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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山海(近代现代)——小合鸽鸟子

时间:2025-04-10 08:31:34  作者:小合鸽鸟子
  宋洲:“……”
  “你确定?”宋洲自己都不确定,“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淡定了,以前在温州,我给你看一些精神科开的药物,想要引起你的同情和关注,你反而会被吓得躲得远远的,频繁地换出租房怕我找到你。”
  “那不能怪我,我以前从来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明明是个少爷公子,却要和我这种打工的要死要活。”高云歌并不否认自己当年的恐惧,手抓方向盘握得更紧。“虽然我都住一楼,但你、你以前一激动,就说要跳下去,我……我能怎么办,我什么都没有,你如果真的要去跳,我又能拿什么留住你。”
  高云歌的声音急促紧张,且越来越轻。
  宋洲听着,看着高云歌起伏的胸膛和抿唇的侧脸,略长的头发服帖地覆盖在后颈,都有些动容了。
  但高云歌接着说:“后来我妹妹失恋退学后也出现了类似的症状,她在山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住了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去探望,我才知道、才知道你以前的痛苦……也是很真实的。”
  宋洲:“……”
  “啊……”宋洲扯扯嘴角,然后面无表情道,“合着你以前一直以为我是装的啊。”
  “也不能这么说。”高云歌连忙辩驳,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徒劳地将眉头皱得更紧。
  他也焦虑。他听到宋洲用很高的语调阴阳怪气,故意把每个字都拉得很长,字正腔圆:“原来高云歌以为我是装的呀。”
  “原来高云歌以为,我、都、是、装——的呀!”宋洲说一遍还不够解气,脑袋探到窗外,用力到脖颈上都有青筋凸起。
  “装的!都是装的!假、的、呀!”宋洲一整口气都输出完后眼前都冒黑色的小星星了,但只有这样,他才能抵挡鼻头的酸意。
  他应该大哭一场的,扭头,高云歌却不再神色焦虑,唇角舒展开来,他在笑,他居然在笑。
  宋洲瞪眼,极其差异:“你在笑什么!”
  “你很可爱啊!”高云歌也尽量大着嗓门,车速都随之稍稍提高。
  “这有什么可爱的?我明明在发疯,高云歌,我在发疯!”
  “你发疯也很可爱!”高云歌揉了揉鼻子,再吸气时也有些堵塞,继续目视前方行驶。
  今夜无星无月,早已罢工的两侧路灯之间,只有轿跑的前后近光灯在照亮,红黄的光晕将沿路的断壁残垣渲染,倒地的小卖部招牌,蒙灰的理发店彩灯,台球厅和棋牌室还敞着大门,里面人去楼空,倒是墙壁上还留有不知真假的电话号码,从找小姐到找出租房应有尽有。
  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契合麒麟湾生态的小村子,大量的外地来的工人们在这里生活娱乐,人走了,村子拆了,生存过的痕迹尚未被完全消除。
  “可爱个毛线球!”宋洲学车间里的黄毛们讲话,“我一点也不可爱,你们也一点不可爱!所有人,都、不、可、爱!”
  他不愿持续地发泄的,这般失态只有在高云歌眼里是可爱的,他毕竟是澳尔康的宋洲,洛诗妮的老板,他是个体面的人。
  但他实在是,太需要一个出口了。
  “全都不可爱!不可爱什么意思知道吗!not not adorable,but not available to love!”
  他英语都蹦出来了。
  高云歌听不懂,但不妨碍他又发出了笑声。宋洲现在就像个一米八多高的孩子,还会打奶嗝的那种,声量虽然高,但夹得很细,哼哼唧唧的,听起来一点都不歇斯底里,反而……反而更像是在撒娇。
  “太糟糕了,简直是太糟糕了!”他嘟嘟囔囔的,背对着高云歌,小半个上半身都要挂出窗沿了,他奶声奶气地控诉,像是在演舞台剧。
  “一点都不好玩,办厂一点都不好玩!没意思,都去——”
  他短暂地迟疑。
  高云歌甚至能幻听到他本来是想说,没意思,都去死。
  宋洲再次蓄力,冲天大喊:“滚——”
  “宋恩惠第一个给我滚,滚呐!”宋洲开始一个个点名。
  “是!我承认这个厂名最早是你取的,但那又如何呢?有本事就自己也去办一个厂,隔三差五来我这儿指手画脚,有意思吗?我赚钱了不分给你,我亏钱了也不问你借啊!你谁啊,凭什么啊,谁给你的自信来我这儿输出的啊,带着你找的那些求职简介滚,滚呐!”
