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叹息道:“不过你是不是在想,自己不过离开了十几分钟,怎么人就变成了这样呢?很自责吧,江凛。你这句话似乎站不住脚。”
他伸出手,搭在手臂的外套垂落,“把他给我吧,我不会伤害他,我比你更能保证他的安全,说起来……我也很久没见他了,还是那么漂亮,那么乖,真让人怀念啊。”
“……”
被说破的江凛并没有什么气急败坏的情绪,对后面这串话也没什么反应,他目光望着前面的灌木从,低矮的灌木上长满了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江凛轻轻叹息,“我说了,激怒我没有用。”
校医被噎住了,他神色复杂,“江凛,你什么时候去寺庙坐化了吗?”
“不是,”江凛收回目光,走自己的路,“是你对我的误解太深了。”
校医脚步停下了,呆呆地矗立在寒夜中,目光深深地望着江凛的背影逐渐被夜色吞没,蓦然间,他目光恍惚,陷入某段回忆,过了许久,才喃喃开口,似乎是在问自己,“是吗……”
“算了……”他自嘲一笑,朝着灌木招招手,“猫,过来。”
“喵呜~”
猫跳出来,蹭着他的裤腿,留下大片灰色痕迹,但他却毫不在意,掐着猫的胳肢窝,把猫举到眼前。
这只猫,有很漂亮的蓝眼睛,他挠着猫的下巴,“还是你最乖,不用骗就会乖乖过来。”
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九点半,再过几分钟,学生就会下课,按照设定好的剧本,回到宿舍休息,之后六点半的铃声响起,重复开始新的一天。
陆辞言的身体很轻,或许是因为只有十六岁,脸青涩得未长开,少年人的身量也并没有成年男性一般的骨骼分明,江凛抱着并不费力。
江凛必须承认校医的话很有效果,他确实处于一种很无力的境地,但心中并不恐慌,心底好似分裂成两个人。
一个是流浪多年孤苦无依的江凛,黝黑的眼麻木又黯淡,说你什么也做不了,你只是一个二等公民,江凛,你没有那么伟大,也没有那么强大。
一个是现在的江凛,好像有着莫名其妙的,连自己也不知道来自哪里的底气,运筹帷幄又胸有成竹,自信又带着难以理解的傲气,江凛,你不会输。
两个自己在打拉锯战,软弱的自己习惯于软弱,他说江凛,你什么都做不到,不要再自以为是,甚至连你的生命你都无法掌控,每时每刻地走倒计时,放手吧,没准他真的有办法。
另一个自己则在鄙夷,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江凛,这样的你不是你,你不会犹豫,也不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你妄自菲薄到以为自己真的是一只绵羊,他说的没错,你不要再勉强了,你太软弱。
我不软弱。
这是江凛的回答。
但他始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死亡一次一次逼近的时刻,他又为什么想要活着,真的只是因为如果能活着,那就活着吧吗?
沉睡的陆辞言击碎了江凛坚硬的外壳,他早该想到的,从陆辞言第一次醒来开口叫他papa时,他就该想到的。
【在静默中,噩梦悄然降临。】
【我存在吗?我存在与何种现实?】
【在黑暗中踟蹰独行,我渴望触碰梦境与现实的边界。】
【但我唯独不敢睁开我的双眼】
【它已经在餐桌前等候】
【等待它的珍馐灌满恐惧与绝望,将自己赤裸盛上】
江凛不自觉发问,【系统,你为什么会选我呢?】
江凛垂眸看着陆辞言的睡颜,安详得好似在做什么美梦。
心底没由来地想,如果他真的再也醒不来怎么办,我不想他死。
系统罕见地沉默良久,久到江凛以为它再也不会回答。
【系统的意志无法被破解,系统无法回答选择你的原因。】
似乎是察觉到江凛的低落,它吐出几个没有固定形状的泡泡,之后调出了相册。
颇为骄傲地邀功,【宿主,看这个会不会高兴些?悄悄告诉你,虽然我说不拍,但我拍照了哦!】
照片里,陆辞言细腻白皙的长腿跨坐在江凛腰上,手肘支在江凛胸口,一只手在捏江凛的鼻子,咧嘴笑得很开心,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江凛回忆了一下,似乎从来没有见过陆辞言这么笑过,有点可惜。
江凛,“……”
身旁传来一声嗤笑,“江凛,一碰到他就变得这么软弱,犹犹豫豫,我可怜你。”
江凛低低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你还没走吗?你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跟到你彻底想起来一切为止,我会好好看着你。”
江凛仰起脸,天空中一轮圆月高悬,“那你要失望了,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有些惆怅,竟然对这个怪物敞开心扉,“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你可以自己告诉我,我会听的。”
“哦?”校医疑惑地哦了声,尾音上挑,“你说你不在意,你现在说你很在意,求我告诉你,我就告诉你。”
江凛被他弄得心烦,他胡乱抓一把自己的头发,骂道:“爱口口说不说。”
校医被他这句骂震在原地,望着江凛烦躁的模样,愣怔和难以置信一齐出现在这张脸上,目光竟然有些怀念和欣慰。
江凛并没注意他的目光,他又觉得不解气,狠狠捏捏陆辞言的脸,捏起一块软肉泄愤,心底的惆怅少了些,压低声音,像是哄小孩一样,“小幽灵,快起来叫papa,不然打你pp。”
“哈哈哈哈哈哈……”校医笑出声,“你怎么像个小孩一样,和小孩较真做什么?”
