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样呢?高云歌自己也说不清。他只是个工人,都时常感到错乱,复杂,无能为力,何况宋洲是个老板。
罗曼蒂克的理想主义在这一刻都赤裸的客观现实打败,五万块钱一套的模具很贵吗,两千双一天的产量也不赚钱啊,山海市的鞋企有因地制宜的本量利图,成本,销量,利润……抛开温州人对制鞋业的滤镜,毕竟绝大多数温州人都是从鞋子上挣得第一桶金,宋洲本质上在做一个无聊、枯燥、日薄西山的传统产业,靠价格卷生卷死,他宋洲每天也在催生催死。
而这才开始十天。
宋洲就已经觉得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这个游戏一点都不有趣,就连高云歌都变得没那么有性吸引力。
他烦躁地要将高云歌推开,大脑又收到需要分泌肾上腺素的指令。他的唇齿在又一次呕吐之前,被高云歌笨拙地含住。
很青涩的一个吻。
饶是之前有过那么多次亲密,高云歌却像是永远都学不会,只要宋洲不占据主导位置,他就只会最简单的靠近,和最直接的触碰。
而宋洲总是非常乐意地接过主动权。
像个溺爱笨蛋学生的老师,宋洲从不会嫌弃高云歌在这方面的学习不够聪明,做不到一点就通,可现在宋老师已经是自顾不暇,任由高云歌怎么挑逗抖没反应。他的小宋总啊,不再是一个吻,就足以安抚。
“啊!”宋洲也知道自己现在很失态,可他实在无法再忍耐。他推开高云歌,呐喊时脖子前伸,经络暴起到眼白都泛红。
他大喊大叫发出声音——
啊!
啊!!
啊!!!
他太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了。
他声嘶力竭,他放肆发泄。
他又在短短地几秒钟后迅速恢复正常,吸了吸鼻子,用被撕扯沙哑的声音平静地和高云歌商量:“咱俩还是要回车间跟林文婧谈判一下,不管怎么样,明天金成的第一批JC23010必须给洛诗妮。”
高云歌怔怔地看着宋洲。
他都看在眼里。
看着宋洲雀跃地拉开序幕,摇着理想主义的军旗,又在这一刻被客观现实逼得几乎要发疯。
生产的环境和出货的节奏已经把宋洲逼到极限,他却还要将自己的理智,从崩溃的边缘生拉硬拽回。
他现在长大了,有一个厂,他的伙计和线上的工人,都在等他这个当老板的把材料搞定。
“……那还是先去吃点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谈判。”高云歌喃喃。
“不,不谈判了,还有什么好谈的。”高云歌摇摇头,自言自语的样子,也要魔怔了。
不顾宋洲的抗拒,他紧紧地将人拥抱住。他说:“不干了。”
宋洲感受到他肩膀的窸窣颤抖,逐渐恢复冷静。
轮到高云歌呓语,不断地重复“不干了”,就像他一度坚持“不能停”那样。
“你怎么回事,怎么比我先打退堂鼓。不像你啊。”宋洲吐累了,喊累了,贴在高云歌怀里,声音孱弱的跟快睡着了似的。高云歌扶他上车,地图上输入的目的地不是任何一个山海市内的地址,而是温州市区。
宋洲问他这是要去哪里。
高云歌说:“送你回家。”
“家?我以厂为家啊高云歌,洛诗妮才是我的家。”宋洲直到这一刻都还在试图用玩笑话缓解消极的氛围,他看到高云歌哭了,眼眶湿润,没到掉眼泪的程度,但挺翘的鼻头都开始发红。
又是那种断断续续的表达,高云歌说:“你以前和我说过不止一遍,家楼下有一家糯米饭很好吃。可是我吃惯了面条,再好吃的糯米我都不会喜欢的,你偏要勉强,就是喜欢打包一份给我,我这人,哎呀,不忍心扔的,就吃掉,你就继续给我带。”
宋洲很意外,高云歌居然都还记得。
可他以前就是有那么执拗,一意孤行,明明知道高云歌是不舍得浪费粮食,所以才吃掉那些糯米饭,他偏偏隔三差五地给他带,看他勉强地吃完,好像……好像高云歌连糯米都能下咽,就总有一天能接受自己在身边。
他曾经是这样子的一个人啊。
“你说办这个厂是你的命运。”高云歌终于笑了,吸了吸鼻子。
他喜欢听宋洲讲这些漂亮话,关于命运和召唤,全都是他在日常生活和工作里不曾拥有的。他有宋洲,宋洲就会赋予他这些意义。
可这份命运让宋洲非常痛苦。
普罗米修斯盗完火后终日受风吹日晒和鹫鹰啄食,真神接受自己命运时也会痛苦,何况肉体凡躯的宋洲。
“那就不要接受这狗屁命运了,咱们不干了,你没必要这么苦的,没必要。”
“哦我的好伙计,那你呢?”宋洲现在看高云歌才像是发疯的那一个。
他倒不在乎已经投入的设备和厂房档口,而是高云歌手底下的工人。宋洲连一个人的名字都没记住,所有黄毛都是跟随高云歌而来的,材料不齐放假一天他们求之不得,但直接解散那就是直接失业啊,损失的是高云歌在工人圈子里的信誉。
“我?”看高云歌茫然的样子,好像确实没考虑到这一层。
但他车速毫无减缓的意思,即将驶上前往温州的高速——
“我先带你去吃点家乡风味。”高云歌答非所问。
“现在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你要吃食物。”高云歌笃定地看向黑夜里的前方,“就算、就算还是会吐,我也要带你去吃你喜欢吃的。”
第32章 陶醉
夜晚十二点,高云歌驾驶的帕拉梅拉驶入前往温州路上的一处加油站。
是宋洲要求停车的。
高云歌以为他现在就饿了,忙不迭把车停在最靠近便利店的位置,宋洲瞪了他一眼,不耐烦道:“你不饿啊?”
