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你不是总说我们几个笨嘛,你要是不去了,我们就真没脑子了。”高不识是匈奴人,归附大汉几年汉话是利索了,就是有时候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时常闹笑话。
明明是要想夸霍去病是全军的主心骨加智囊,到高不识嘴里就变成除了骠骑将军其他人全员傻蛋,这话骠骑将军爱听,赵破奴越听越觉得怪。“诶,高不识,我说你刚刚是不是在故意内涵哥们儿几个啊。”
高不识挠挠头,他又哪里说错话了?
霍去病抱臂歪头看自己的两个部下干瞪眼,用手抠抠耳朵。“你们一直跟着我,该学的也学得差不多了。要是不自己出去练练,怎么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要想着为帅,不要总想着为将。”霍去病敲了敲赵破奴的圆脑袋,“快给本将滚回军营训练,要是待会大将军回府看到,你们想要让我一起跟着被罚是吧。”把赵破奴和高不识都赶回军营,霍去病站在花园的葡萄藤架下望天,对自己有一天也能说出这样类似传承的话有些发笑。
还真是挺新鲜的。
他提起木桶准备去打水浇卫青种的花花草草,昆明池一叙,刘彻下令让他休沐半月,本就没事干的骠骑将军是彻底闲下来了。
霍去病休沐在家,流言在朝堂上传的更快,连刘彻准备罢他的官都有。有些看不惯卫霍独大的官员都翘首以盼诏书下发的那一天,更多的是在猜想卫青是不是因此要重掌兵权,还是皇帝要培养新的将领。
现在军中的中、高级将领都是大将军和骠骑将军的亲信,选谁也跟这两人扯不开干系。
刘彻用人,首要的就是那人倚仗的是皇帝,而不是背后错综复杂的某一方势力。要挑一个跟卫霍没有一点关系的新将领,谈何容易。
李延年瞅准机会,在一次李家家宴后让弟弟李广利在刘彻面前混了脸熟。
李广利在期门军做郎官,骑射水平不错,身材孔武高大,一眼看上去确实有些将军的样。
刘彻迷信自己的眼光,既然卫青和霍去病都是他从外戚中发掘培养出来的,何尝塑造不了第三个能够领兵的将军。
不过当了二十多年皇帝,深知君主不论每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动作也能影响朝堂风向,他当然不会不加实测随意变动朝廷的任命。
刘彻搂着怀中乖顺如小鹿的李夫人,亲自夹了菜放到爱妃碗中。
“这样,上林苑秋猎,你若是能拔得头筹,我就把骠骑将军的虎贲军交给你统帅。”他话说得随意,落到在场的李家人耳中无疑是天大的喜讯。
李延年和李广利二人匍匐在刘彻身前磕头谢恩,无人看见,刘彻深色的眼底浮现一抹玩味的笑,转瞬即逝。
……
天子喜欢狩猎,自从刘彻登基后,每一年的秋猎都格外隆重。想当初霍去病获封嫖姚校尉,就是因他自十三岁起在秋猎中每一次都能拔得头筹,刘彻就许诺他如果他连得三次就让他随卫青出征。
霍去病鼓足一口气连中三年,刘彻天子一诺自然不会反悔,从此开启了骠骑将军战神降世的神话。
也就是从他开始,在秋猎中名列前茅的人会得到皇帝的赏识已成为惯例。
刘彻让李广利在秋猎中展示自己,目的是让他自己给自己挣个名正言顺。
李广利的骑射水平确实不错,在大将军伴驾不参加,骠骑将军没兴趣参加的情况下获得猎物的数量居众人最多。
