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士卒爱戴秦王,秦王有个小伤小病,纷纷恨不得能以身相替,见秦王对自身这样敷衍,心中又气又痛。
他重重把饭菜搁在桌案上,给秦王披上厚厚的绒裘,抱着摆在行军榻前的墨色锦靴蹲在秦王跟前。
李世民刚刚被他按住肩坐在胡凳上,耳廓红到透明。
身为主帅,因为这样的事被亲卫教训,着实有些害臊。不过心里也清楚梁亢完全是出于担心他,因此对梁亢的僭越之举并不生气。
梁亢手握干净的棉帕替秦王把脚擦干净,穿上袜子,套上锦靴。
李世民拿起竹筷拨了拨盘中饮食,清淡的菜色根本勾不起秦王的任何食欲。
李世民嘴角一撇,清澈的眼眸中有几分赌气和嫌弃。“这么清淡怎么吃?我要吃肉!”
梁亢闻言更低下头,认真给李世民套靴子,嘴角抬了又压,复又抑制不住上翘。
殿下的嘴不知道怎么就给养叼了,军中少有甜点,有时候伙房额外做了点心,他一边夸赞,一边隐切表达希望各位火头师傅能各抒所长,翻出花来。明明之前就是饭菜再难吃也不会说半个字的。
不过这样的殿下,才叫人终于意识到他们的主帅即使平日表现得再成熟稳重,私下里到底也只是个刚过弱冠的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灵动飞扬,有年轻人的青春火气。
梁亢掀开帘帐,低声叫另一人进来。那人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碟秦王心心念念的——肉。
是兔肉,表面金黄,往外滋溜冒着油光,香气扑鼻,溢满帅帐。
李世民夹了一块入口,细细咀嚼品尝。肉质细嫩,撒上一点作料,味道十分鲜美。照顾到病人病中不喜油腻,这兔肉入口有油却不腻,足以见得烤这兔肉的人的技术炉火纯青。
李世民大快朵颐的间隙好奇问:“大冷天的兔子挺难找吧,伙房做的?”
梁亢道:“那群糙汉哪能弄出这个,是尉迟将军做的。”
“敬德?”秦王惊讶。
“将军说殿下您病体未愈,需要好生调养,就去打了兔子剥皮烤了,他还说兔皮拿去给您做双手衣呢。”
“尉迟将军能如此心细,难为他了。”李世民自叹换作是自己,他绝对想不到这些。他可是一打猎就能把什么都忘了。想到尉迟敬德黝黑魁梧的外表,还有他那颗与外表不符的细腻内心,心中无法言说的感动。
有这样的将领,何谈唐军不能上下一心。他之前还一直担心尉迟会跟其他人不合,今次来看是他过虑。
秦王的气疾来的快去的也快,处理完军务,李世民命梁亢转达除非再有紧急军情,暂时不见任何将领。自己躺在榻上满满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旦觉神情气爽,只是洗漱后盯着端上来的黑漆漆的药碗苦大仇深半晌,在梁亢毫不退缩的坚定目光下恨恨叹气,端起一大碗药咕咚下肚。
秦王急忙背过身假装看地图,实则苦得眉毛鼻子皱成一团,眼角不自觉溢出湿意。
梁亢在桌上放下两个果子默默退出帅帐,与守在帐前的亲卫对视一眼,都死死用手捂嘴憋住笑,差点呛着自己。
接到李世勣的军报后过了数日,窦建德那又送来一封信。
李世民在将佐的陪同下刚进行军帐,就见夏王的信端端正正摆在桌上,秦王上前,拿起信封看都没看直接扔给刚刚站定的杜如晦。
“克明,你来读读。”
李世民往后一扬披风,旋身坐下,单手支着额角,用指节轻轻揉着。
杜如晦得令拆开信封,抖开信纸,迅速浏览一遍,朗声一字不漏念完信里内容。
信上内容很简单,不外乎就是希望唐军能够退回潼关,把占领王世充的土地还给王世充,修复两国关系,不然他就真派兵来打。
“叫嚣了那么久还没来,他窦建德是属鸭子的吧,嘴这么硬。”李元吉不屑高声道。
李世民冷冷睨了他一眼,李元吉不敢看李世民寒光迸射的双瞳,讪讪闭嘴。
叫嚣退兵的是齐王,大言不惭的也是齐王。他自己不觉得自己此时就像个小丑,李世民作为他的兄长都替他臊得慌。
齐王勇猛有余,阴毒甚多,而且脸厚,毕竟是从小锻炼,乃看家之宝。
“窦建德自称英豪,却被名声所累。他想兴仁义之师,那好哇,这把火就如他所愿,点给他看!”
李世民冷笑,扫视分站两列的众将官,道:“对夏王的信,诸位可有高见?”