高云歌还真饿过头了。
从开工的第五天开始,洛诗妮就加起了晚班,高云歌盯着一众黄毛每晚到九点半,结束后还要理明天的单子,那么高的强度,下班后多少都是要吃点夜宵,不然很难入睡。
如果是在工业区附近,高云歌会买碗炒粉,吃点烧烤。加油站里的便利店里没有太多碳水和重油重盐的选择,只有关东煮和鸡肉丸子看着卖相还行。
高云歌也不确定宋洲会不会吃,但在店员刷酱汁时特意强调,不要有一点点辣。
结过账后转身,宋洲还站在便利店的门口,盯着两侧挂着的气球。那是庆祝开业用的装饰,同样是充了气,这几个金色铃铛不像游乐园里小丑捏的花花草草阿猫阿狗,通过揉捏的条状和圆形来呈现,而是通体凹凸有致,呈现出铃铛的形状。宋洲伸出一只手去捏气球的外表,满眼考究和好奇,神清气爽的,哪里还有出发前又呕又吐的狼狈。
高云歌买好吃的,宋洲拖拖拉拉地进店,独自逛喝的。他买了瓶咖啡和果汁,没急着给高云歌,而是悄无声息地绕到他身后。高云歌坐在只能容纳两个人的短桌前给食物散热,手机打开的短视频软件里,正在播放铃铛气球的制作方式。
原来还是要靠长条。高云歌学会了,待宋洲入座后简短地讲解给他听,要把充好气的长条盘成圈塞进圆气球里,再挪动球嘴到正中间,再吹气,下沉的圆条就勾勒出铃铛边缘的形状。
“你怎么什么都学?”宋洲问他。
如果放在平时,他心情愉快又雀跃,他绝对会用夸张的语气高度赞扬高云歌,但他现在实在是沮丧,面无表情时散发着生人勿近的阴郁气质,他这时候反问高云歌,就只剩下阴阳怪气。
“……下个月档口就要开业了,”高云歌沉默了几秒,说,“除了花篮,挂点气球也挺好看的。”
“呐呐呐,还说不干了不干了。你舍得吗高云歌?”宋洲调侃他,“那你到时候用气球拉根条幅,你来剪彩。”
高云歌笑了笑:“哪有工人来剪彩的。”
“你不是一般工人!”宋洲声量拔高,“不,你不止是工人,你是我的伙计!”
短暂的沉寂。
两个人都隔着便利店的透明大窗望向前方,除了加油站的灯光,更远处只有漫无边际的黑。宋洲余逛能感受到高云歌瞥来的目光,他故意装没看见,故意不说话,不理会,直到高云歌忍不住微微侧脸,他才敏锐地,和这个就坐在身边的人,直勾勾地四目相视。
“看什么?”他追问高云歌,不允许他逃避。
高云歌想装没偷看都已经迟了,舔了舔唇,眼珠子左右闪躲。宋洲见他这般欲言又止的反应,不由唉声叹气,高云歌一直在看自己的脸,刚才在车上也是,仪表盘码数上去了又下来,是看向右边后视镜实则看自己。自己有啥好看的,还是说不好看?不是吧不是吧,刚开厂是挺兵荒马乱的,忙前忙后,但咱也不至于憔悴得没眼看了吧!
