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眼珠转了转,目之所及的陈设是他在长平侯府住了十几年的屋子。嗓子干哑的说不出半个字,他张了张口,最后只有嘴唇裂开,连气音都哼不出,隐约尝到喉间的血腥味。
躺了太久的身体暂时动不了,还是周围负责看顾的仆人发现霍少爷醒了。
尚在宫里处理內朝事务的卫青接到平阳公主命人送来的消息,手中竹简霎时落地,做事一丝不苟的他来不及请假回府,与匆匆而来的皇帝刚好碰在一起。
霍去病斜倚在软靠上,盯着窗外桃枝抽出的嫩绿出神,院外远远飘来一阵喧闹,凌乱脚步踏进,他刚刚转头,就看到喜形于色的两人。
站在高处的人总会被外界神化,与众生的距离越拉越远。在众多朝臣眼中,帝王垂旒后的神情一直都是高深莫测,居高临下俯视他天威下的臣民,拿捏人心。而作为离帝王最近的大将军,温润谦和,淡漠沉静到仿佛再大的事都不会令他生出第二种情绪。
只有关乎霍去病,这个他们从小看到大的年轻人,他们的情绪才能如此波动。与那些市井之人一般喜怒哀乐全部显现在脸上,成为一个普通人,会因为最爱孩子的不听话而揪心,会为了他终于醒来而高兴。
“臭小子、臭小子……你个混球,把朕蒙在鼓里。你胆大包天!你欺君!你……真是气死朕了。”刘彻不住絮叨,在房里来回踱步,皱眉看了面色苍白虚弱的霍去病好几次,最后一甩广袖,单手捂住半张脸长舒一气道:“算了,醒了就好,以后有的是时间收拾你个欺上瞒下的小混蛋。”
霍去病想笑,天子师父一如既往对他骂骂咧咧。不过他克制脾气吃瘪的样子霍去病真爱看,高兴地想鼓掌。苦于此时不仅是手指,连面部的肌肉都不受他控制,只能把大笑盛在眼睛里。
哈哈哈舅舅,你看老头子胡子都吹起来了。霍去病无声跃动笑意,下意识朝卫青看去。
接触到沉着脸的卫青,霍去病心里立时咯噔一下,连脖子都缩了缩。
比起刘彻的外露,除却刚才见到霍去病的喜悦,卫青的表情更为严肃。
他观察霍去病良久,最后只是用手仔细为外甥掖好被子,幽幽叹着气转身出门。
霍去病不明所以,要不是身体动不了他一定下床追出去。
刘彻透过窗户望见卫青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后,瞟了眼纠结却努力半天哼不出半个字的霍去病,心中了然。
露出看好戏的表情,嘱咐侯府家仆照顾好骠骑将军,漆黑广袖悠悠轻晃,临走时幸灾乐祸朝霍去病比着口型:小混蛋,看你舅舅怎么治你。
臭老头,你欺人太甚!霍去病怒目而视,剑眉死结,只能自己生闷气。
一见卫青刚才的表情霍去病心里就暗叫不好,之后几天更是明显感觉到卫青是在有意避开他。
他躺了半年多,长时间没动,暂时无法正常行走,只能借助拐杖。
骠骑将军自己就如他打仗时的战术那般行动迅捷,还拄着拐就已经试图健步如飞。尤其是追在卫青屁股后面的时候,一身白衣的青年真恨不得扔下拐杖跳着去。可是这副打磨的没有一根毛刺的拐杖是卫青为了他走路方便亲手做的,他根本舍不得扔。
“舅舅,舅舅。”
人未到声先至,路过的仆人知道霍少爷又锲而不舍的来缠大将军了,纷纷绕道以免殃及池鱼,心里数着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几回了?
卫青坐在花园的葡萄藤架下给卫不疑削木剑,霍去病拄着拐磨蹭到他身边伸长脖子故作好奇问。
“舅舅,这是给我做的吗?”
