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样的细节,才会让尉迟敬德一次次沉溺下去,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也依旧不愿抽身。
纵然他们之间的身份天差地别,他心里也非常清楚,与李世民之间或许没有可能。李世民觉察不到他的心意,亦或许即使知晓也不愿回应。
可他甘愿为了秦王,奉上自己全部的忠诚。在秦王府面临巨大的倾轧下,让自己化作最锋利的矛,最坚固的盾,为他披荆斩棘,劈波斩浪。
秦王有平天下之志,治天下之能。虽然他在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多方推动下,对那个位子依旧没表现出特别强烈的愿望。
但是,正如他人心照不宣的,秦王目前只不过是囿于礼法。假以时日,他必会挣脱束缚,翱翔九天之上,俯瞰芸芸众生。
第36章
于终南山逗留两日,李世民与尉迟敬德一道返回长安,踏着开市的更鼓,马蹄哒哒敲响青色的石板。
路旁商户迅速,明明刚开市不久,街上业已沸沸扬扬,两人需要小心调整马头的方向才能避开路过的大型货物,不至于被挂倒。
这就是乱世之下,少有被战乱影响的,繁华与安逸并存的长安。
用手推开挡住视线的灯笼,尉迟敬德轻夹马腹追上前方悠闲坐在马背上感受热闹市井的秦王,笑问道:“听说津溪楼新出了茶点,殿下可要去尝尝?”
“好哇。”李世民点头,想到津溪楼方位,直起腰身望着长长街道上一望无际的攒动人流,径直翻身下马,自己牵马缓缓而行。
穿过人流,来到津溪楼下,把缰绳递给等待的小厮,吩咐给两匹马喂最好的草料,之后撂袍一前一后上楼,选了个靠窗的座,要了一壶新茶,几碟招牌茶点。
津溪楼的茶好,不过这楼远近闻名的不是茶叶,而是茶点。听说后厨负责制作茶点的是茶楼主人的妹妹,从未在人前露过脸,手艺倒是无可否认的一绝。
茶点清新软糯,面皮细腻,入口存有些许冰凉。但不至于凉到难受,反在这寒冷的冬日生出一股奇异之感,上瘾般叫人不禁想要多吃几块。
茶水清香入脾,咽下茶点再饮一口香茶,瞬间只觉神思清明通透,耳畔听着风吹雪中的琼枝玉树,宛若月下听雪。
这座茶楼的茶与点心合起来就是一首诗,时节不同,诗也不同。曾有人玩笑问店主为登楼的客人们准备了多少首「诗」。店主莞尔,答曰只要客人心中诗无穷,那津溪楼的「诗」自然也是无穷无尽的。
只因那「诗」其实就在客人自己心中。
李世民捻着青瓷小杯,支颐倾听楼下琴师弹奏清亮的曲调,双眸轻阖,神情极是放松。
对坐的尉迟敬德见了,放茶壶的动作下意识都变得小心轻缓,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打着手势示意小厮不要再领旁人进入这方地界搅扰了清净。
小二点头,小声招呼几人轻手轻脚抬来两扇屏风将这方地隔开,只剩尉迟敬德眼神发亮,认真注视着仿若小憩,呼吸绵缓的秦王。
“你一直盯着我作甚?”李世民忽然开口,依旧闭着眼,远离战场日光曝晒而逐渐转白的脸上似笑非笑。
“臣……”躁红忽地蹿上脸,尉迟敬德张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就是单纯想看,看着喜欢。他总不能就直接把真实想法说出来,就算殿下依旧会原谅他。但他并不想再无端给殿下平添困扰。
正在他结舌之际,李世民「嗯」了一声,掀开眼帘,侧身头探出窗外看去,路上人仰马翻,接着匆忙跑出一身青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
李世民蹙眉,“魏征?”他与魏征交际不多,因着少时的那番经历,以及魏征当庭拒绝他的招揽,他对此人印象深刻。
此人正是魏征,也不知是惹了什么仇家。身为太子洗马竟然在大街上被人拿刀追杀。魏征虽不会武,到底是在乱世中活下来的人,左躲右闪一次次躲过迎面劈下的刀刃,身上衣服破了几个大口子却神奇的没有受伤。
街上拥挤更突遇刺杀,魏征行动再灵活也受限。就在退无可退之时,眼前一花,一道白影掠过,双脚离地的同时身体腾空,接下来就是脑门被撞的无比清晰的痛。
捂着被撞得天旋地转的额头,魏征脚下不稳,昏沉间听到青年清朗的嗓音,含着歉疚,笑意盈盈。
“适才情况紧急未来得及注意窗框,撞着了先生,抱歉抱歉。”
李世民嘴上说着不好意思,促狭的笑意表明其实他就是故意的。救魏征只是一时兴起,他可没忘记魏征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他,转头就投奔东宫的事。
就像是孩子被抢了心爱的玩具,明明他才是最先认识魏征的,而且还救过他,怎么人才偏让大哥捡了便宜,秦王殿下想想都觉得糟心。
魏征听声音觉着熟悉,捂着头,抬袖擦了擦痛得泪水迷蒙的眼,抬头只见一张神采奕奕的俊颜张扬夺去周围所有的光彩映入眼中。
英姿勃发,满身贵气。云层浑厚挡住日光,青年身穿雪白冬袍却丝毫不显清冷疏离,反而整个人都洋溢着温暖。
“下官见过秦王殿下,多谢殿下救命之恩。”脑门痛楚未消,恪守礼仪的魏征依旧整整衣袍躬身行礼。
“先生不必多礼。”
见魏征痛成那副模样,李世民暗忖是不是自己下手太没分寸了。就算是小小出口恶气,也不能直接把人给撞傻了。
正要高声吩咐小厮找些伤药来,楼下解决完杀手的尉迟敬德两步跃上楼来。
“殿下,您……”见李世民扶着魏征坐下,尉迟敬德噤声,他嘴角抽了抽,从鼻子重重喷出一气。
这书生不是没受伤嘛,装柔弱让殿下扶着他,多大脸啊。尉迟将军两眼嫌弃。
“敬德,帮我给魏先生找些伤药来,他撞着头了。”李世民言语温和,一脸痛惜,当然他不会说是自己使的坏。
尉迟敬德深深睨了魏征一眼,领命转身下楼。
李世民扶魏征在位子上坐好,翻开茶杯给他倒上一杯。
“先生这是摊上事了,为何被人当街追杀?”