  宋洲白天并没有对宋恩蕙发作。
  他也没道理冲姐姐发脾气,宋恩蕙说得每一句话都无懈可击。
  她问宋洲和高云歌现在是什么关系,宋洲期待高云歌能主动些,看向他的眼神无比期许。再说了,宋恩蕙又不是外人,不然也不会在联系不上宋洲的情况下,给高云歌打电话。高云歌就是承认两个人已经同居了都行,高云歌涨红了脸都良久憋不出一个定义。
  宋恩蕙当时也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你们在谈恋爱。”宋恩蕙看向高云歌的目光里甚至有鼓励。“谈恋爱、结婚、生子完全可以是独立的三件事情。不要把罗曼蒂克和资产绑定混为一谈,血脉的延续更是基于对死亡的恐惧。”宋恩蕙劝高云歌不要那么紧绷,不要考虑以后会发生什么,享受当下才是最为重要。高云歌却说,不是这种关系。
  “哦?那是什么呢?”宋恩蕙很意外,难道还有比自己更超前的思想。高云歌却只会摇头,无法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他不愿意将就和含糊:“不是那种能被定义的恋爱关系。”
  宋洲的破防之旅从这句否定开始。
  他开始无差别攻击,宋恩蕙滚完后邹钟闻滚:“啊!不是温州天才设计师下乡麒麟湾吗!自己没点眼力见的吗!让你休息还真就闲着无事不打板了啊!生产连停三天你不慌的吗?滚啊,跟你哥一起滚回温州去吧!”
  “对,滚!跟他哥一起回温州去吧!”高云歌附和道,但是用玩笑的语气,没有宋洲那么抓狂。
  宋洲:“小娅也滚!”
  “好!”高云歌同意,“小娅也滚。”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做表格都要去ty找教程,最简单的求和方程都还不会自己输入要复制粘天,乖乖,我雇的是什么人才!你从我这儿滚了在麒麟湾都找不到第二个厂要你了!”
  “还有那些黄毛,都叫什么来着?”宋洲只记得熊安的名字,高云歌说一个,宋洲就让一个滚,一条流水线二十多号人全都滚回云贵川:“滚回去再读几年书吧,在这儿打工能赚几个钱?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们甘心吗,就这么认命吗!”
  宋洲这是要让整个洛诗妮都滚蛋,就地解散。
  他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干咳了两下后大发慈悲道:“你不要有侥幸心理,你也要给我滚,但介于你现在还在开车,你可以最后一个滚。”
  “好。”高云歌得令,已经记不得自己现在开的是第一个来回。
  宋洲还没发泄够,又还尚存一丝理智,骂客户滚之前特意询问高云歌能不能让孙菲也滚。高云歌毫不犹豫地点头,今天晚上只要宋洲能高兴,天王老子来了都得滚。
  宋洲再开始输出时更像是在吐槽,心狠手辣夏之心,续航不足孙菲,其他小客户更不用说了,有些一点点单就催个不停,另一些吹毛求疵为了多抹点零,滚,滚吧,都哪里来滚哪里去吧,滚去别的厂里下单,漂亮心情滚,天骐滚,路尔德滚,整个山海市,整座凤凰山,整片麒麟湾,都拔起腿来滚。
  宋洲让供应商滚的时候就支棱了,义愤填膺!林文婧第一个给我滚!江浔妈岁数大了还是不要滚了,慢慢走就行,那些小加工厂就不要出现了,毕竟挣的都是些辛苦钱,忙起来了烫金厂老板自己都要上机器打印“LostNi”的标签,你们消失就行,不要再出现,给宋洲留个清净。
  上下游前后左右全都以各种各样的形态滚蛋了。
  宋洲成了孤家寡人。他脸上丝毫没有无助和悲伤,他笑了,开始新的胡言乱语。
  “滚了最好,我也不办厂了,我为什么要没苦硬吃啊,我每天开跑车炸街,挂着钥匙扣收租不好吗?”宋洲嗓音都变了,跟主播连卖好几个小时般干涩,他用最枯槁的声音,清点最丰厚的资产。