但他猎到的都是些麋鹿野雉,块头不见得大。正想看看能不能遇上大家伙,突见草丛猛烈晃动,眨眼看到一只豪猪,正欲挽弓瞄准放箭,那畜生警觉,跑得飞快。李广利催马跟上,绕过大半个树林没找到豪猪的影子,倒是看见不远处一匹显眼高大的火红乌孙名驹,马背上坐着一人身穿秋色外氅,似乎是骠骑将军。
李广利也不知是脑子突然犯了什么混,瞅见霍去病前方出现一只麋鹿,右手不受控制从箭囊抽出一支箭折去箭头,悄悄瞄准那只麋鹿。
箭翎擦着霍去病的袖子就要射向那头鹿,谁知霍去病头也没回,单手一把抓住箭杆甩袖硬生生把箭捏断两节。他立时回头,从额上散落下一缕黑发,割裂了冷若冰霜的脸,透过树叶缝隙照射下的阳光不减炙烈,可他整个人都往外丝丝冒着冷气。
“刚刚就是你放的箭?”霍去病扔下断箭,语气平静,没有半点波澜。
“骠骑将军见谅,卑将是为了射杀猎物,不知将军在前方,卑将惭愧。”李广利回过神来心里也慌,但他不想在霍去病面前落下风,嘴上说着请罪,神情却一点也不像,勉强挑起一边嘴角故意装作志得意满。
什么天生将星大司马骠骑将军,不过是个上不了战场的废人罢了。李广利安慰自己,越想越有底气。他的姐姐是皇帝最喜爱的宠妃,哪是霍去病那个失宠的皇后姨母,失势的大将军舅舅比得了的。飞瑶宫家宴时刘彻的态度也很明确,过不了多久,就连霍去病自己的兵权也快被收回去。
他卫家一家已是风中残烛,拿什么跟正值盛宠的李家斗。李广利甩甩手腕满不在乎,对听到动静过来查看的侍卫说快去看刚刚那一箭伤到骠骑将军没有。
昨年是霍去病一箭射杀李敢,今年是李广利差点误伤霍去病。侍卫一听都是心惊胆战,又见李广利完全不在乎的样子,不禁心里都在骂这是哪来的不怕死的蠢材。
霍去病不明白怎么自己老是遇到蠢货,李元吉是,李广利也是,不愧同是姓李的,果然都是一路货色。
舔了舔干燥的唇,霍去病叹了口气,手按在腰上的佩剑上只听乌孙名驹仰首一声马嘶,铿锵的马蹄声立响,下一瞬李广利视线铺天盖地一片火红,天悬地转只看得清乌孙名驹两条高扬的前蹄,等感觉到后背剧痛时自己已经四脚朝天躺在坐骑下。
那一摔让他摔得眼冒金星,李广利刚想起身,一只纹锦黑色翘头屡毫不留情一脚踩上他胸口,直接将他踩趴在地,鞋尖用力碾了碾,霍去病悠闲地挥挥衣袖抽出佩剑,闪着寒光的剑刃贴着李广利的耳朵插入地面。
霍去病笑问:“意图行刺大司马可是死罪,你有几个脑袋?”
李广利反应过来,确实,他的初衷是要猎鹿,但霍去病当时就在前方也是事实。李广利因为被踩住胸口呼吸不畅说不出,喉头咯咯作响。
霍去病俯下身拍拍李广利涨红抽搐的脸。“以为我不知道最近的传言是谁搞的鬼。你想要我手上的虎贲军,想要皇上给你做主,啧啧……”放下脚,反手拽住李广利领子,单手将他整个人提起来,两眼阴冷微眯,火气森森。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到本将面前耀武扬威!”拳头攥起正想一拳把李广利鼻子给他打凹进去,戴在手上的昆仑玉指环忽地红光闪烁,霍去病剑眉一蹙,手指一松,嫌恶一脚踹开李广利。
“滚!”
他唤了一旁转身看天当做没看见刚才发生一切的侍卫一声,让他把乌孙名驹牵住,自己走进树林中,确定周围没人看见,把指环抵在唇边道:“喂,李二凤,你是不是又出事了?喂?”
