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的沉浮下来,各家已经走出了长沙。尤其是在建国前后二三十年的飘摇岁月中,九门中人更是散若满天星辰,去哪里讨生活的都有。除了生意上的往来,几代人之后,还像我和小花、秀秀一样沾亲带故的已经不多了。
我家的生意,我虽然不知底细,但想也知道是没他们两个家里做得大的。我家从我爸那一辈就开始洗白,而我的两个叔叔又都是不结婚不要孩子的,吴家里外就我一个。不像他们俩,自己家里还各路势力错综复杂。
因此,他们两个作为继承人的辛苦,我是不能体会的。此时更是说不出别的,只能和秀秀沉默着等那只烤鸡。
鸡肉的香味弥散得到处都是的时候,秀秀突然开口道:“你不是羡慕我们两个吗?其实在心里,我不知道有多羡慕你。”
她的语气很伤感,好像瞬间苍老了三十岁,已经不是妙龄的少女。我受了触动,想安慰她,可烤箱在这时发出叮地一声,秀秀又笑了起来,对我道:“吴邪哥哥,快把它拿出来,我要饿死了。从昨天晚上出门到现在,还没好好吃东西呢。”
我从小就拿她的撒娇没办法,现在也只能遵照指示。她刚刚那两句话说得我替他们俩心疼,我也不废话,当即就给她拆了一套鸡翅和鸡腿,还配上果汁给她端过去。
吃到一半,秀秀说腻,又使唤我给她开一个菠萝罐头配着吃。刚才的复杂神情已经消失不见,又变回了妹妹的模样。我想告诉她,和我待在一起时,可以不用那么累,但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饭后,秀秀倒是又想起了我给闷油瓶发短信的事。但是我这边情场失意,比起她经历的那些风风雨雨来说,怕是连洒洒水都算不上。我不想多说,只把那条短信翻出来给她看了。
她看完短信,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嘻嘻地说:“没事,吴邪哥哥。看不上你,那是他不识抬举。”
从那以后,我大概有两个星期的时间没去过法培拉。
其一是因为闷油瓶的拒绝太过干脆,让我觉得硬要往别人眼前凑实在是没有意思。毕竟就像秀秀说的那样,我喜欢他,他不可能看不出来。
其二则是由于,我虽然不懂他们家里的事,但解雨臣和我是发小的情谊,既然我已经知道了他处境不妙,尽管我帮不上忙,可担心却是少不了的。
我们中途也跟小花打了几通电话,但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惫,应该是一直连轴转地忙。问起他那边的情况,他也只说等他回来了再讲。
小花回国以后第二周的周五,我正在上那种一两百人的公共大课。这种选修课是跟我的专业无关,但为了学分又不得不上的那种。我正缩在后排困得眼睛打架,裤兜里的手机就贴着我的大腿一阵狂震。
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上写着:胖子。我看了一眼台上的老师,站起来装作要去洗手间的样子,从后门走出去了。
电话一接,果然是胖子对我的兴师问罪,直说自己掐指一算,我已经有两周没去他那儿吃饭了,难不成我是在外面有别的馆子了?
听他这样说,我为了自证清白,只能下课以后就上法培拉找他去,用行动表示我还没来得及找别的馆子。
老实说,胖子给我打这个电话,我是开心当中还有点愧疚。这也提醒了我,虽然我跟闷油瓶不愉快,但无论怎么说我和胖子仍然是朋友,不应该连他一起不见的。
那天下午我到胖子店里时,闷油瓶已经到了。仍然是往外挪着灯箱,正在为晚间营业做准备。他看见我来,不但不尴尬,而且还叫了一声我的名字、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就好像那条硬邦邦的拒绝短信是张起灵发的,跟他闷油瓶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不想理他,敷衍地点了个头就进店里去。进店之前,我发现隔壁那家岐山筒骨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门大吉,连招牌都撤下去了。
见我进店里,胖子原本正拿着铅笔在一个小本上写写画画,此时也抬起头来冲我直乐:“呦,咱们天真大老爷来了。这几天上哪儿乐不思蜀呢?”
我笑骂了他一句,回道:“天天上你这儿来,我不用念书了是不是?”
胖子拿手里的铅笔往店门口一指,道:“以前你搁我这儿当望夫石的时候,你可没这么些理由。胖爷我前两天忙着呢,没顾得上,今天才想起你来。你小子白夜之后就没来过,咋了,你跟小哥房事不和?”