宋洲几乎要去捂自己的脸做无语状。高云歌终于开口。
他说,刚开过来有一段高速路两侧的灯很闪耀,刺眼得亮,照进车内副驾驶的空间里滤出色泽很暖的黄,落在宋洲脸上像清白的月光。
“哇。“他摇摇头,说,他已经尽量忍住不在开车的时候去看宋洲的脸了。他们在紧接着的那个红灯前停下,且排在第一个,红光透过车窗玻璃,也调和进了路灯光,他难以形容中和过的光线是什么颜色,只觉得这样的光落在宋洲脸上,很……很让人……
“……很陶醉。”良久,高云歌摇着头,才憋出这么个词汇。
他的声音很轻。
陶醉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个人可以让另一个人陶醉吗?高云歌说不清。
但这是他在所知的、本就为数不多的美好形容里挑了又挑的最美词语,在一个离开山海去温州的夜里,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灯光打在宋洲的脸上,就足以让他陶醉。
“……先吃东西吧。”宋洲把最热乎的鸡肉丸子递给高云歌,自己握住关东煮的纸杯。如何制作气球铃铛的教学视频在循环播放,成了他们的下饭菜,宋洲听腻了,把屏幕往下划了好几下,跳出来的视频全都和鞋子有关。
大数据记得高云歌的生产生活,跟他有关联的账号也都是工友,记录车间里的日常。
宋洲往下划的手指又往上:一段热门网红曲为背景乐,一个叫“熊六”的id一手持镜头,另一只手拿鞋,杂乱无章地旋转展示。高云歌大呼一声“别看!”,表露出少有的紧张,宋洲眼疾手快地将手机夺过,仔细端详这个挂了小购物车的视频,鞋子背后被虚化的流水线上写着“洛诗妮”,展示的鞋子正是LostNi2307。
高云歌有些焦灼不安。
熊安喜欢玩社交软件,偶尔还在上班期间开直播,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小孩子玩心重很正常,不耽误他自己所在的那道工序就行。高云歌倒不是怕老板本人发现线上有工人在卖货,毕竟小黄车的数据和这个视频所获得的点赞一样惨淡,但他还是正襟危坐,极为诚恳和耐心地跟宋洲保证:“现在工人都熟练了,做下来的鞋子比这双好看多了。”
宋洲又瞄了眼视频,拍摄时间是十天前,刚好是开工的那一天。
被展示的产品加了滤镜,得放大看,才能发现鞋头的凹凸不平,但好在所用的皮料就是褶皱纹路,外行的消费者乍一看还行,外观过得去。
但这样的鞋子严格来说是不达标的。
难怪高云歌第一天开线的上午没提醒宋洲来车间,邹钟闻路过流水线时都闭着眼,碎碎念“千万不能被我哥知道我这在这个厂太丢人了”,然后自我安慰“那是他们生产没做好不管我设计的事”。
好在几天过后,工人做顺了,手熟了,鞋子也越来越端正了。高云歌希望宋洲记忆里的2307大货和样品一样漂亮,宋洲偏偏要他打开相册,他笃定高云歌留有第一双2307的照片。
高云歌被逼无奈,只能展示给宋洲看,他的照片比熊六的视频清晰:一双35码小单鞋放置在架子上,鞋头两侧粘有白底红箭头的贴纸,直指的方向正是不该褶皱的位置,以及从鞋底溢出的乳白色胶水线。
宋洲看愣神了。他“哇”了一声。
高云歌以为他是觉得这双鞋“惨不忍睹”,所以感叹,他却还特意把照片放大,仔仔细细凝视每一个不够完美的细节,他跟高云歌说:“还真像个刚出生的baby。”
轮到高云歌发怔。
“我形容的不够贴切吗?”宋洲深以为然道,“刚出生的小孩是这样的,皮肤皱皱丑丑的,像鞋子不服帖的皮面,还缠绕的脐带像鞋底边缘抹不掉的胶水线。”
“不过胶线是可以在流水线后段检验的时候被擦掉的吧!”宋洲确实不太懂做鞋底的具体细节,他询问高云歌,高云歌点了点头,说擦拭过后多少还是会留下印子。
宋洲才放下心,拍拍胸口,说,“嗯,那是脐带剪掉后,肚脐眼的痕迹。”
他还说洛诗妮的流水线是母亲的甬道,源源不断地孕育。高云歌数不清自己这么多年来进出过多少鞋厂,做过多少双鞋,见过多少款式,只有洛诗妮的2307独一无二,因为它承载了宋洲给予的关于新生的意义。
高云歌喜欢听宋洲讲这些不着边际的漂亮话。
他日复一日的谋生,机械重复的劳动,在宋洲眼里,竟然可以是一种浪漫主义。
但是宋洲现在沉溺于现实的痛苦里。
“夏夏选品—洛诗妮报单”群里又出现一张表格,比几个小时前的又增加了八百双,那是刚结束的第二场直播的订单数据。
夏之心这次直接打来电话,开门见山道:“这个款现在的反响可以。”
高云歌嘴角扬起,像个在家长会上被当中表扬孩子优秀的父亲母亲。
夏之心:“刚开始的退货率有点高,第一两天做嘛,我也能理解,但你如果能保证一直维持现在的品质,我能卖到四月底,到时候单款十万双不是问题。”
夏之心的声音中气十足有信心,高云歌诧异,他们的baby居然这么能卖。
哪有当父母的卖小孩的。可以想到2307的退货率越来越低,被越来越多的消费者留在家里,用于日常出行,高云歌替宋洲高兴,他们的baby真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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