对面无人回应,霍去病方才忆起,只要他和李世民不互换,两人是无法通过指环对话的。
他取下指环对着日光端详许久,碧青螭虎纹清晰光滑,刻痕里暗藏血色。迟迟等不来转换时空的眩晕,霍去病愈发心神不宁,不由捶上一旁树干,思忖那边到底发生什么事。
霍去病一连几日眉头紧皱,卫青一早看出来,特地问他怎么回事,霍去病告诉他指环的异象,言语中无不透露对李世民的忡忡担心。
可他身在汉朝,再担忧也无济于事,正好宫里来人宣他和卫青进宫,两人重新换上朝服进宫,却不是去商议政事的宣室,而是清凉殿。
湖面的凉亭之上,刘彻靠着凭几观看掠过水面的白鹭,李夫人给他喂着桑葚,李延年跪坐在一旁抚琴,只有李广利一脸戚戚之色。
哟,这是要兴师问罪啊。
霍去病轻蔑一笑,与卫青一同向刘彻行礼,卫青见这阵仗感觉气氛异样,以眼神询问他是不是又惹祸了。
霍去病耸了耸眉,满脸无辜。
刘彻道:“去病,听说你把李广利打了。”
霍去病微微抿唇,随着刘彻的话目光冷冷直射李广利,后者吓得缩了缩脖子。
他道:“确实想揍他,这不是没找着机会动手嘛,可惜反倒给别人告状的机会了。”
刘彻挑眉,听出霍去病话里有话,故意训斥道:“你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什么人也敢打,以后谁都不敢惹你骠骑将军了是吧。”
“陛下既然觉得是臣不对,那您想罚就罚吧。”霍去病直起腰,斜着眼刀狠狠刮着李广利,多余辩解的话都不想说,支起了逆鳞。
卫青看得着急,对外甥突然爆发的火气感到奇怪。外甥在刘彻面前有时候确实会没大没小。但他很分得清场合,绝不会在这种还有其他人在的情况下直接这样顶撞刘彻。
嘿,胆子真大,没说两句就开始耍少爷脾气跟他胡搅蛮缠。刘彻瞪了坐立不安的卫青一眼让他就老实坐着看好。笑了一声,转过头来打量胆大包天的骠骑将军,也没立即大怒呼喝侍卫把骠骑将军拖下去,他对李延年刚刚告的状不敢兴趣,也不想浪费时间听双方解释原由,只是慵懒道:“去病,朕就只问你一句,你觉得自己有没有错?”
霍去病哼笑一声,当即回答:“没错。”
“好!”刘彻抚掌,抬抬下巴,候在门口的王义招呼侍卫上来手脚利索的将李延年和李广利一齐拖下去。
李夫人大惊失色,急忙跪下向刘彻请罪,刘彻温言安抚爱妃,让宫人扶李夫人回飞瑶宫,温言叮嘱虽已入秋但最近天气依旧十分炎热就不要随意出来走动了。
李夫人在离开凉亭的那一刻无助回头,眼中只瞧见皇帝招呼大将军不要那么拘束,顺带伸手用力拧了把骠骑将军的脸,笑着叱骂道:“看你嘴噘得能挂油瓶似的,以为朕不向着你是吧,没良心的小东西。”
此刻李夫人才明白,刘彻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表露过他的态度,卫霍两家背后的支撑不是已经被冷落多时的的皇后,正是皇帝自己。
他们都想错了,所以才会走这一步险棋,最后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髆儿。李夫人惶恐起来,她的髆儿怎么办?
