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磬书的外表十分容易给人以柔弱的错觉,那天的她站在雨里,被雨水沾湿的裙摆好似雨中摇曳的梨花。
明明做出那么倔强的表情,可田素素却觉得,她脸上的水不是雨水,而是温热的泪水,哭到眼圈红彤彤得,脸却惨白。
“你还好吗?”
她看着余磬书的校服,为自己辩解,“我们是同一个学校的,平成中学,我念二年五班,我叫田素素,你呢?”
雨点砸得飞快,漫天大雨中,她看到从余磬书眼睛里绵延不绝的雨水,心底好像被针扎了似的,她不懂,只把这种怜惜归结于自己的善良。
余磬书被她说动,嗫喏着唇,“你跟着我做什么?”
田素素忽地咧开嘴笑,“你这么可怜,我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那是秋雨中的寒夜,她们第一次相遇。
“再后来,她说自己喜欢跳舞,她说觉得她们在台上跳动时,扬起的裙摆好像翅膀,脚尖踮起,跳跃时停在半空中,她说有那么瞬间,她学会了飞翔。”
田素素目光怔愣,眼底涌出泪花,“我记得我们第一次看她舞蹈的模样,结束之后,她踮起脚尖,穿着舞裙,在我面前从2米高的舞台一跃而下,天鹅裙裙摆在她身侧展开,迎着风的方向,在身侧舒展,真的张了一双翅膀。”
她惊喜地冲我喊,“素素,你看,我会飞!”
然后重重地摔在舞台下,我没有接住她。
我愣住了。
她微微蹙眉,“我在想,为这么这么执着于会飞呢?人类不会长出翅膀,只有鸟会。”
江凛突然开口,“在我的窗台,傍晚时分,会飞来一只杜鹃,叫上几声后就离开。”
他没说这杜鹃有什么象征,只是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
田素素的目光随着他的话移动,一寸寸移向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玻璃,在玻璃外,狭窄的窗台之上,飞过来一只黑白相间的鸟,停在那儿,从那双纯洁又明亮,黑珠子一般的眼睛,滴溜溜地打转,好奇又警惕地看着屋子里的人。
她闭上眼,从紧闭的眼睫中,流下一滴滚圆的泪水。
不过她又噗嗤笑出声,“你知道吗?那点高度对她来说一点儿事都没有,不过趴在地上骗我,我都被吓死了。”
“我为了能跟上她的脚步,报了很多班,其实我跳得很差,是四个人里跳得最差了。”
“不过她经常安慰我,有时我们练习到深夜,再结伴回家。”
她陷入某段美好的回忆中,泪水止住了,笑得甜美,又轻松,“她是个很可怜的人,虽然表面看起来像个小太阳,但实际上背地里过得可惨了,惨兮兮的,是棵没人要的小白菜。”
“有天她伤痕累累的出现在我家门口,湿漉漉地走近我家门,在客厅留下很长一串水迹。”
“我不敢说话,她先是沉默沉默,沉默到我心慌,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和惊慌席卷我的全身,在我控制不住开口时,她突然抱紧我,嚎啕大哭。”
“她边哭边说,温热的水迹湿透我半边肩膀,她说,好痛苦啊,素素,为什么人生要这么痛苦,为什么光是想要好好活着,明明只是很小的愿望,为什么会这么艰难?”
田素素忽地抬起眸子,木楞地,“老师,你会觉得人生很痛苦吗?你的人生是不是从始至终都是顺遂?你有没有实现的愿望吗?你说你被困在这里,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呢?”
江凛坐回椅子,望着手里的小幽灵发卡,嘴角勾起抹浅淡的笑意,“人生痛苦吗?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活着。”
他用力收紧手掌,握紧手指,握到骨节泛起青白色,无比认真地开口,“也许我和你一样,其实我早就已经死了,只是意识不够清醒,所以一直觉得自己还活着。”
她说,“小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好想长大,好想长大,为什么时间过得这么慢。”
这个世界总对小孩过多苛责,对大人却不会,在小的时候,轻易的小事就能击败孩子本就薄弱的心里防线,会因为被锁在房间哭泣,会因为不小心打碎的玻璃花瓶哭泣,会因为被夺走的宠物和玩偶哭泣,还会因为饿着肚子哭泣,大人的一个眼神,一句严厉的话,都能成为孩子哭泣的原因。
是她们太脆弱了吗?
