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吧老板娘刚开始还挺紧张,准备了长篇大论的说辞要来安抚高云歌,高云歌心理素质强得可以去干真正的夜场。他并不会感到委屈,反而觉得悲伤,人的素养和财富并不挂钩,他们仗着自己消费过所以肆意辱骂时的表情是狰狞的,他们看起来很可怜。
但高云歌知道,自己在那些有钱人眼里,才是可怜的。
没有人会相信他是开心的,尽管他确实很容易满足。早在他从温州来到山海市的第一年,他也找过轻松的工作,ktv里的送酒员,按摩足浴店里的后厨,地点全都在麒麟湾大厦附近。
这些工作的时薪未必比鞋厂高,但胜在环境好,周围的同事都是正青春的少男少女,来自五湖四海。高云歌做了一段时间后还是选择进厂,他给高云霄的解释是哥哥是天生的劳碌命,不干体力劳动就浑身不舒服。高云霄年纪小小,心里头跟明镜似的,问他是不是又受到了骚扰。
高云歌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告诉高云霄。只有靠自己双手劳动得来的,才是实实在在的。
高云歌进厂后整个人确实明朗了不少。和在服务行业时的沉默寡言截然不同,他在车间里就像个孩子王,屁股后面总会跟着一串年纪不满二十的黄毛。
麒麟湾的务工人员大多来自云贵川,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工人基本上都已经结婚了,聊天的话题都是家里长短,这个房那个车的经济压力。黄毛们就不一样了,还在一放假就想着去海边玩的阶段,赚了点钱就花,买和他们的收入并不匹配的手机和智能音响,人在哪个厂里打临工,音响就被带到哪个车间里外放,播到喜欢的歌曲后咿咿呀呀地胡乱跟唱,高云歌笑着,有时候也会被范围感染地唱两句。
他唱歌好听这事儿一开始只有黄毛们知道。打工人消费不起市区的V19,偶尔会凑够十几个人一起,去麒麟湾大厦里的KTV,黄毛们唱他们云贵川的山歌,高云歌也唱自己的山歌,一些甘肃的民谣和花儿,还有许巍的老歌。
这种娱乐持续到有一次组团的人里有个管理,高云歌不认识他,他那天喝了点酒,有些口无遮拦了,说高云歌唱得跟夜莺似的,可不得把那些老板娘们迷得神魂颠倒啊。
在场的都是男性,哄堂大笑后,没有人会把这种玩笑话当真,高云歌却再也不唱了。
黄毛们依旧“哥”“高哥”这般称呼他,但随着淡季的到来,他开始频繁地在不同的厂里打临工,总会有几个管理,明明不认识他,却很熟络似地叫他“小夜莺”,还问他下班以后要不要喝几杯,去KTV里唱两句。
很没有边界感的言语上的逗弄。
高云歌通常第二天就离开,这年头工人要走,当老板的根本拦不住,还要立刻马上清工资。
但记工本上频繁的更换还是被高云霄发现,当弟弟的能猜到背后有什么猫腻。他很愤怒。
他才七八岁,他就会恨铁不成钢地盯着自己的哥哥,质问他为什么不愤怒,高云歌还是那种平淡的态度,他已经很知足了,可以用自己双手的劳动换取报酬,经济上不窘迫,弟弟有学上妹妹有工作,他感恩还来不及,为什么还要愤怒?
就像现在,他被天骐的卢总使唤个玩意儿似的叫“小夜莺”,嘴长在别人脸上,他又能如何?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麒麟湾的精英汇聚在一起!”宋洲微笑,迈着大步向卢总和多鑫老板走近。
高云歌沉默地跟在他身上,他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做到像宋洲这样游刃有余,见鬼都能忽悠鬼说几句人话。
模具厂的老板不至于也熬大夜,此刻还留在去办公室里加夜班的是飞扬模具的总管,三十五岁上下,瘦瘦小小一个。宋洲来之前,卢总和多鑫跟盯着牢犯一样守着他,现在他们三个当老板的坐到另一张办公桌前,反客为主的烧起了茶水,高云歌就坐到了总管边上。
“你们是鞋厂还是鞋底厂?”总管问高云歌。
高云歌这些天跟宋洲呆久了,耳濡目染了些当老板的架势。他说他们是金成的客户,金成的鞋底实在接不上了,他们才催到模具厂。
“小老板娘说JC23010的加模本来可以今天晚上完工,但你们这边有工人感冒耽误了。”高云歌稍作停顿,问总管,“我看楼下车间的人不少啊。”
“那也不多吧,有一半的工人还没来齐,随便什么环节一耽搁,晚一天很正常的。”总管的电脑还开着,大屏幕上刚好是JC23010的数据档案,但右下角的编号改成了XDX9901。
高云歌对这些细节很敏锐,随即问:“你们不会把模具先给多鑫了吧。”
“怎么可能!”总管被吓得花容失色,咋咋唬唬又小声,“我们模具厂都是按入库顺序排单的,电脑哪里懂人情世故那一套,只讲究先来后到,不然谁急谁催先给谁,那电脑不得崩溃掉啊!”
