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修远粗犷的声音震得帐内烛火晃动:“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咱们白袍军什么时候怕过死?”
宋敛终于转过身来,面具下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的眼睛。
“怕死?”他声音低沉,“我军三日未进粒米,箭矢耗尽,连战马都开始啃食鞍鞯。白袍军不怕死,可我怕他们死。”
帐内一片死寂。
“林牧之。”宋敛闭上眼,声音里透出十二分的疲惫,“看好你家斗鸡。”
宋敛何尝不知此行凶险?
但他今晨巡视军营,看到士兵们将最后一把炒面让给伤员,看到那些年轻的面孔因饥饿而凹陷却仍紧握长枪时,他就已做出了决定。
“若我亥时未归……白袍军主帅便是林牧之。”
“备马。”
他再次命令,声音平静得可怕。
当宋敛独自策马穿过营门时,守营的士兵们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
“宋将军果然守信。”使者操着生硬的汉语,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可汗已在渡军峡设宴等候。”
宋敛冷笑:“带路。”
渡军峡,贺骁埋骨之地。
当宋敛到达时,突厥可汗正坐在篝火旁,烤着一只全羊。
油脂滴落在火中,发出滋滋声响。
“宋将军,久仰大名。”
可汗站起身,他比宋敛矮半个头,却壮硕如熊。
“今日一见,果然英雄气概。”
宋敛自然的笑道:“可汗倒是谬赞,不如直接开门见山?”
可汗大笑,笑声在山谷间回荡:“好个爽快人!只要你率白袍军归降,为我突厥先锋,本汗即刻撤军三十里,放你部下生路。”
“空口无凭。”
“以长生天起誓。”可汗右手抚胸,“签下降书,本汗亲自为你酌庆功酒。”
“可惜。”宋敛注意到四周阴影中埋伏的弓箭手,至少百人,箭头都对准了他的心脏。
“我大虞儿郎,宁死不降。”
可汗眯起眼睛,二人目光在空中交锋。
“你当真不怕死。”突厥可汗收了笑意,冷冷开口。
号角声响起,远处传来大军移动的轰鸣。
“可汗想必……未曾真心爱过什么人。”宋敛忽然轻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白玉蚕丝,“总有人值得以命相护。”
可汗咧开嘴,金牙在火光中闪动:“归顺于我,赏你百名西域美人!”
“是吗?”
宋敛腕间蚕丝无声滑落:“听起来……”
电光火石间,可汗只觉喉间一凉。
待突厥亲卫反应过来,他们的可汗已被宋敛反剪双臂,白玉蚕丝深深勒进脖颈皮肉。
四周顿时刀剑出鞘,寒光凛冽。
“你说。”
宋敛在可汗耳边轻语,手上动作缓缓收紧:“若突厥今日丧主,五十万铁骑会不会不战自溃?”
可汗面色紫胀,从牙缝里挤出冷笑:“你……也……休……想……活……”
宋敛望着远处渐近的尘烟,忽然莞尔:“无妨。总会有人……年年今日,为我酹酒。”
蚕丝骤然绷紧,百步外弓弦震动声清晰可闻。
可汗瞳孔骤缩,他瞬间明白,宋敛是真的不怕死,也是真的想让他死。
他嘶哑出声:“我……放你……”
宋敛的手腕却纹丝不动。
“晚了。”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三日前你们虐杀战俘之时,可曾给过他们讨饶的机会?”
突厥可汗突然剧烈挣扎,埋伏的弓箭手终于按捺不住,第一支狼牙箭破空而来,擦落了宋敛面具。
“放箭!”
副将模样的突厥将领厉声喝道:“救可汗!”
第二波箭雨袭来时,宋敛拽着可汗旋身躲到岩石后方。
他突然闷哼一声,一支长箭穿透了他的小腿。
“你……你逃不掉的……”
可汗趁机肘击宋敛肋下,却被更狠厉的绞索勒得眼球凸出:“长生……天……会……”
可汗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竟拼着喉管被割断的风险猛地后仰。
宋敛猝不及防被撞得踉跄,白玉蚕丝在对方脖子上勒出深可见骨的血痕。
但终究没能致命。
“杀!”