小王子游历过不同的星球,有的星球小到挪一挪板凳,就能看到仓皇的落日,他走过黄沙遍布的沙漠,拒绝成千上万多玫瑰,走到金黄的麦田。
狐狸说,“请你驯养我吧,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
时间越临近,我就越感到幸福。
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会坐立不安;我就会发现幸福的代价。
我对麦田无动于衷。而你的头发是金黄色的。所以,一旦你驯养了我,事情就变得很美妙了!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
我看到金黄麦浪时,就会想起风吹过你金黄的发梢。”
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
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了;
我对你来说,也是你的世界里的唯一了。
人类已经忘记这个简单的真理了。
不过,你不可以忘记,你必须对那些你所驯养的东西负责。
你必须对你的玫瑰花儿负责。注
可孩子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从一声嘹亮的啼哭开始,没有人过问她,你愿意降临到这个世界吗?
大多数人都忘了自己曾经是个孩子。
伤痕累累的余磬书哭号着,“长大就好了吗?”
心底有个声音回答她,“长大就好了。”
长大就好了。
田素素趴在桌上哽咽,哭到抽泣,瘦弱的肩膀颤抖得很剧烈,从深深压抑的胸腔中,泻出几声绝望的低嚎。
指针转了几圈,时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流淌,江凛似乎看到她的身量拉长,修长的四肢在聚光灯下舒展,蓬松洁白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在明亮的灯光下,透明的宛若阳光下的泡沫。
啪啪啪——
一连串灯光熄灭的声响从四面八方袭来。
蓦然间,眼前漆黑一片。
他站起身,在一片漆黑中,大步流星地走向休息间。
身后一股巨力拉扯,狠狠地将他摔在某个并不坚硬的垫子上。
他猛地睁开眼。
嘭!
耳侧巨响,雷鸣般的掌声一同响彻耳边,灯火通明的演播厅内,礼炮内五彩缤纷的亮片在眼前炸开,仰头看时,不规则亮片尖锐的边缘闪烁着炫目的光点,在明亮的黄色灯光下,显出恍惚的光晕,一圈又一圈地交叠。
洋洋洒洒地落下,如同某个久远梦境中的一场大雪。
陆辞言抱着饼干,小口小口地嚼着,带着软肉的脸颊削瘦些许,光是嚼着饼干,就能看到脸颊鼓动的痕迹。
他额角别着一个孤零零的小幽灵发卡,亮片似地眼睛打量着江凛,却没有动作。
江凛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还记得我吗,言言?”
陆辞言将他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缓缓吐出几个字,“你是江凛。”
“还有呢?”
“你的发卡呢?我头发乱了。”
江凛笑了,胸腔中鼓噪的心跳,纷乱又急速,他拿出发卡,十分小心地别在陆辞言额角。
灯光收拢又分散,在场内肆意游走,最终落在舞台中央。
四个女孩手挽着手,仰着头,舒展修长脖颈。
眨眼间,灯光熄灭了,偌大的演播厅中,只剩下孤零零几个人,刺眼的光束刻意地扫射,让眼睛无法直视。
江凛护住陆辞言的眼睛,再次睁开眼时,血色光芒笼罩着漆黑的舞台。
在舞台之上,舞女的身体流出鲜血,面目惨白而僵硬,四肢并不灵活,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只能活动的骨关节带动她的躯体。
在灯光照射之外,失去控制地倒在地面,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姿势,手腿交叠,头甚至扭到后背,但那脸上仍旧带着僵硬的笑,木楞的眼珠转了个圈,直勾勾地盯着江凛的方向。
从中流出滴血泪。
一曲毕,演出结束了。
空荡荡的演播厅内只有两人,黑红的椅子在惨白的灯光下莫名瘆人,空气中流动着若有似无的冰冷气息,死寂之下,难以捕捉的暗涌流动。
这是不存在的演播厅。
“先离开。”
他抓着陆辞言的手,想要带着他离开。
厚重的大门之上,贴着张告示。
如果您看到这条告示,请不要慌张,不要恐惧,也请不要声张,不要让任何人发现您能看见,在遵守本告示的前提下遵守图书馆门口告示。
相信您可以看出来,您所处的学校并不安全,我们要集结在一起,打破来自校方的诅咒与禁锢。在死去第一个无辜同学时,规则已经成立,我们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同学死去,我们是朋友,我们是可以托付真心的伙伴,你来临这一刻,我们已经等待许久。
请不要相信校方,校门外是更为恐怖的深渊。
请遵守下列准则,这是你能成功逃离的唯一途径。
1.在进入演播厅之前,请出示您手中的票据,并唱起学校校歌。