按理说魏征身为太子近臣,身为朝廷的官员,怎会被人在大街上追着砍。
魏征沉默。
李世民想到自己曾在密林被一群杀手刺杀过,道:“不会先生的人头也价值不菲,被黑市悬赏了?”
他不过随口一问,魏征沉默半晌,点点头。
果然是被黑市张榜悬赏了。
李世民被悬赏有理有据。身为大唐秦王,身系国之命脉,就算郑夏两大割据势力已灭,突厥和梁师都依旧想要他的命。
而悬赏魏征的理由说来复杂,其实也简单。他几次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劝降数州,安抚百姓流民,稳定地方局势。乱世虽乱,同时也是一些人发迹的好时机,他凭白断人财路,不遭人恨才怪。
杀不了领兵平定叛乱的太子、齐王,他们身边的谋士可以杀掉泄愤,即使行动不顺也可以恫吓他人。
何况朝廷官员被刺杀,一时抓不到幕后黑手,凭皇帝几个儿子间水火不容的关系,挑起唐廷内部的纷争,大把人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因此杀掉一个魏征,一本万利。
不用魏征明说,李世民转念已想通其中关窍,对魏征亦生出同情之心。若不是他今日恰好遇上及时出手,估计魏征凶多吉少。
只是他能救魏征一次两次,两人毕竟不是同路人,自然不会次次都能赶到,魏征也不能回府后就躲着不出门。
太子东宫有长林军,不过都是些流氓走狗,乌合之众上不得台面。
秦王府文臣武将齐备,铁桶一般,为今之际的最好办法就是他转投秦王麾下,接受秦王府的庇佑。
李世民委婉表达自己想要再次招揽魏征的想法,觉得自己这次态度也足够真诚。
谁知忍过这阵痛的魏征,脑门上还留着未消退的红印,正襟危坐,神情严肃,看了李世民片刻,摇头道:“殿下好意下官心领,请容许下官拒绝。”
“魏征!”两次三番被驳了面子,李世民不是没脾气,一掌拍上桌案震翻茶水。
秦王眉心紧拧,两眼微眯危险盯着魏征,良久嗤笑一声道:“先生先是李密旧部,后来随他一起投唐,被窦建德俘虏又成为他的谋士。难道先生现在要对本王讲一臣不侍二主了?”
目光一扫,轻蔑瞟向魏征,就想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来。
魏征起身,恭敬执礼。
“殿下息怒,下官自认不做忠臣,要做良臣。”
“哦?有何区别。”
“正如殿下所言,下官先后效力过数人,绝无资格谈忠心二字。只是臣心存王道,此生心愿乃是辅佐正统之君开创盛世。承蒙殿下青眼,两次屈尊招揽,但秦王府非臣去处,望殿下见谅。”
“正统之君?开创盛世?哼,你好大的口气。”李世民敏锐捕捉到字眼,魏征方才说的正统二字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你的意思是本王是西贝货?”这话明听着是一句气话,可魏征要是哪句话答不对,就会成为诽谤秦王的铁证。就算他是太子的近臣,少不得也要吃点苦头。
“殿下威震四方,战功卓著,岂能用西贝货三字自轻自贱。”魏征摇头不住叹气,本是要给他扣帽子,被他话锋一转曲解成秦王自己嘲讽自己。李世民一时无语,拳头咯吱作响。
“殿下身份尊贵,贵为亲王之首,文武百官之首。纵使如此,殿下也与下官一样是一介臣子,岂可忘记丹墀之上还有九重天威的天子。天子之下,还有国之储君太子。富贵荣华犹如东去之水,殿下聪颖,理当明白下官所言。”
魏征说的隐晦又直白,秦王救过他两次,他理当报答,也自会有报答的方法。但所谓报答不是违背本心成为秦王府的一员。
理由他已经解释的很清楚——
秦王非正统。
听完魏征的话后,李世民陷入沉思,拿药回来的尉迟敬德站在屏风外将魏征刚才的那番话听得一清二楚,越听越气,铁拳攥紧好几次想冲进去一拳揍趴魏征。
好个不要脸的羊鼻子,秦王才救过你,你转过来就讽刺秦王不过亲王之尊比不上你家太子,当真是其心可诛!