满脸是血的突厥可汗滚倒在地,声带受损的吼叫像破旧的风箱。
“把他给我五马分尸!”
轻佻的口哨声和尸体倒地声同时响起。
“哟。”裴郁站在崖壁上,手中横刀划过最后一名弓箭手的脖颈,吹了个绵延的口哨,“好生热闹。”
峡谷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为首贺愿一袭轻甲,那副和贺骁如出一辙的眉眼让可汗心颤。
“云靖!”
贺愿的喊声撕开烟尘。
他看见岩石后那人被血浸透的袍角,箭矢穿透的小腿在沙地上拖出蜿蜒暗痕。
突厥副将的弯刀已劈至宋敛面门。
愿无违横空斩落,火星迸溅中,贺愿旋身将宋敛护在身后。
少年背脊绷成一张拉满的弓,挡在了心上人身前半步。
“你怕是嫌命长了。”
可汗捂着喉咙倒退数步。
他认得这眼神。
二十年前贺骁被围困渡军峡,最后就是用这样的目光与他拼了个鱼死网破。
“贺家……”
可汗嘶声大笑:“又一个来送死的!”
“来得正好。”裴郁从崖顶跃下,横刀在突厥副将颈间划出完美的弧线,“你家小宝贝儿正要殉情呢。”
白袍军的箭雨适时笼罩突厥亲卫。
宋敛趁机将蚕丝甩出,银光缠住可汗脚踝猛力一扯。
贺愿的剑尖随之抵上对方心口,却在刺入前被宋敛按住手腕。
“留活口。”
宋敛咳着血沫轻笑:“让他亲眼看着突厥退兵。”
裴郁吹着口哨安排白袍军去收拾残局。
宋敛扶着石壁站起来,发现贺愿在发抖。
“我梦见你死了。”
贺愿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染血的手指摩挲着那圈被蚕丝勒出的红痕:“就像现在这样满手是血……”
宋敛低头吻他颤抖的眼睫,唇间还带着血腥气:“那你要不要检查一下……”
话音未落,贺愿狠狠咬上他的嘴唇。
他们在一片狼藉中接吻,脚下踩着突厥亲卫的罗刀,身后是大虞绵延万里的河山。
裴郁的声音远远飘来:“他娘的,你俩要亲回营亲!老子还要吃晚饭!”
贺愿抱着昏迷不醒的宋敛策马奔回营地时,暮色已沉沉压了下来。
营中火把摇曳,方才运抵的粮草正在被刘修远安排着井然有序地卸下。
他小心翼翼地将人安置在军帐内的床榻上。
宋乘景带着军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
烛火下的宋敛面色惨白如纸,连唇上都失了血色。
“小心他的腿伤。”
贺愿哑着嗓子嘱咐,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早已被鲜血浸透。
掀开宋敛染血的战袍,除了新中的箭伤,肩上那道结痂的旧伤也因剧烈活动而再度崩裂,狰狞地翻卷着皮肉。
林牧之掀帐而入,见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宋帅已三日未合眼,连换药的时辰都挤不出来……”
他看着贺愿担忧的脸色,叹了口气:“若援军再迟些,这雁门关……”
话未说完,在场之人却都明白那未尽之言的分量。
军医剪开黏连在伤口上的布料时,宋敛在昏迷中仍蹙紧了眉头。
贺愿死死握住他无意识挣扎的手腕,感受到掌心下的脉搏微弱得像是风中残烛。
“箭上有毒。”
军医沉声道,镊子夹起的箭头上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帐内温度骤降。
林牧之猛地攥紧腰间刀柄:“那群畜牲!”
“能解吗?”
贺愿的声音出奇平静,唯有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泄露了情绪。
军医的银针在烛火下微微发颤:“怕是需要百毒解辅以大血做引。”
又是大血。
在这荒凉的边关营地,何处去寻这等珍稀药材?