2.猫狗是我们的朋友,它们保证我们的安全,请相信它们的话。
3.不要去医务室。
4.不要向校内任何人求助,包括你认为可能是伙伴的人。
5.如果看到书籍中的纸条,请交给图书管理员,虽然他不是我们的朋友,务必相信纸条中的内容。
6.图书馆门口的池塘里,是猫的食物,你可以投喂猫获得信息,猫不一定可信,但狗一定不可信,我们的朋友,不一定想要我们走出校园,但请相信,它们是无辜的。
7.食堂里的红色饮料,甜点,猫粮可以购买,不过请不要让他们发现你购买了这些东西,他们很警惕,猫喜欢猫粮,你可以把猫粮喂给猫,猫会说真话的。
8.猫会唱歌,在猫唱完歌之后,请跟着猫的脚步,躲避开其他人,悄悄离开学校,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回来。
9.学校里没有红玫瑰。
10.在你出现胸闷头疼乏力时,请喝红色饮料。
11.当你发现自己正在被监视时,请把甜点放入图书馆门口池塘中,静静等待甜点消失后迅速离开。
请活下去,我们希望你可以活下去,带着我们的生命,一起活下去(划掉),爪痕。
第48章
午夜的钟声响了一刻,夜色迷茫,屋外的景色在月光之下,皎白光辉笼罩中,恍若白昼,却又平添几分朦胧的色彩,分不清是梦中还是现实。
叩叩叩……
敲门声音响起了,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几段沉闷的脚步声,脚步声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绕过一个弯,停顿几秒,不急不须地靠近。
江凛从梦中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手心温暖的温度猝然消失不见,月色好不藏私,从身后大开的窗户向内倾洒,他的身影一般在光里,一半湮没在黑暗中。
在几秒的沉默之后,江凛抬起手,仰起头举过头顶,月光让手心更加清晰了,他看到自己手上微微发光的汗水,和几道泛红的纹路,那是握紧那枚幽灵发卡时,手心留下的痕迹,眯起眼想要仔细再看,却又看不清。
脚步声停在了休息间的门前,过了几秒,它没有离去,而是礼貌,又矜持地敲了敲门。
宛如一位礼貌的绅士夜访友人般,亲切又冒犯。
那道熟悉的声音闷闷地响起,“不想和我谈谈吗?江凛。”
江凛闻言,冷淡的面色不变,“没什么好谈的。”
它兀自打开门,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进门来,颇为熟练地坐在江凛床边,锐利的眉眼在朦胧不清的光亮中削减几分戾气,幽黑的眸子在微弱的光亮下微微发亮,好似某种猫科动物的眼睛。
“你嘴上说着没什么好谈的,实际上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块了吧?”
江凛嗤笑,“是啊,你再靠近一点,我就会掐紧你的脖子,堵住你这张喋喋不休的嘴……”
他压低声音,靠近它耳边,眸子十分具有暗示意外划过它的脖颈与耳垂。
冰凉指腹划过它的脖子,触碰着唇角慢慢滑到耳垂,“像它一样,把你从这里撕开。”
“你想试试吗?”
“可我赌你不敢,如果我死了,言言永远迷失在梦境里怎么办?该不会,你只能抱着他的尸体无能狂怒吧?”
它笑道,“毕竟我见过你无能狂怒的模样,真是弱小到可爱又让人生厌。”
江凛,“……”
它眸底讥诮意味明显,含笑的眸子直勾勾地望进江凛眸底,从对方黝黑发亮的瞳孔中,江凛看到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怎么样的脸,脸部的轮廓被拉扯到变形,一黑一红的瞳孔震颤,脸色苍白,薄唇不自觉地抿紧,倔强又无能的模样。
但诡异地,他的目光扫过它的眉眼,面前的怪物眉眼沉黑,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惨白,这种不正常的白在月光照射下闪着细微的光点,好似整个人都被掏空,从内里放置一枚暖白的灯,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从这张脸上看出些许熟悉,难以言说的熟悉。
“你究竟是谁?”
“你的目的是什么?”
他问,“你想从我身上夺走什么?”
江凛自嘲一笑,并不是笑自己的弱小,而是笑自己的贫瘠,“我什么都没有,你一直缠着我,却又不下手杀我,这样会让我怀疑我身上背负着什么巨大的秘密,连你也要忌惮。”
它从床上站起身,打开休息室的门,“是也不是。”
“但是你说错了一点,”它惋惜道,“你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我可以从你身上夺走很多东西,看着你一点一点被摧毁,大概就是我的目的。”
江凛眉心一跳,心中闪过不好的预感。
窄窄门缝外,门口身影的影子被身后的月光拉长,细长的黑影延伸到他的门边。
没有满地的血腥,没有一片血污中狼狈不堪的江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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