卫青侧了个身,没说话,手里削木头的刀下手重了点。
霍去病撇了撇嘴,毫不气馁,继续扭到卫青跟前。
“舅舅,您就跟去病说说话吧。”
卫青瞄了他一眼,沉默着,手里的动作也没停下。
“舅舅……”霍去病没法了,把拐杖放在一旁,自己一屁股墩坐在卫青身边,就挨着卫青的腿,舅舅离他远点,他就蹭过去,总之就是甩不掉。
霍去病内心惶恐不安,感觉卫青这么久不理他一定是在找理由要赶他出侯府,一想到要回到城另一头那个虽然堂皇却冰冷到没有一丝人味的府邸,他浑身都在抗拒。
舅舅不理他,肯定是不想要他了,心里更加难过,捂住胸口张口喘着气,落寞的星眸中满是凄惶。
“你做什么?还嫌自己没躺够么!”卫青见他这样激动,终是不忍心,扔下木剑小刀扶他到阴凉处坐下,抬袖擦着他脑门的汗。
感受到卫青手掌的温度,霍去病安心下来,他闭上眼,睫毛与此刻的心情一样翘起舒缓的弧度,他笑道:“嘿嘿,舅舅你终于肯关心我了。”无心插柳,他没忘卫青最疼他,平常有个小伤小病都能心疼不已,何况是现在。
“我什么时候不关心你了,是你这个翅膀硬了的小混蛋不关心我这个老人家。”把拐杖靠在一旁,卫青娴熟的给霍去病按摩腿,帮助他循环血络。
“晾你几天你也知道着急了,可有体会到瞒着我和陛下那么久,怎么问你也不肯说实情的感受了?”别看卫青面上风轻云淡,发颤的手指昭示他同样心有余悸。
差一点,他就永远失去他的孩子了。
霍去病羞惭低下头,咬住唇不说话。
见霍去病缄默,卫青上手把他深埋的脸抬起来,正色道:“去病,舅舅能理解你,舅舅也希望你能理解被隐瞒的滋味有多难受。舅舅不是怪你,也不是想让你心疼。”抬手捏了捏外甥的脸,像他小时候那般,宠溺的,蕴含无尽爱怜。
“这半年多来,我日日忧心,怕你再也醒不过来。嬗儿跑来问我爹爹为什么还在睡,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他。要不是世民及时出现,现在我又该怎么告诉嬗儿,他的爹爹……”卫青哽声,撇开脸抬头望着廊檐,过了很久,吐出一口气。
“好在已经都过去了,可你要记住,我们是一家子。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我们都可以一起扛,你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儿,就不能瞒着家人,这是对爱你的人不负责,懂吗?”卫青语重心长,以指拭去霍去病脸上的泪,笑着打趣:“你几岁了,舅舅说你几句就哭。”
霍去病一听呜咽的更加厉害,用手擦着泪,极力想要找回自己的颜面。“我,我倒希望我只有三岁……呜呜……”肩膀泄气的垮下,发现泪水不受控制越擦越多,干脆放弃把头埋在卫青颈窝抽泣。
卫青抱着他,以一个绝对保护者的姿态,天上下起了雨,他抬起青色的广袖盖住霍去病后背,为他挡去风雨。
“舅舅。”哭了一会儿,霍去病抽抽搭搭开口,他小心翼翼扯住卫青的衣角,闷闷道:“去病知错了,以后再也不瞒着舅舅了。”
卫青曲指一敲霍去病额头,“你要还敢,我可真罚你了。”他忽然惊喜地拍拍霍去病的背示意外甥赶紧抬头。
一场春雨来得快去的也快,阳光透过云层洒下,在天边挂起一道七彩虹霞,映在舅甥两人相似的眼中,让漆黑的眸子染上琉璃色,温馨又明媚。
第38章
刘彻有意征伐南越,从元狩三年伊始就下令在上林苑修建昆明池。如今昆明池接近完工,召卫青和霍去病随他一同前去视察。
登上楼船,遥望湖面微波荡漾,刘彻手掌太阿,长风吹奏广袖在风中翻飞,胸臆开阔,豪气云天。他的目光,他的呼吸,在触及到一草一木时灼灼燃烧起旺盛的求知欲,在张骞描述的辽阔的国土之外更广阔的地带,他急切的想要去探寻,那里的所有人事物,与大汉的究竟有何不同。
刘彻面向一望无边的湖面,道:“朕要我天汉武威远扬,去病,朕对你寄予厚望。”胸腔中跳动一颗威服四海的雄心,作为君主的他不会一直在原地停止不前。而身为他的臣子也必将随他一同去击破风浪。
为他驱逐匈奴建立不世之功的双璧具在,帝王宏伟的版图如今有了新的目标。他意气风发,告诉他手中锋芒毕露的利刃,大汉的大司马骠骑将军,他会继续授他无上的权力,让他享尽厮杀的荣耀,而霍去病需要带给他的,只有胜利。
刘彻站在胜利的高处已经太久太久,那个地方常人所不能及,他所望见的已不仅仅是大汉,而是遥远之地,超越了大汉的疆界,只要他的剑所指之处,都要将之变为汉土。
他站得太高,看得太远,是以他忘了,世上终有人力所不能及之处。
站在他身后的两位大司马相顾一眼,尽皆默然。直到三人先后步入殿内,卫青当先跪下请罪。
“陛下。”这一声饱含万千愁绪与无奈,刘彻不会再派他上战场他知道,可是为了外甥,他不得不忤逆君王的意志。
“陛下有征服天下的雄心,卫青不才,愿做军中一无名小卒,尽自己一份薄力。”
刘彻不悦,他记得自己早就对卫青说过,今后的岁月就交给霍去病这些年轻小辈,他们自然要在一起过自己该过的日子,巡游四方,享尽天伦。
“大将军乃我朝肱骨,自是要总揽大局,你要是去做无名小卒,那骠骑将军不就只得回家奶孩子去。”说罢瞟了霍去病一眼,察觉这混小子的表情怎么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刘彻不知道最看好的爱将,他的骠骑将军,已不能再肆意的在疆场上挥洒自己的热血。战场的恶劣与苦寒侵蚀了他先天绝脉的身体,这具身体表面体魄康健,内里都是经过修补的千疮百孔。