他凑过去,伸出的手被江凛一巴掌拍掉,他惋惜地开口,“脸都被掐红了,真舍得。”
校医自言自语,“我可舍不得,我连让他哭都不舍得……”
江凛目光警惕,转过身把陆辞言护得严严实实,“他是谁?”
校医哑然,随后笑了,“我爱人,”
江凛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了某种熟悉的情绪,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无力地叹了口气,“他死了,我亲手杀死的他,血液从他胸口流出,顺着刀把流到我的手上,温热的血让我的手握不住那把刀,我的手乃至全身一直在颤抖,心底却十分平静,我怎么会杀死他呢?我觉得我疯了,如果不是变成一个疯子,我怎么会想要杀他呢?”
“可我又觉得,我在拯救他。”
他扭头看向江凛,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低低叹息,“可笑又可悲的疯子。”
“够了。”
他说,“不想听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怪物?”
江凛反驳,“没有。”
“你在唾弃我,江凛,我看得懂你的表情,就像现在,你是不是在想,像我这样的人,不配谈爱,你觉得我恨他,而不爱他,你在可怜我。”
江凛抿唇,一言不发,胸口的热堵在喉咙,让人窒息。
“你是一个比我更需要可怜的疯子,江凛,如果你记起一切,你会谢我今天对你说这么多。”
他站起身,优雅而沉静,面容苍白冷峻,幽深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一点。
“下次再见,我们会是敌人,如果可怜我,就试着拯救我吧。”
他的声音消散在夜风中……
无风无雨的寒夜里,在他方才站立的树下,留下一滴雨水的痕迹。
下课铃声响了。
江凛坐在树下,垂着头,胸口被什么东西搅动,数不清的念头碎成一团碎纸,挤在小小的胸膛里,只差一点火星,就要升到空中炸成漆黑的余烬。
面前出现一双鞋子,“江凛,几个小时不见,你被夺舍了吗?这么低沉,不像你。”
沃昭身旁站着方堂,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少女的脸色看不清。
方堂在江凛面前蹲下,看着陆辞言忧心忡忡,“言哥怎么了?困了吗?”
江凛驱散心头阴霾,又变回那副什么也不在意,倨傲又不可一世的模样。
“嗯,他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做老父亲的只好照顾照顾小孩了。”
他活动一下被压得有些麻的胳膊和腿,抱着陆辞言站起身,觉得自己现在格外像一个死了老婆的鳏夫,抱着老婆的尸体骗人骗己,这样的想法让他笑出声。
“小幽灵。”
第43章
方堂碰了碰陆辞言额角的两个小幽灵发卡,“江哥,你从哪儿拿的,真可爱。”
江凛从兜里掏出一个长着绿眼睛的猫咪,“给你了。”
他看向沃昭,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口,他一开始就没有结盟的打算,所以对方所作所为是有利于自己或者是想将自己置于死地,他都没有过问的立场。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隔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面纱。
沃昭跟在两人身后,语气恹恹,“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并不想害他。”
江凛颔首,“嗯,我们不是朋友,你想做什么不需要向我解释,也不需要征得我的许可。”
“那你怎么放心把方堂托付给我呢?”