我没想到他一开口就跟我提这个。而约人吃饭被拒这事于我来说,又确实有点丢人,我就不太想说。
可王胖子何许人也,他这德性放到国内九十年代那会儿,一天怕是能被当流氓枪毙三回。见我不说,他就道:“来吧,胖爷给你解解啊。别客气,你要不说,我就问小哥去了。”
我在心里挣扎了一会儿,胖子可能是看我还差点火候,马上就作势要喊一声小哥。
这种操作谁顶得住?我只能把后来再给闷油瓶发短信约他吃饭,但他拒绝我的事情说了。
胖子一脸:“就这?就这?”的表情,拍拍我的肩膀,说:“跟他这种人当朋友,确实有点麻烦。但我没想到,还是你这种小媳妇矫情啊。其实也没多大个事儿。”
我白了胖子一眼,不想再理他。胖子却又赶在闷油瓶收拾完外面之前,跟我说了几句他的事。
原来闷油瓶这个人,从来说话都很直接,每个句子都是字面意思,话里是不带话的。况且他忙也是真的很忙,除了在胖子这里做兼职以外,据说还是个颇有名气的论文代写枪手,在业内绰号叫Akun。
硕士生以下,不涉及发表的论文,只要他肯接活,就一定是包过。平均来讲,一篇毕业论文,定价大约在2000刀的样子。
胖子这番话说完,我人都傻了。还有些不信,逮住他问:“你怎么知道?难道你还找他帮你写过论文?”
他啐了一口,道:“老子高中都没混毕业,写个鸡巴的论文。去年我店里另外一个兼职的,也不知道咋混过来读的书,英文估计还没我在行,那人当时求胖爷我帮他跟小哥说说,所以我才知道的。”
我这才算是半信半疑地把这事听进去了。但我还是有点疑惑,问道:“但他为什么做枪手?”
这一问,胖子看我的表情就是直截了当地在看傻逼了。他甚至都懒得再白我一眼:“当然为了赚钱啊,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因为他有什么怪癖,一天不打字就浑身难受是吗?”
我下意识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竟然觉得或许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知足吧你,人家还陪你玩个通宵。”胖子在闷油瓶走进店里的时候对我说:“小天真,大人的世界是很残酷的。”
他又对闷油瓶道:“小哥,正说着你呢,快,请天真喝瓶汽水儿。看你把人家给气的。”
闷油瓶听了这话,也不问自己到底是哪里错了,只是走到后厨去开了一个玻璃瓶装的可口可乐。他拿着可乐出来的时候,瓶子里还插了一根红色的吸管。
他把可乐递给我,对我道:“吴邪,对不起。”
我本来就不是爱拿乔的那种人,这两周不来,也不只是因为他。只是不好明说小花那边的事情。他这时候跟我道歉,算是给了我相当大的一个台阶下。等我把那瓶可乐喝完,那点不愉快早就过去了。
这就是张起灵第一次跟我说对不起时的情景。
第9章
胖子这人有个毛病,每次见到别人的嘴堵上了,他就叭叭叭地有几百句话要说。我慢慢喝着可乐,他就在旁边嘴不歇气地讲法培拉这帮做生意的华人的各种八卦和破事,同时手里继续在小本上写着什么。
法培拉的华人,除了他和闷油瓶,我一个也不认识,那些八卦也很寻常,听起来没什么意思。
不过我倒是注意到了他本子上的东西。
胖子的字写的丑,画图也懒得拿尺子,几根线条都是歪歪扭扭的。但我坐在对面倒着看了几眼,感觉很眼熟。伸手把那本子拿过来一看,胖子画的果然是建筑内部的平面图。我仔细看了旁边的数据,估算了一下,感觉是个和胖子的店面结构、布局和大小都差不多的地方。
我问他:“你要装修店面?”
胖子答道:“也不算,我想扩充店面。旁边筒骨粉不是不做了吗?胖爷我过去两周都在考虑这事。”
那家筒骨粉的味道还算不错,跟江浙沪一带主张鲜美的口味不一样,骨汤熬得发白不说,盛上了粉还要撒一小勺胡椒。喝起来有一种呛辣的舒爽。
想到这儿,我不禁有些后悔这两周都没过来,以至于没吃上最后一碗筒骨粉。我问胖子:“为什么不做了?”
“说是不想在纽特丹了,要搬到旧金山去。”胖子点了一根烟,抽了几口接着道:“只是要想扩店,说简单也简单,这两间铺子都是我的,横竖租金是不用另外给。但同样每个月也就少一笔固定收入。”
他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胖爷这两周,别的啥没干,净算账了。算来算去还是觉得这风险我不愿意一个人担,得找人合伙才行。”
“这两间铺子都是你的?”我对他道:“不错啊,胖子,居然是个老板,我还以为你是伙夫呢。”
胖子呸我一声,随口道:“看不起谁呢,想当年老子也是四九城小有名气的倒爷。干了十几年,连俩铺子都没有,我岂不是白干了?”
按照正常流程来讲,商铺的改造,无论是扩店还是重新装修,都是要在动工之前,先递交装修方案和设计报备的。这跟我的专业相关,对我来说不是特别难的工作,因此我便主动提出帮胖子画图的事。
胖子不信任地看着我,问道:“你不是学建筑的吗?室内装修也会啊?”
“学建筑也不能就建个房子壳,里面啥也不管啊。室内设计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用的画图软件我也会用。”
“是不是啊?”胖子道:“那你这么厉害,就帮我画一个呗?”
