驰虎为了保护年幼的崔千钧,只好咽下那口气,继续为大晋打仗,没想到,夫人死了还没有一年,他就死于沙场。
他不是战死的,而是自刎。
这么多年来,崔千钧一直在调查母亲和父亲之死。
他的母亲殷弦月是殷家家主,也是江南十三洲第一大情报组织通天阁的阁主。
江南殷家独大,京都又有崔府坐镇,通天阁势力埋向京都,这才招来祸患。
母亲死后,通天阁一盘散沙,不久也就销声匿迹,只剩下几个零散的小情报网,也不堪大用。
究竟是谁干的,崔千钧到现在还没有头绪,查到现在什么都没查出来,本身就是个线索——凶手能够手眼通天。
普天之下,能有几人有此等势力?
崔千钧不用想也知道,只是没有证据,又是如此隐蔽之事,现下山河未定,崔千钧不敢轻举妄动。
他下了马,在什刹河边磕了三个响头。
冰凉的头皮被榨的发麻,好似坠入了冰窟,身前是寒凉的血水,身后是环伺的虎狼。
他跪于此间,长臂一扫,便是袖手河山。
双手一撑地,膝盖破冰般直立起来。
楚越走了过来,替崔千钧披上了外袍,冷眸泛上星光,“义父可是想起了不好的事了?”
崔千钧没有否认,却也闭口不谈那些流过的血和被迫割舍掉的骨肉亲情。
此刻的他,眼中是整个天下,是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逝者如斯,难者不计其数,纵观山河四海飘摇,担如千钧,我身为戍甲营的大将军,自当披肝沥胆,浴血奋战,还天下海晏河清。”
“贱民愿开刃,替义父杀出一条血路。”楚越对着什刹河大喊道。
崔千钧一惊,望向楚越。
“连刀都提不起来的小崽子,拿什么喊话?”崔千钧点了一下楚越的眉心:“你啊,你啊……”
楚越不改志向,握紧手中无形的刀刃:“生死存亡间,匹夫敢一战!”
这话说的倒没错,只是,崔千钧一生都在一个敢战上,为的就是身后之人再也不用涉险。
崔千钧摸了摸楚越的头,一把将他搂在怀里:“过去,我失去的亲人太多了,所以,不管你是否有雄心壮志,我都想你好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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