说得也有道理。高云歌余光里,三个老板茶普洱喝喝,黑利群烟抽抽,谈笑风生到可以称兄道弟。
他问总管那为什么这俩老板这么晚都还在这里,总管说,当然也是来关注模具进展,他们有六双模具订的比金成早那么个半小时,能在凌晨五点的时候完成。
“多鑫在山海市的价位很低。”高云歌以前在其他厂里用过多鑫的鞋底,除了次品率高,送货也很混乱,明明单子上开了黄金码号,他们会拿35或者40码的充数,而不是像金成,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高云歌嘀咕一句:“你们接客户的时候……都不挑吗?”
他没指望总管回应自己,这涉及到一个厂内部的决策问题了,实在是天骐卢总和多鑫老板整宿地坐他边上,给他都整无语了,所以才逮着高云歌就和他吐槽:“六天前他想来我们这儿开模具,也是卢总带着来的。他在我们这儿原本是上黑名单的,除了金成,好几个走高端品质路线的鞋底厂都强调过,如果把同样的模具开给下三滥的多鑫,那他们会联合起来拒绝跟飞扬合作。是维护老客户还是开拓新的,我们老板心里也有一杆秤的,但天骐的名气多响亮啊,你们麒麟湾里论规模和产量,他排第二没人说第一吧,天骐的卢总亲自一起来给多鑫担保,那我们老板肯定也心动的。”
六天前。
高云歌脑子里算了算,正是金成鞋底哪一家都接不上的时候。
卢总一边催促金成加模,一边物色好了下家,带着多鑫来同一个模具厂开模。
老板桌的高谈阔论也飘到了高云歌的耳朵边。多鑫一边抽烟,一边跟宋洲保证,他今年的品质跟以往相比绝对会有飞跃!不然他也不会牵线搭桥来温州这边开模,就是为了追求细节的质感,至于价格嘛……
“我伙计在流水线上试过你的鞋底。”宋洲扭头,看了眼高云歌,“你那套本地开来的模具,是真的不太行。”
“所以我把原来的一整套都扔掉!就等马上组装好的这一套温州品质的拿回去生产,保证和金成的品质一模一样,不!是比金成的还要好!。”
宋洲眼珠子瞪大。
怎么回事,凭什么多鑫今晚能拿到模具,金成的就要推后。总管留有发给铝厂的存根,上面白纸黑字做有记录,六天前多鑫的下单的时间,确实比金成早半个小时。所以多鑫的六双9901早一天从福建的精雕厂回到温州,金成的还在路上,只能等到明天。
多鑫的订单边上还赫然标注八个大字:现金结算,货到付款。
“澳……嗯,宋总。”多鑫老板看了看不远处的高云歌,目光又挪回宋洲身上,请他借一步说话。
宋洲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跟他前后脚一起出门,天骐卢总独自喝茶没什么意思,伸直手向高云歌的方向,招了招。
还真像勾搭一个玩意儿。
高云歌装没看见。
他还在纠结模具生产的前后顺序,隐隐觉得说不过去。就算差了半个小时,没道理就这么一板一眼,一定要给新客户。就因为他给现金?可干鞋子这一行,一忙起来,多得是手握现金却拿不到货的,金成最早扔掉的客户,不就是嚷嚷着要把全部尾款都提前付掉的路尔德吗?
高云歌又听到卢总叫自己:“喂,小夜莺。”
高云歌终于看向了他,不卑不亢的眼神,他说:“我叫高云歌。”
卢总露出个别有深意的笑,语气越发轻蔑了,巴不得用鼻孔看向他。所有人在这个缺乏睡眠和休息的凌晨都濒临失去耐心的零界点,他故意叹了口长气,说:“比起置办那么多设备,你直接问他要那么多钱,岂不是更落袋为安?”
高云歌一开始没听明白。
等他意识到卢总这是在隐约其辞,认定他表面上和宋洲拼伙计,暗地里有中饱私囊的嫌疑,他的身体比他的大脑反应还要快,已经三两步冲到茶桌前。
倒不是觉得自己被羞辱了,而是涉及到宋洲。
高云歌以前选厂还有个指标,就是合伙人一定要少,曾经有一年他就在那个厂里干了半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三个老板推来推去,谁都不愿意给,都说客户的钱被另外两个合伙人拿走了,自己凭什么要付工资和供应商的货款?
合伙办厂是会有这种矛盾。
但宋洲是多么聪慧机敏的一个人呐,居然被卢总说的如此蠢笨,会被一个工人坑蒙拐骗。
“落袋为安……你怎么不去入土为安!”高云歌话说得狠戾,他心里极其诧异。自己居然有跟天骐的卢总叫板的一天,那可是麒麟湾里规模最大的鞋企。平日里他教那些黄毛也是要沉默忍耐,受了批评指责能不反驳尽量不要接话茬,不要和你人生里的匆匆过客争执较劲,不值得。
但这个老登说宋洲眼光不好诶。
高云歌可以屏蔽一切外界对自己的评价,别人怎么看他,他都不在乎,可别人说宋洲一句不好,他就受不了。
“哟。”卢总跟看戏似的,还有心情笑,“鸟急了也会啄人了。”
如果不是宋洲和多鑫老板及时回来,高云歌绝对会跟卢总起肢体上的冲突。
宋洲也很意外,他从来没见过高云歌有过什么很激烈的情绪,卢总到底跟他说了啥,他居然要跟人干架?!
