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道理叫做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跟着黎簇混的半大小孩们,我虽然不是每个都见过,但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应该不是在正常家庭里受教育长大的。行为模式和心智程度也和普通小孩不一样。他们既然愿意帮忙,那从逻辑上来看,我们也应该放心。
但中国人的思路偏向求稳,并且希望能有个年纪上有些分量的人出来主持大局。我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如果到了亚美利加早上八点,解毓娴还是没有音信,那就得把这事告诉胖子。
当地时间早上七点四十左右,黎簇只简单给我传信一句:“找到了。”
等他和解雨臣说完,再跟我打电话时,我才知道,其实妹妹哪儿也没去,从伙计家跑出来,打车就去找了黎簇。只是那会儿黎簇早就出门疯玩,她进家门以后发现没有人,就自己先睡了。
而她后来不接电话,也不是故意要和大人生气。只是早在跟解雨臣吵架的时候,就已经一气之下砸了手机。
听到这儿,我叹了口气。心想我上小学时跟我三叔生气,拿起电视遥控器只砸了一下,还一点没有砸坏,就已经被我家长辈抓住一顿收拾了。我便道:“妹妹看起来很乖,怎么脾气这么大。”
黎簇笑道:“她这个年纪,谁脾气小了。黑爷花爷又爱方方面面都管她,闹一闹也很正常。估计她正拿监护她的伙计当花爷的耳目呢,所以也不喜欢他们。”
“我睡一会儿,下午带她去买新手机,然后把她劝回去。问题不大,你们别担心。”
黎簇办事,在这方面还算让人放心。我也不再多说,只应一声。把电话挂了以后,我才看见,就在刚才那一会儿工夫里,张起灵已经给我发消息,说他正在等待入关检查。
他回来了——这个认知,使得我心头连着灵魂深处掀起震荡,进而有些手足无措。当下只感觉,原来这个世界的确很大。所有的事情在表面的无序之中,自有一种被称为天命的规律。
尽管天命的来去,无人可以左右,但人也可以选择去相信和坚守信仰。若是没有天命,人固然不会就此而死,甚至能够通过很多途径麻痹内心,但却也从此和一种仿佛被命运神奇眷顾的幸福无缘。
我已经放弃过一次了。在过去十余年间的锉磨之下,生活在一片晦暗之中,不见星光,也不见天日。甚至逐渐畏惧好事会在我的生活中发生。是张起灵将我从深潭中拉起,等我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无限可能。
当然,我的生活也不是电影。紫霞仙子的盖世英雄踏着七彩祥云去娶她,而我们老张,千里奔袭向东邪吴子而来,落地以后,做了两趟核酸检测。刚从虹桥机场出来,就被拉去集中隔离十四天。
由于手续繁琐,他到酒店时已经接近凌晨三点。那时人已经很累了,只给我大略拍了拍房间内部情况,就自去洗漱睡觉。
第二天上午,我把张起灵回来的事告诉我妈知道。像她这样一向情感丰沛的妇女,听完这种事之后,更连叹几声,简直比我还感动。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小张都做到这份上了,真是太难得。小邪,这样的人不能错过。你们应该定下来了。”
我听我妈那语气,心想,我要是个女人,我妈搞不好极有可能说出不如趁着疫情隔离,先把孩子怀上。到时候婚宴和满月酒一块儿摆之类的虎狼之词。
从那以后,我妈就对张起灵更加上心。她自己是个不能与孤独相处的人,就理所当然认为张起灵也是如此。怕他无聊,更是一天能给他打三个电话,从他的早晚体温,到每餐饭食问了个遍。
张起灵居然也很听话,每顿饭前都会先发照片给我们看看。
而我妈一辈子养尊处优,连大锅饭都几乎没有吃过。现在看到张起灵的一荤两素,炒得都还很不怎么样,一时间特别心疼,还到处打听能不能给他寄点自热火锅之类的东西。
她的想法我一听就头大。先不说能不能寄快递,此前有个女的,只想喝矿泉水就已经被全国人民当作典型吊起来骂了。这要是给老张送自热锅,我害怕明天的热搜头条,就是他张总隔离期间搞特殊。
那搞不好张海客能带着那帮恨我的张家人,连夜研究出什么秘密武器,以我败坏他们族长的名声为由,从亚琛击杀我于千里之外。
我好劝歹劝了半天,我妈才终于放弃了这个想法。这倒让我记起我疫情在家期间,自己做饭,吃得还不如张起灵体面,也没见我妈打算给我弄点什么自热米饭的事。
我很生气,对我妈道:“妈,你怎么回事,他这人还没过门,你怎么就跟我不亲了?”
但我妈却根本没有在听。我问完之后,她隔了两秒,才回道:“你说,就那一小盘饭菜,小张那么大个子,到底能不能吃饱?”