“行,”我说。此时脑子里装逼的冲动已经刹不住了,夸下海口道:“我连装修成本都能给你估算出来。”
胖子听完就冲着我乐,道:“那你就去弄去,弄好了胖爷请你吃饭。”
晚上吃完饭,我问胖子要了卷尺,跟他一起又把隔壁的尺寸量了一遍记好。胖子这边店里还有客人在吃饭,要想得到数据就只有等打烊再说。
胖子不用去做饭时,我们两个就缩在后厨聊天。胖子道:“这店要扩,起码得找人给我投这个数。”
说着,他伸出四根手指:“这些钱,说多也不算多,我估计都不够交你们半年学费的。但亚美利加现在经济不好,想投实业的人少。”
我问他:“那如果找不到人合伙呢?”
“那就还是把隔壁铺子租出去呗,”闷油瓶这时从前面递过来一张点菜单子,胖子接过来,扫了一眼就把锅往灶上架:“反正就是个锦上添花的事。天真,你给我滚外面去,俩大老爷们挤这儿也忒挪不开了。”
胖子扩店的事,我自己也是有点想法的。不过在当时也就是一闪而过罢了。
那周周日的晚上,小花打电话回来,说事情处理完了,他已经买好了票,亚美利加时间周二的凌晨就能到。
他果然是周二早上六点从菲茨杰拉德机场落地,此后再入关、拿行李、打车等一系列事情做完,打开家门时已经接近早上八点,我和秀秀正在吃早餐,准备出门上课。
解雨臣回来时,整个人疲惫不堪。两眼下面一团乌青,脸和嘴唇都是发白的,看那神态,有点强弩之末的意思。秀秀招呼他一起吃饭,他也不理,只说不用叫他,便回了自己房间。
我和秀秀还凝神听了一会儿,房间里没有洗澡的动静。他应该是直接倒在床上就睡了。
这就要说到我很佩服小花和秀秀的另一件事了。
他们两个别看平时跟我相处吊儿郎当,实际上却很警觉。我们在国内时就一起旅游过几次,现在出了国,天天同吃同住,我早就发现无论他们两个有多累,只要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都是睡不着的。
这就好比是一种防御机制。不像我,只要困了,上课也能睡,车上也能睡。我们第一次从国内来的时候,坐的是长途直飞,全程大概有十五个小时。公务舱的环境比不上家里,但是比起经济舱却好多了,至少能有地方伸腿。
我们当时准备在路上把《哈利波特》系列电影重新看一遍,结果我看到第10部开场没多久,就整个人失去意识。
睡醒的时候,他们俩也没看电影了,而是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聊天。我后来还断断续续睡着过两次。
下飞机的时候,秀秀忍不住笑我,说有几分钟气流颠簸得厉害,机上广播没把我吵醒就算了,我还随着震动把头上上下下地点,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怕是梦里给人杀了都不知道。
现在小花的这种情况,我都不用问,绝对是在国内就已经累得半死,飞机上还得强撑。现在终于能睡觉,所以直接昏死过去了。
我和秀秀不管他,各自去上学。下午回家的时候小花还没醒。到了晚上快七点,我下楼去问秀秀打算吃点什么时,才看到解雨臣已经洗了澡、换了衣服,正在打电话。
几分钟后,秀秀从自己房间出来。她化了妆打扮好了,身上穿的衣服和小花穿的相配套。他们买套装的时候,也叫我买了跟他们这套能搭的衣服,现在就在我楼上的衣柜里。
只是现在他两个都已经穿戴整齐,我还随便套件睡衣,就显得我是整段垮掉。
秀秀叫我去把衣服换了,对我道:“小花哥哥请吃饭呢,刚刚插队要的位置。晚上吃箐葉。”
他们说的箐葉,是东区的一家米其林日料餐厅。亚美利加这边很多的所谓日本料理店,其实都是韩国人或者中国人开的。有些店的菜单上,我甚至看见过石锅拌饭。如果点一个加辣的豚骨拉面,很有可能会吃出油泼辣子的味道。
但米其林餐厅是另一回事。不要说从老板、食材到厨子,都是从日本空运过来的,就连寿司师傅捏寿司的那张木案子,都是空降纽特丹。据说运费和造价加在一起,光这一样就有将近六万美元。
而就不含税和酒的人均消费来说,一顿饭已经超过了五百刀。
这种店主要还是来吃个装逼的。
我是那种对钱没有概念的人,刚到亚美利加的时候,觉得买一罐可乐要1.2刀,餐厅里能卖到3刀已经是天价。这个钱在国内,可以买一打了。而对于每天上下学打车的事,却接受良好。
毫不夸张地说,我很多时候连我卡里有多少钱都不太清楚。但我却并不铺张浪费,好的馆子能下,实在饿了,街边买阿拉伯人卖的烤肉卷饼也能凑活吃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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