“怎么回事啊,怎么了怎么了?”宋洲叽叽喳喳的更像一只鸟,等两人离开厂房往停车位走的路上都不停歇,一问到底。高云歌不说话,良久他反问宋洲,多鑫老板拉他出去又聊了什么悄悄话,宋洲笑,一点都不遮掩:“还能有啥,让我小心你,别是中了美人计,被你迷的神魂颠倒。”
高云歌停下脚步,一脸的心事重重变成错愕。
“你想啥呢?我倒是希望整个工业区都知道咱俩是一对。”宋洲觉得高云歌真好逗,这么明显的玩笑话都容易当真。
“他特意把我单独叫出去,是怕我不懂行,以为鞋底和鞋底之间,真的会天差地别。其实不同厂家的都是能用的,他让我别听管理,嗯,也就是您这位小夜莺的一面之词,如果管理点名说谁家的材料好,谁家的不好,那反而要防着自己人有二心,别是这位管理吃了材料商的回扣。”
宋洲用手肘戳了戳高云歌的手臂,板着脸拷打他:“快说,林文婧到底给了你多少钱。”
“嗯?怎么不说话了?”他的声线加粗,是演出感觉了,还真当自己是个审讯官,就差把腰带解出来当皮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宋洲自己都被自己逗笑了。
他说多鑫老板如果没多说这些话,他都有些心动了,想报点订单过去。但一个当老板的竟如此揣度客户的伙计,那就没什么合作好谈的了。
高云歌却一如既往的扫兴,幽黑的眸子从未如此近距离地长久注视,他说:“你真的很信任我。”
“高云歌。”宋洲不再插科打诨,用很平静的语气,“如果你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这一点,那我确实有点伤心。”
夜色正浓。
两人在温州乡镇的小道上,两侧杂草丛生,脚下碎石坎坷,冰冷的路灯稀疏照在他们口鼻之间身上勾勒出呼吸的形状,他们停下脚步时靠得事故那么近,两道影子几乎交融在一起。
身后传来铝块碰撞的声音。
回头,天骐卢总和多鑫老板眯弯着眼睛,又累又困,又忍不住想要庆祝。模具厂的工人用铲车叠起六双XDX9901,货叉缓缓上升,停留在和货车后厢齐平的程度。
那是多鑫的一辆五菱货车。卢总开卡宴来,多鑫驾驶着货车。
和洛诗妮的临时起意不同,天骐和多鑫显然是有备而来,争分夺秒要将模具连夜带回山海,马不停蹄地上机台生产。
“没事儿,没事,多鑫就算拿回厂里了,调试也需要点时间的。让天骐守着他这位老乡吧,反正我回去后是不睡了,一早就守在金成的喷漆线上。”关键时候,宋洲还挺会自我安慰的,掏出手机正准备将不远处这两位老总喜得模具的眉开眼笑拍摄下来,他的镜头突然猛烈晃动——
宋洲差点没能抓住自己的手机。
他被高云歌拽住衣领,往后撤退两步后一个猛烈的侧身,高云歌在两盏路灯的阴暗角里噙住他的唇。
月色清冷。
高云歌的唇舌比月色还要冷,蛮横又肆意地充斥宋洲的口腔,搞得宋洲毫无招架之力,练呼吸都急促。
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去回应,高云歌已经在他下唇处咬了好几下。
有淡淡的血腥气息弥漫在鼻间,比起慰藉,这个吻更像是占有。
野兽用脚印画圈地盘,高云歌用这个吻给宋洲盖章。像是获得了确认和肯定,他转身往模具交接的方向走去。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直接跳到货叉上。
多鑫老板正蹲在车厢里,小心翼翼地挪动已经进仓的四只模具,高云歌站姿挺拔,正对着叉车的驾驶室,一手攥紧提升链条组织叉车司机继续操作。
“哎哟哟,有话好好说!危险!危险!”叉车那的司机双手离开方向盘做投降状,生怕一个不慎伤到赤手空拳的高云歌。
链条上的润滑和汽油弄脏了高云歌的手,车间里的焊接工人并不关心外面正发生着什么,继续手上的操作,滋滋冒出的火花映在高云歌的脸上,他的瞳孔灼灼如火光——
“打开!”高云歌低头望向围在叉架两侧的卢总和多鑫老板,命令道。
多鑫老板没反应过来,怔怔地伸手,下意识要将叉车上的模具继续往自己车厢里搬,高云歌单脚高高抬起,重重踩在铝模上的上盖上,震得多鑫老板刷的缩回手,使劲摸了好几下自己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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