他猛地推开屏风,大步进来,喝道:“魏征大胆,竟敢对秦王殿下无礼!”
“敬德。”李世民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再瞥一眼坚定不屈的书生,摇头作罢。
“先生主动说明原由,也算是为本王解惑。既然先生不愿,那本王也不便勉强。”起身走到窗前,挺拔的背影在风中萧索。
“敬德,你替我送魏先生去官府报官,顺带送他安全回府。”
“殿下……”尉迟不忿。
“快去。”李世民微微侧头,音色冷淡。
尉迟敬德无法,只得领命与魏征一起退下。李世民望向楼下熙攘人群,眸色平静幽深。
魏征的话确实扎人难听,不过反倒提醒了他,他如今只是秦王,不是正统,如魏征那般的臣子自然不会归心于他。
父皇初登基时曾言要立他为太子,但他当时为了国祚稳定,又念在父子兄弟亲情的份上,不想要父皇难堪,遂坚辞拒绝。现在回想,是他当时面皮太薄矫情了。
自古君王,能者居之,他既然能打下这天下,为何就坐不得?
难道仅仅就因他是次子,不是那什么狗屁正统,注定就得不到那个位子?
搭在窗沿上的手指蓦地用力扣住木料,李世民神情变幻莫测,最后与闪烁的眸光一道化作一片冷漠。
哼,当真可笑。
第37章
耳畔是漆器碰撞的清响和小声不绝的交谈,熟悉的失重眩晕过后,霍去病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
在唐朝时他就有想过,等他回去汉朝,该如何面对卫青与刘彻。
舅舅待他胜过亲子,而他,竟然想瞒着舅舅,射杀李敢借皇帝之手把自己贬谪到边关,一个人静静等死。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当他的死讯传回长安时卫青会作何反应。
五内俱焚?肝肠寸断?
不,舅舅一定会生气的,因为他没得到舅舅的同意就自己死掉了。舅舅一定会气他的任性妄为,甚至可能发这么多年来最大的火,连招魂幡都不给他竖一支,要赶他出家门。
可他是舅舅的孩子啊,如果回不到舅舅的身边,哪里还是他的家呢?
霍去病迷惘了,这份迷惘到后来在他原本凝聚的灵体开始出现时隐时现的情况时愈加严重。
在他们眼中,霍鹞公子依旧是那样的潇洒桀骜,可当他回到自己帐中,整夜整夜被噩梦缠绕,心底升起巨大空洞和畏惧。
他在梦里见到过另一个自己,了无生气的躺在寒冰之中,身旁是与他一起被冰封的佩剑,容色僵冷苍白。
舅舅就站在他身侧,剧烈颤抖的手指艰难抚上他的脸,多停留一会儿连指尖都结起不化的冰棱,再无法动弹分毫。
舅舅眼神无波,神情一丝哀伤也无。直到最后陛下轻声唤他一句,他的表情才猝然碎裂开。
原来哀伤到极致的人是流不出哪怕半点眼泪的,那些热泪早就与血融合,一一往肚里流。
纵使表面万般冷静,可一言一行无不透露出他不肯面对现实的执拗。即使心里已经清楚外甥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但他却一直重复着。
“去病回来了,陛下,他回来了。”一声声仿若泣血的低吟,梦魇般萦绕不去。
霍去病猛地惊醒,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一件多么蠢的事。他自认感情不像李世民那样敏感激烈,很少有事能激起他过大的情绪,更不喜流泪。可能是与李世民相处久了,自己也不小心染上他的哭包性子。蜷在行军榻上一想到自己最后任性到自私的举动给卫青造成无法弥补的阴影,还有卫青最后那困寂的十一年就心痛如绞。他被无形阻在门外无法靠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卫青嘴角不断溢出鲜血沾满昆仑玉指环,懊悔充斥全身,让霍去病只能死死咬住手腕才能抑制住不让自己悲嚎出声。
“舅舅……舅舅……”
霍去病不停念着,没有察觉到他在流泪,不知道在汉朝那边他自己的身体在不停涌出泪。
一连昏迷了半年多,就在御医和淳于大夫的「睡着」一论已经无法再安抚刘彻和卫青时,他终于醒了。
比猜想的提前把他埋进茂陵的情况好一点,刘彻已经病急乱投医准备要带着卫青和昏迷的他一起去泰山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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