我深感与她交流无望,挂了电话以后,又跟张起灵大肆抱怨一番。
小花和秀秀后来也知道了张起灵回来的事。秀秀仍然带有一种不太能明显看出的冷感,拿这种事当作感情中的理所当然。只轻飘飘地夸了张起灵一句:“看不出来,还挺贴心。”
而解雨臣明了老张这次回国,找飞机的细节之后,很有他个人风格地表示:“像他这样老往国外跑的,私人飞机也算是未雨绸缪。但他居然没有。其实也就是花点钱,不吃亏。应急很能顶事。”
可能在他眼里,张起灵没有私人飞机,就像存折上有一两百万的人自己不买车,天天挤公交上下班一样,表面是为了环保,实际上就是抠门而已。
解雨臣这话说得我在背地里找秀秀吐槽了半天。直说小花就是那种如果必须要坐地铁,估计会给自己搞一辆纯金专用地铁的人。而我比较雅致,向来视金钱如粪土,所以实在难以理解。
而在张起灵即将隔离期满时,疫情不负众望地飞速蔓延至世界各地,在全球遍地开花。亚美利加更是重中之重,东西海岸、南方北方,整个一片红海。尤其是纽特丹,医疗系统已经进入第一阶段的挤兑状态。
黎簇看着大大咧咧,实际上非常惜命。从纽特丹产生第一例确诊开始,他就不再去上课了。听新闻上说,这种病毒可以通过空气传播之后,他对公寓里的中央空调系统也疑神疑鬼起来,因此立刻重新找了个独栋住下。
我本来正要担心他,可看他这一通快准狠的操作,刚刚升起的那一点担心,就又消散了。只叫他:“有机会就赶快回来吧,现在这种情况,老在外面飘着也不是事。”
结果他对我道:“那不至于。所谓危机,就是危中还有机。这段时间正好闲着,我得看看我能不能做点什么事。”
我觉得他这不过是不想回国挨管的借口。不过当时也的确没有航班可以停靠,我也就只要求他每天必须做好防护措施。
解雨臣则暴躁了好几天。但我却一点也不可怜他,就他一直以来都要操控所有细节的性格来说,现在没有一件事不原地脱轨,算是对他的报应。
但他很后悔在圣诞节时,没有让解毓娴如期回国。他这两天四处托关系,想通过疏通关节,给解毓娴在公务飞机上找个位置,顺便也把黎簇给捎回来。
小花在说到这个计划的时候,表情很平淡。但我却感觉,如果别人说要有人定胜天的精神,那他解雨臣的人生格言则应该是人定日天。否则无法解释他对于一般社会规则的藐视,到底是从何而来。
而在张起灵隔离的那段时间,虽然我很想他,但我们每天赛博见面的时间很多,况且之前什么风雨没有走过?此时的等待,更像黎明前的最后一分钟。既然太阳会升起,已是板上钉钉的事,那就没有人会特别着急。
他在隔离结束,集中坐车回杭州的那天,给我发了一条消息,说:“吴邪,我今天就回家了。”
我看到这条短信时,仅从词句上判断,他在这之后,应该会说点什么煽情的话。张起灵不是一个感性主义占大多数的人,这种剖白也就显得非常珍贵。
我已经准备好感动了,捧着手机坐在沙发上,认认真真地等他的“正在输入”变成我屏幕上的句子。
结果,张起灵的下一句话是:“梅姐说,储藏室里有一些腊货,你想吃什么就拿出来。再解冻一块肉。”
我傻眼了,来回看了两遍,很想发个帖子问问,这种情况是不是也算真心错付。
但我对自己做的饭早就感到厌倦了。从上周开始,心态就不太积极。现在听了这话,虽然觉得很煞风景,但是想到一桌子的好饭好菜,眼泪还是不争气地从嘴里流出来。
我把这段聊天记录分享到我和小花秀秀的群里。这种垃圾信息,解雨臣从出生那天起就看都不看。倒是秀秀读完,笑了一会儿,回道:“一般都说直男不行,但我看弯的好像也不会搞浪漫。”
把肉拿出冷藏室时,我看了看时间。虽然从上海开车到杭州,只需两个小时左右,但现在的防疫手续非常繁复,我估计张起灵上午随车出发,下午五点可以到家,就已经是很不错的安排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坐不住。总之,我原本只是看到客厅很乱想要收拾。但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把整栋房子上下都给大致规整了一遍,连橱柜里的碗碟都重新排列好了。
一番打扫下来,我才感到做家务确实不容易。做了看不出来,可要是不做,却又乱哄哄的,十分明显。
我在洗澡时想着以后要给梅姐涨薪。而等我下到一楼,坐在沙发上又开始等待时,我看着窗明几净的室内环境,忽然才极有现实感地意识到:原来张起灵,很快就要到家了。
第54章
张起灵在到家之前,发短信告知我,要我在门外留一个垃圾袋,再准备好酒精、免洗手消,并且在一楼的浴室里,为他放上换洗衣裤和浴巾。
我依言执行。半小时以后,我在二楼听见院子里有响动,下楼打开大门,就看见他已经脱了鞋子,只穿着袜子站在门外,正把防护服叠好,往垃圾袋里装。脸上还带着口罩,和一个款式类似潜水镜的防护眼镜,脚边还有一个行李箱。