“陛下!”她顿住,想要冲破宫人的阻挠去见那个昔日对她温柔的男人。“陛下!娴儿知错了,陛下……”这朵倾国倾城的娇花被宫人架住双臂,无情骤然森冷的飞瑶宫中。
第40章
元鼎二年,乐府总管李延年因在天子面前嚼舌根而下狱,他的弟弟李广利从期门军中除名,而他们的依仗,曾经宠冠后宫的李夫人也失宠,夜夜笙歌的飞瑶宫自此成为冷宫。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快得还没来得及引起巨大的波澜,就已经淹没在宫墙深院中,无声无息的像极了以往无数次涌起又被压下的深宫暗流。
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清楚,李家招致帝王的厌恶,全是因他们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李延年受尽牢狱之灾,刘彻到底给李夫人留了一份薄面,看在她的份上没有要她两个哥哥的命,只是命已经成为奉车都尉的霍光传诏,叮嘱李延年管好他的舌头。
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一朝尽毁,原本漂亮的乐官形容似鬼,李延年近乎癫狂的在阴暗的牢中咆哮着他的妹妹才是刘彻的家人,他的外甥才是刘彻的亲儿,等刘髆长大,他们李家还能东山再起。
霍光站在打开的牢门前,少年体型抽长,官服平整,笔挺的背脊似青松,低调凛然彰显他同样出身于培养出无数将领的期门军中。
听了李延年的话,谦恭守礼的奉车都尉难得露出鄙夷的神情,看着只敢躲在阴暗角落的前乐府总管如同看着一块腐肉。霍光确实不太能理解,被权力逼成的疯子为何还要做着痴心妄想的美梦。
要是别人,一定会被李延年刚才说的话唬住,的确,刘髆是李家最后的倚仗。
可他们都忽略了一点,刘髆现在还太小了,连事都不知的年纪,就是一张任人涂抹的白纸。
何况他的母家得罪的人可是天子。
“刘髆?那得看看他以后还认不认得你李家了。”这句话从温文尔雅的霍光嘴里说出叫人莫名胆寒。
刘髆已经由刘彻下旨交由卫皇后抚养,孩子还小,未来还很长。
年轻的奉车都尉轻描淡写扔下一记惊雷,“李大总管,你难道就没好生想过,李夫人为什么会受宠吗?”
李延年噤声,瞬间怔愣住。
霍光冷笑,转身出了牢房,不出他所料,牢里远远传出崩溃的嘶喊。
霍光的这些话都是皇帝授意他说的,刘彻答应李夫人饶她弟兄一命,可没答应过怎么个绕法。要论冷酷无情,刘彻才是翘楚,就连有名的酷吏张汤也比不过他之万一。
宫里私下一直有个讳莫如深的辛秘,说是李夫人长得像年轻时的卫皇后,而卫皇后与大将军是一母的亲姐弟,一个温婉,一个温润。
刘彻好美色,他的那点爱好众所周知。卫青容貌清新俊美,从少年时就跟在刘彻身边,两人关系密切,时常惹人遐想。只不过这么多年来两人一直恪守君臣之道,没有任何逾矩之处,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得不到实证也就渐渐消散。
李延年一直在宫里,听到的真假流言更多,当然清楚那些冠冕堂皇的君君臣臣都是骗人的。
不过他错想了许多,以为卫青也是以色侍人,同他一样是上不得台面的佞幸。他永远也想不到,卫青在刘彻心中真正的地位。
刘邦尚且能杀掉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韩信,同淮阴侯一样也功高震主的卫青为什么能活的好好的?除却他自己的稳重低调,懂得进退,更重要的是天子的态度。
而天子是一个叫人从头到尾都猜不透的人。是以李延年始终无法接受,皇家上元节宫宴时,皇帝与大将军、骠骑将军一同而来,三人走在一起,皇帝威严,大将军谦和,骠骑将军不羁,远看上去像极了普通的一家三口。
得到霍光「好心」点醒的李延年哭笑。
原来,原来他们三人才是真正的一家子。
……
朝堂之上,出征南越的将领已经定下,出人意料的名单上既没有大将军也没有骠骑将军。但皇帝对军权是否还要继续留在骠骑将军手上没有任何明示,只说杀鸡焉用牛刀。
李延年之前布置的那番传言危害确实大,上朝廷下到郡国都知道,霍去病前后病了很久,已经上不了战场。然而期盼骠骑将军失势的人从头到尾都没等到从皇帝说出口中想要的字眼,反把自己急得食不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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