贺愿毫不犹豫地将手腕递到军医面前:“取我的血。”
见众人愕然,他淡淡道:“我用过大血。”
子时三刻,药炉腾起带着苦香的白雾。
贺愿坐在榻边,用沾湿的帕子一点点拭去宋敛额头的冷汗。
昏迷中的人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
“他在说什么?”裴郁凑过来。
贺愿俯身将耳朵贴近,突然红了眼眶。
他轻轻抚开宋敛额前散落的发丝,对众人摇头:“没事,他在背《孙子兵法》。”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贺愿微微颤抖的指尖。
他在说谎。
宋敛在昏迷中唤的,是他的小字。
一声声“长忆”,轻得像是塞外飘落的雪,却重得让他几乎承受不住。
第32章
药炉里的炭火明明灭灭,将贺愿的影子投在帐壁上,随着火光摇曳不定。
宋敛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但眉心仍紧蹙着,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贺愿握着他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
宋敛的睫毛忽然轻轻颤了颤。
贺愿呼吸一滞,俯身凑近:“云靖?”
宋敛的眼皮微微掀动,似乎挣扎着想要醒来,最终却只是低低地呓语了一声:“……阿愿。”
“我在。”
贺愿低声应道,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宋敛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嘴角极轻地扬了扬,又陷入了昏睡。
贺愿极轻地叹了口气,指尖拂过他微凉的鬓角。
“别再吓我了。”
“易王殿下,您也该休息了。”林牧之捧着热粥进来,却见贺愿连姿势都没变过,依旧保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的坐姿,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贺愿摇摇头,接过粥碗放在一旁。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接着是掀帘入账的裴郁:“突厥轻骑在三十里外出现,刘将军已经去截了。”
贺愿将宋敛的手塞回被褥,转头对宋乘景道:“去取宋帅的甲胄来。”
“殿下?!”
帐内四人皆是一愣。
“既然突厥人敢来。”
贺愿的声音很轻,指尖掠过那人嘴角:“总得让他们知道,贺家儿郎尚未死尽。”
“易王殿下三思。”林牧之按住剑柄,“您若有个闪失……”
“林将军。”
贺愿突然轻笑,“你觉得我父亲当年,可曾犹豫过半分?”
他利落地将护腕缠上手臂:“你们宋帅总爱以我师父自居。”说话间已束紧最后一根系带,“今日便让他看看,他教出来的徒弟……究竟是何等模样。”
贺愿腕间白玉蚕丝已缠上掌心伤口:“林牧之守营,裴监军,劳您件事……”
“殿下!”军医捧着药碗踉跄进帐,“宋帅这药……”
“灌下去。”贺愿系紧腕甲,“若他醒了就说……”
话音突然滞住。
该说什么呢?
说你别来殉情?
说你别再拼命?
说你这傻子总把别人性命看得比自己重?
“说等我回来教他《秋风词》。”贺愿接上了下半句。
贺家儿郎,不可能输。
贺愿策马冲出营门。
三十里外的沙丘后,突厥轻骑的火把连成蜿蜒的火蛇。
贺愿眯起眼睛。
这支队伍不过百人,更像是斥候。
刘修远已率前锋营截住去路,双方正在对峙。
“易王殿下?”刘修远看清来人后明显松了口气,“末将已派人去探他们主力方位……”
贺愿突然抬手示意噤声。
风里传来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不对。
太安静了。
突厥斥候从不会如此安静地列阵。
“撤!”
贺愿厉喝的同时,沙丘后突然暴起漫天箭雨。
那不是轻骑该配备的短弓,而是攻城用的重弩。
他们中计了。
刘修远的战马被当胸射穿,贺愿拽着他滚进沙坑的瞬间,原先站立处已插满颤动的箭杆。
“是可汗亲兵。”刘修远抹了把脸上的血,“他们怎么会……”
贺愿的瞳孔骤然收缩。
沙丘顶端缓缓升起突厥狼旗,旗下那人戴着可汗的金冠,正阴冷地俯视着他们。
是阿史那何力。
“贺家的小崽子。”阿史那何力的声音带着笑意,“多谢你祝我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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