他再无法,成为帝王手中最锋利的剑了。
霍去病撩起衣衫下摆双膝跪地,深伏下身,一连串动作流畅恭敬,在刘彻眼中极尽臣子之道,一晃眼还以为是第二个卫青。
霍去病缄口不言,只听卫青哽声为难道:“陛下,去病他……淳于先生说,他的身体已经无法再领兵了。”
“你说什么?!”刘彻倏地转身,怀疑自己错听。最喜爱的孩子好不容易救回来,指望他再为大汉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结果突然告诉他,霍去病无法领兵?!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他是朕的骠骑将军,要做我汉家的撑天之柱,你告诉朕,他没法上战场了?”刘彻一时不信,以为卫青敷衍自己,怒极反笑,蹲下身猛地欺近卫青面前,黑沉沉的龙目却死死盯着一旁的霍去病。
“去病的绝脉之症无法根治,若是疲于征战,他会死……”卫青的手轻轻按上刘彻颤抖的手,捏住帝王汗涔涔的掌心。
只一句就让帝王狂躁的心顷刻间冷静下来。若是疲于征战,去病会死,刘彻的目光不禁一寸寸往上打量。青年腰背笔挺,玄衫覆体,同色外氅,仍是自有一派洒脱自如,只是那张天生略带稚容的俊颜,两颊不似从前圆润,薄唇泛白,大病一场后瘦到颧骨都高凸出来。
是了,他怎能忘记,去病的命是多少大夫夜以继日好不容易抢回来的。
他是自己宏图伟业中最锋利的尖刀。但现在要保住这把刀子不被折断,就只能弃之不用,这无异于是让帝王自断一臂。
刘彻抽开自己的手,木着脸缓缓站起身,疲惫挥挥手道:“起来吧。”他转过身,“你们都先回去罢,朕要仔细考虑这件事,好好考虑。”
卫青和霍去病迟疑一瞬,见刘彻挥袖背过身去,只得一起躬身告退。
在把事情告诉刘彻之前,他们已经私下商讨过无数次,这番话虽然简单,但霍去病极大可能会因此丢掉官职。刘彻用人从来都是抱柴积薪,后来者居之,一柄不能用的武器,就算再年轻锋利又有什么用。
也许霍去病连个清闲侯爷都当不成。
卫青问霍去病,他会不会不甘,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拼杀下得来的功勋,转眼就成过眼云烟。他还那样年轻,那样有才华,真就能够耐得住寂寞,从此再不上战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谁叫我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呢。”霍去病淡笑,喟叹:“舅舅你不是常说我等从军就是为了驱逐匈奴,保家卫国嘛。如今匈奴远遁,就是我从此不上战场于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损失。”
“我之所愿,不过是我大汉不会被袭扰,百姓能安居乐业。”说着垂下眼帘,一片细密的阴影呈在眼下,很好的掩饰住漆黑的眼眸中飞速闪过的一丝痛楚。“舅舅应该还记得我提过的洛阳之战吧。一将功成万骨枯,您虽不曾亲眼所见,应该也能想象得到,世民他击败王世充,打开洛阳城门时只见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户口十不存一。我自认见惯生死,听他提及时也会心中不忍。”
“去病之前一心以为我的价值在战场上,可当去到那边我才发觉。若是一直打仗,国家海内虚耗,百姓生活困苦,这不是我从军的初衷。”粲然一笑,霍去病抬头,轻抚自己的佩剑,此刻眼里翻涌过无数种难舍的情感,洋洋洒洒,最后都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中归于平静。
他抽出饮血无数的「不如归」一展此剑风华,唰地归鞘,将之置于葡萄架下。
“之前汲黯说希望舅舅马放南山,我还忿忿不平,现在想来,这把剑也该藏锋了。”他转过脸认真凝视愕然不已的卫青,一字一句无比郑重:“去病愿与舅舅一同解甲归田。”
第39章
“等等,你亲耳听到卫青说霍去病上不了战场了?”阉人特有的尖细嗓音因信息的不确定,不自觉抬高音调而显得尤为刮耳。
说话的人眼波风流,色若晓花,只是肌肤似病态苍白,眉间一股阴狠,虽不减妖娆,却平添了几分刻薄。
“是是。”另一人连连点头,“陛下的脸色也很差,听他二人讲完就先叫他们退下了。”
李延年捏紧琴弦,任细韧的琴弦在发狠的力道下绷断割破手指。“哈,看来这是天要助我李家扬名。卫青被陛下收了虎符,现在霍去病也要倒了。陛下志在四方,他二人已经派不上用场,是到了我李家显贵的时候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骠骑将军不上战场的消息传的很快,情理之中掀起一阵风风雨雨。一个打不了仗的将军,相当于整个生涯都毁了,偏偏他还很年轻,只要有他在,其他的将领注定攀不上高位。骠骑亲随无不痛心,赵破奴和高不识几个汉子更是跑到大将军府上找霍去病哭,把霍去病烦得不行。
“头儿,你不上战场,我们可怎么办。”赵破奴的一双圆眼肿成一条缝,霍去病递给他一条面巾,嫌弃道:“我说你个大男人哪哭得这么惨,我不领着你们,你们就不会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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