郭孝恪出列躬身道:王世充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窦建德竖仁义旗帜出兵助他,这是天意要让唐军将之两国尽数灭去。
记室薛收也道:王世充据东都而仓廪殷实,窦建德远道而来。若不提前抵抗,待郑夏两军合为一处,唐军到时面临的困境将是昔日不可比拟的。秦王应当分兵围困洛阳,增高壁垒,加深壕沟。而秦王则应率军赶赴武牢,秣兵厉马,只待窦建德兵马来,唐军以逸待劳,定能消灭窦建德军队,捉住郑夏二王。
李世民点头,未表态,目光移到另一侧脸上明显写着臣有话说的萧瑀、屈突通等人。
“萧大人,你认为如何?”秦王开口。
“殿下。”萧瑀出列恭敬道:“臣以为郭、薛二位大人所言不可。”接着将原因一一道来。
李世民颔首,下巴微微抬起,示意封德彝也说两句。
不过他没想到,之前奉命替秦王回长安面呈李渊不可退兵的封德彝也站在萧瑀和屈突通一边,支持退兵到新安。
真是个滑头。秦王心里没好气,脸上神情仍是轻描淡写,薄唇轻抿,两颊的肉微微嘟起。
两方争执不下的局面李世民早有预料,他心中亦早有决断。不过他一向不喜独断专行,或者说他只是不想表现得自己太过独断专行。
李世民深知,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倘若听不进多方意见,必会招致灾殃,前面亡国的隋炀帝就是个现成例子。
因此他时时多听兵将谋士看法。不过在军中,最需要的依旧是主帅能在紧要关头临机决断,独断专行的能力。而让自己令行有道,也是统兵的重要一环。
视线往下一扫已经争到脸红脖子粗的诸人,愈来愈高的吵嚷让李世民听得耳朵疼。
秦王喝道:“行了!”
众将立刻噤声,纷纷将希冀的目光投向秦王,等着这位年轻的主帅做最后决断。
李世民眉头上立,有些无奈,目光在萧瑀和郭孝恪二人脸上逡巡片刻,视线忽又投向站在右列中间的尉迟敬德。肤黑的汉子从开始就一言不发,默默注视秦王,信任与忠诚从胸怀溢到眼眸。
李世民轻轻扯了嘴角,表情一变,端庄严肃。
“王世充穷途末路,我军围困洛阳日久,他粮食吃尽,上下离心,不消数日,必会败亡。”秦王沉声道:“而窦建德,他刚刚打败孟海公,势头正盛但士卒疲惫。他既然要驰援王世充,大军必经武牢。我军占据武牢,就是扼住他的咽喉,窦建德一入武牢,就如瓮中之鳖,我军又有何惧之?”
听他一言,屈突通等人已经明白秦王的意思,正要再劝,李世民抬手制止他们,话锋陡转,语带锋利:“本帅意决,诸将不必再劝,若有再言退兵者,军法处置!”
话音落,凌厉的视线揽视众人,扬声开始发布军令。
将唐军分为两队,李世民亲率三千五百玄甲军向东奔赴武牢。剩下大军则由屈突通等人辅助齐王李元吉继续围困东都洛阳。
虽然意见不同,但唐军上下一心,凝聚力惊人。秦王军令一出,几万人的军队立时高效运转起来。
诸将领命逐一出帐,李世民特意让李元吉单独留下。
在军中面对杀伐果断的李世民,李元吉虽忍不住时常要去挑衅,但心里总会有些惶恐。
他警惕瞪着李世民,腹稿打了千遍,就等李世民开口。
谁知李世民走下来先整整他的盔甲,再替他理正披风系带,最后拍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犹豫良久道:“元吉,把围困洛阳的重任交给你,其实我很担心……”
李元吉一听,怒从心起。他和李世民向来不对付,他心里也清楚李世民从来看不起他。但打脸都打到明面上来了,这叫他如何忍得了?
李元吉嗤笑,正要开口讽刺,便听李世民继续道:“我担心你的安危。”
李世民竟然会担心他的安全?没等李元吉作何反应,接下来的话直接令他目瞪口呆。
“你知道二哥脾气暴,有时候难免对你严厉些,请你莫要见怪。我们亲兄弟之间,相互体谅,哪会有隔夜仇。我此去武牢抵御窦建德,你领兵围困此处。虽有屈突通等人从旁协助,可你也定要多加小心谨慎。此战若能破窦建德,洛阳之困瞬解,这军功中必有你大大的一份。”
李元吉想不到李世民会对他说这些。他这二哥面对他都是又冷又傲,语气冷硬。今次能温柔和缓的与他讲这么多,饶是李元吉讨厌李世民甚深,也不由感觉受宠若惊。尤其是李世民本就是他们兄弟姊妹中长得最像窦夫人的。李元吉幼时孺慕窦夫人,却因相貌丑陋为亲娘所恶,心中执念可想而知。李世民认真地凝视他,关心爱护之情溢于言表,恍然间李元吉错觉是娘亲在担忧他。
心中一暖,胸中豪气干云。
李元吉一把握住李世民的手郑重其事保证:“二哥放心。弟弟必会把王世充那恶贼围个水泄不通。这偌大的洛阳城,别说是人了,就是只蚊子,弟弟也定叫它飞不出来!”