江凛沉默一会,忽地笑了,“大概是……因为不在乎吧,怎么都对我有这么深的误解,我不是早说过了吗,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啊。”
沃昭摆手,站在宿舍门口,她无法再往前,“至少,至少目前,我希望你们好好活着。”
江凛淡淡嗯了声,漫不经心。
“我今晚会做个好梦的。”
原本以为副本中NPC会因为他拿到了教导主任的手册将他拦在门外,实际上并没有,那个宿管阿姨只是抬头随意地瞟了一眼。
她指了指玻璃门上的告示,“就算是教导主任,也需要遵守宿舍管理条例,你的宿舍在四层走廊尽头尾号为3的房间。”
《宿舍管理条例》
1.宿舍楼有4层,没有五层,没有天台。
2.每层宿舍楼有一名宿管阿姨,宿管阿姨仅佩戴绿色校牌,不穿任何特殊性的服装。
3.在宿舍内,遵守宿舍作息,早6:00起床,晚22:00准时回到宿舍睡觉,请不要在宿舍外逗留。
4.宿舍开门时间:6:00-6:30,21:00-22:00。规定时间外,宿舍楼大门不会为任何一个人打开。
5.宿舍大门编号为QIAN-0015423,QIAN-0023652,请确认大门编号无误后再进入。
6.22:00后,禁止在宿舍外逗留,宿舍统一熄灯后,禁止发出任何声响。
7.猫不会出现在你的宿舍,狗不会出现在你的宿舍,无论听到什么声音,请不要害怕,不要恐慌,保证镇定,当作一切都未发生。
8.如果在宿舍看到猫/狗,请无视。
9.宿舍内有且仅有4个人。
10.请遵守以上准则,在宿舍内,您无法向任何人求助。
江凛扫一眼她的胸前,确实是绿色校牌,头顶的宿舍大门编号为QIAN-0015423。
“我还是住原来的宿舍。”
宿管阿姨耸耸肩,并没有拒绝。
其他两个同学见到他有些诧异,假人一般的面孔上僵硬地出现一丝维和的神色,但同样地,他们保持沉默,自顾自地洗漱,拉过被子将自己裹得规规矩矩。
江凛把陆辞言放在床上,长期保持同一个姿势让他的手臂在放松的瞬间刺痛,难以屈伸。
熄灯了。
江凛闭上眼,沉入黑色的光芒中。
然而他陷入长久的失眠,眼前覆盖着浅红的薄光,让江凛误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医院副本出来的那次苏醒,睁开眼,眼前是宽敞明亮,又空旷的病房。
他睁开眼,漆黑宿舍一片死寂,在黑色中,更为浓郁的黑蠢蠢欲动,他看到了那个黑影,它静静地躺在江凛身侧,狭小的床上并不能并肩躺下两个成年男性,但他就那么躺在那儿,在江凛侧目看它时,它也微微侧目。
不知是不是江凛的错觉,这个黑影似乎越来越浓厚,逐渐从模糊的人形凝结出些许成年男性的轮廓。
它是如何长大的?是汲取什么成长?是绝望吗?还是恐惧。
又或者像上一个教导主任所说,我逐渐分不清,是不是我创造的它。
江凛陷入这样的迷思……
恍惚间,他看到陆辞言坐起身,拍拍自己的头,似乎是沉睡许久导致眩晕,整个人都有些不稳,江凛坐起身,还未下床。
陆辞言摇摇晃晃地爬过来,再次趴在江凛身上。
他声音软软的,带着浓厚的鼻音,“papa~”
江凛身体发烫,胸腔中鼓动着陌生的心跳,他的嘴角不自觉扬起,眼中竟然有热意。
他摸着陆辞言柔顺的长发,“我的小幽灵,去哪里梦游了?”
陆辞言打了个哈欠,揉揉惺忪睡眼,浑身没有力气一般贴着江凛,蹭了蹭江凛颈窝,“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江凛低低嗯了一声,“可以说给我听吗?”
陆辞言打起精神,还未从熟睡中彻底清醒,说的话也没有逻辑,“我梦到,papa和我一起堆雪人,papa说会一辈子都陪在我身边。”
江凛像个真正的老父亲,耐心地听他含糊不清的呓语,“还有呢?”
陆辞言撑着江凛的肩膀,坐直身体,仰头问他,“papa,现在可以亲亲吗?”
江凛面色一僵,他扯出抹笑,“为什么要和papa亲亲?”
陆辞言不解,歪着头,头顶的小幽灵发卡滑落,“可是papa每天都有亲亲呀。”
江凛僵硬的笑意落下,把他的发卡别回额角,露出光洁的额头,“是吗?”
“那言言教教我,在梦里,papa是怎么亲你的。”
陆辞言搂住他的脖子,微微用力,深蓝眸子剔透纯净,懵懂而又无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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