这画面有点超现实的意味,好像他不是简简单单地回家,而是在外征战多年,此时距离卸甲归田,只剩下脱去战袍的距离。
我看在眼里,笑了一下,正要开口说话,张起灵却首先道:“还没有完成消毒流程,你不要过来。”
他的声音闷在口罩里,显得不太清晰。但我闻言,还是依照他的要求,一路退到客厅里坐下。
我看不见他人,只能听见他的响动。一番忙碌之后,张起灵终于进门,也不急着来见我,而是很有条理地先去了浴室。
水声响起时,我只觉得那一点动静在这个极静的环境中,犹如于无声处听惊雷。似乎每一滴水珠在地板上碎裂开的声音都无比清晰。
张起灵回国之后集中隔离了十四天,我本以为这段时间已经足够消化他此番归家带给我的感动。但现在,我又开始感到那种熟悉的震颤,自我的手掌开始,渐渐向我全身蔓延。
我再也坐不住了,而又没有其他杂事好做。我用手抵住太阳穴,深呼吸几次,这才站起来,去二楼倒了一杯水,预备等他洗完澡之后喝。
二十分钟以后,张起灵打开浴室的门,重新出现在我面前。他周身带着清洁的水汽,刘海半湿着,衬得他双眼十分明亮。
我站在浴室门口,只看他一回,就让我失语。想起我们第一次过圣诞节时,他也是这样,从胖子的店外进来。彼时,我愿意随着他的脚步去丈量天地万物,而此刻,我却发现那不过是一趟漫长的归途。
我把杯子递给他,张起灵伸手接过,却没喝。他极轻地叹一声,上前一步,将我抱住。他只简单地叫我一声:“吴邪。”我却从中听出千百种滋味。
某种难以名状的力量控制住我,使我连想也来不及想,不由自主地脱口回应道:“小哥。”
张起灵的呼吸停顿一拍,再等他有所反应时,就已经和我亲吻在一起。在这个亲吻中,我只感觉除了他的温度、气味和唇舌之外,一切都离我远去了。
我把他领口的布料攥得皱起,心惊肉跳地想着:这次是真的惨了——从现在开始,又一次地,我已经不能没有他了。
但当我再次看向张起灵,他的神情却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原来他也一样。
我们极有默契地一同上楼,那杯水被张起灵随手放在桌上无人理会。情感丰沛到一定程度,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种语言与之相比都仅剩一片苍白,只有亲密无间的肢体接触才可略表一二。
做爱之前,我们关上门、拉好窗帘,还嫌不够,仿佛连卧室的空间也会打扰我们的亲热。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来想去,正要提议不如换到次卧,但张起灵却等不得了,拉开被子把我推上床去,又紧跟着钻进来。
这栋房子的各个房间都有地暖,即使数九隆冬也不用盖得太厚。可那一层被子罩下来,却也像一个巨大的茧,将天地与我们隔开,虚幻地营造出一个只能容纳两个人的世界。
这个世界恍若混沌未开,却又好似已经经历过宇宙的各个形态循环,就连大爆炸和黑洞坍缩都已经是过去式。而有序的尽头,是看似无绪的终极。
我们便在这终极之中如同刚刚降生一般袒露身体和心扉,衣服和鞋裤都已不见踪影,到最后,甚至连骨血都开始相融。
由于空气流通速度过慢,这只巨茧里的温度很快升高。在一片黏湿的高热之中,我被张起灵干到几乎窒息。伸手扯开被子的一瞬间,清冷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让我有一种蝶化的错觉。
张起灵在我身体里坚定地挺动,同时伏在我耳边。他咬我的耳垂,焦热的呼吸喷洒在那里,逼得我除了向他就范以外,再没有路走。
他向我问道:“吴邪,我回来,你高不高兴?”
而我除了不断地叫他小哥之外,已经找不到别的词句来回应。
我的视线越过张起灵的肩膀,看到隐隐天光从紧闭的窗帘后面透过。
眼下的环境,和我们正在做的事都让我有种奇异的感受,好像我们仍在纽特丹,在闷油瓶的公寓里。现在不过是某个寻常周末。
这个早晨,我们应该是一起醒来,又各自看书做事。吃过午饭以后,要去胖子店里之前,也不知道是谁主动,但等我们反应过来时,就已经滚到一起纠缠起来。
我们的时间不多,也就特别急迫,似猛兽一般要把对方吞进肚子里才能安心。
而后来十余年的经历,不过是大梦一场。等我们这次结束,打开窗帘,窗外仍然是纽特丹繁华而忙碌的景象。这座城市宛如一道洪流,冰冷得仿佛永远不会停顿,但却又温暖得能够带着任何人做梦。
张起灵忽然叹一声,低头舔舐着我脖子上那道已经长好的贯通伤,只一下就把我从梦境拉回一步步走到此处的现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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