第20章
得到李元吉的保证,李世民知道齐王看来是不会趁着他出兵武牢时一心要跟他对着干了。毕竟是当初能丢下晋阳,带着妻儿逃回长安的「人才」,李世民可不信他这次就能老老实实听令。
正如当初霍去病料想的,李世民一听霍去病说李元吉把龙兴之地丢了,现在皇帝派秦王去收拾烂摊子,气得翻白眼,拿刀剁李元吉的心都有了。
此次事情重大,不容半点差池,只得他先退让,缓和跟李元吉的关系,并留下屈突通等人从旁辅助,实则看住李元吉,确保洛阳这边不会起火。
解决了最大不定因素,三千五百玄甲军很快集结完毕。当时刚刚正午,吃罢饭后,队伍出发,过北邙,取道巩县。
长孙无忌担忧道:“世民,咱们这样大摇大摆,是不是太张扬了?”
“无忌哥不必多虑,王世充那老小子不敢出来,跟你打个赌,他连信都不敢给窦建德送。”李世民微微眯眼,弯起的眼眸藏不住狡黠,自信从容的样子如同一只匍匐大石上盛着阳光舔舐利爪的豹子。
说话间,秦王在马背上回身遥望站在洛阳城楼上的王世充,薄唇成一条直线,翘起嘴角。
就让王世充再安闲几日,早晚要让这老小子跪地求饶!
长孙无忌连连摆手,看向李世民的目光全是纵容。他可不敢跟秦王殿下打赌,谁不知道这小子运气天生爆好,赌运超强。连带影响他作战都敢次次冲锋在前,给他同族的几个年轻气盛的兄弟开了一个坏头。
秦王率军进入武牢,翌日,带领五百骁骑出武牢往城东二十多里处侦察窦建德军营。
“咱们来了没什么表示,不如给夏王送份礼。”秦王玩心大起,吩咐李世勣、程知节、秦叔宝等人带着几百人沿路埋伏路旁,最后只留他和连同尉迟敬德在内的四人一同接近窦建德大营。
“殿下!”剩下的骑兵被秦王的胆大吓得瞠目结舌,连脸色都变了。
秦叔宝等人已经分散各处待命,能劝说秦王的只剩尉迟敬德。两名骑兵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求救的眼神就差眼珠子粘在尉迟敬德身上了。
尉迟敬德同样觉得不妥,他自己还好。但秦王与他一起,还离窦建德大营这样近。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就是砍他尉迟敬德一万次也抵不了。
于是他轻咳一声,只来得及说出「殿下」二字,李世民直接斜了一眼过来,薄唇紧抿,略微不悦,那意思很明白——
你也要阻止本帅?真叫我失望。
表情是这样,嘴上却傲然道:“吾执弓矢,公执槊相随,虽百万众若我何!”
眸光霎时一转,隐隐浮现几分忧色,凝视着尉迟敬德,无声道:“莫非是我错看你了?”
尉迟敬德要说的话噎住,执槊的手紧了又紧。为了不让秦王怀疑自己的眼光,尉迟将军决定陪秦王任性一把。
谁叫他是自己认定的明主呢,那不管生死都要随他,护他周全。
等离窦建德大营三里时,几人与夏军游兵遇上。
这几人骑着马,嘴里骂骂咧咧大冷天的太阳还能这样晃眼,心思根本就没在警戒上。
他们与李世民一行打了照面,只想是遇到一队面生的骑士,当中那个雄壮的汉子黑得跟碳似的,就这明显的模样还来当斥候?这是哪家的主帅脑壳开瓢有病吧。
正心中嘲笑着,旁边的人赶紧碰他,指着为首的李世民,小声新奇道:“嘿你看,好俊的小子,来当斥候也不怕把脸划花了!”
“也许是想着别人能看他长得好看的份上放他一马呢。”那人语中冒着浓浓酸味,“脸又不能当饭吃,战场上刀子可不长眼睛!”
隔得有一段距离,李世民听不到那些人在嘀嘀咕咕交头接耳些什么,跟尉迟敬德对视一眼,都奇怪夏军怎么警备这样差,遇到生人都不问的。
终于,那群人催马上前,瞪着眼仔细打量李世民,时而冒出原来如此的呼声。
李世民以为他们认出自己来,得意洋洋下巴一抬正要出声,只听那些人高声嗤笑道:“毛头小子一个,奶味儿都没散呢,放他回去扑他爹娘怀里哭去吧。啊-哈哈哈——”
这句李世民听得清清楚楚,王世充因他年轻,在众人面前轻蔑称呼他唐童。这老小子现在还被唐军围在洛阳城里当缩头乌龟不敢出来。到了这,这群兵油子还敢以貌取人,要说怎么是来送死的呢。
李世民非但不怒,反而森森一笑,俊美容貌在阳光下披上一层光晕,连脸上细细的绒毛都染成金色。
他大喊一声:“我是秦王!”
那群人还在笑,刚听秦王二字还没反应过来,笑到一半为首的将领笑声忽然一嗝,身体直直从马上栽倒。
其他人鸡蛋噎住般张大嘴,笑声被那只飞来的羽箭撕碎,只有秦王端坐于马上,稍微移开执弓的手,笑容张扬,丝毫不掩戾气。
夏军的那群游兵被射死领头将领,慌张之下连声呼喊是李世民来啦!
14/44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