  他特意把手伸出窗外,迎着风什么都没抓住。他每伸出一根手指就报出一套房子的小区名字和单元号,商品房、公寓,商铺、还有厂房……他在回忆到瓯北一个老工业区边上的宿舍楼时卡壳,宋宛成记在他名下的都是优质资产,除了那一栋瓯北农村里的小楼,紧挨着他曾经办过厂放置过流水线的平房。
  宋宛成只要有饭局就爱故作姿态的忆苦思甜,那栋小楼是他来时的路,是他事业道路上的第一步,买下来完全不具备出租性价比,但他就是要拥有,并把这么重要的里程碑放在唯一的儿子名下。
  那房子也是排屋里的一间,和这个拆迁村里尚未完全被推倒的还挺像。
  宋洲于是改成数车,把车牌号和型号一一对应。他从小就喜欢车,是小卖部里塑料玩具的常客。各式各样的小汽车像胶囊,夹在透明薄膜和纸板间,每次老板一进货,小宋洲就会跑过去把那整块挂着的纸板都仰望过去,哪怕只是颜色不同,他也要拥有。
  但宋洲在那么小的时候,是没有钱的。
  所以他不会放过每一个在田野里撒泼打滚受伤跌倒的机会。那个流水线上的四川女人总会第一时间来寻找,拨开茂密的野草丛将自己捞起。
  可她不论怎么抱和哄,宋洲的哭声都止不住,她只能带他来到小卖部里买点吃的玩的。小宋洲鼻孔里都还满是泪和涕,一到小卖部门口,看到琳琅满目的糖果和小汽车,哭闹就戛然而止。
  宋洲一度也听不懂那个老板夹杂方言的腔调,那并不是温州话。
  直到某一天在麒麟湾附近的小卖部里买烟,老板说“嗯斯嗯”,他扫了“55”,老板又还给他三个一元硬币,改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山海方言里5和2都念嗯,一个第二声一个第四声,就连一些本地人都容易分不清。”
  宋洲记忆里的瓯北小卖部和这一条路上每次来回都会经过的小卖部一模一样。
  他叫高云歌停车,车坐久了头晕,他下车在那个废弃的小卖部前弯腰干呕了两下,缓缓起身时蒙了一层厚灰的破碎玻璃橱窗崭新了一瞬间:他看到自己被四川女人背在身后,女人的围裙上满是胶水印记和油漆痕迹,他的手里握着糖果和赛车玩具。
  “我以为他说这个小汽车是两块塞,”四川女人心痛到不吐不快,“没想到是五块,好贵哦。”
  可是宋洲哪里知道什么是贵,什么是便宜,他在那个年纪是世界的宠儿,他无所不能,他拥有一切,就连一个流水线上的女工都愿意掏钱给他买玩具。人家都这么说了,他想到的不是把东西换回小卖部,而是承诺:“那我让我爸爸多给你一些钱!”
  “算咯……我只是想到我娃娃在老家,我过年回去的时候都没给他买过五块钱的玩具,我们那儿山沟沟里,最大的超市里也没有卖这种小汽车。”
  高云歌跟在宋洲身后。
  呕吐过后宋洲难得变得平静。高云歌松了一口气,以为他是发泄够了,安稳了,可以启程回家了,至少这一夜度过去了。宋洲却魔怔了似地自顾自地往来时的方向走,像是跟随着只有他一个人才能看见的脚步。
 
 
第55章 那个四川女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说的就是半夜出来发疯的宋洲和高云歌。天飘起了毛毛细雨,高云歌鼻子的堵塞感更明显,他裹紧自己的衬衣外套,又脱掉,里面只穿了件短袖。
  他快步上前想给同样穿衣单薄的宋洲再披一件,两个人里至少要有一个更暖和些。
  就这倒春寒的天气,线上的凉拖鞋销量暂时萎靡,是很正常的现象。高云歌凭经验,始终坚信只要款式对路,随着夏季的正式到来,以洛诗妮的品质,是不会为订单发愁的。
  困难都是暂时的,人要向前看。
  宋洲却振开高云歌触碰自己肩膀的手,生生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他指着高云歌,再次要求:“不要再跟着我。”
  这已经不是高云歌今晚第一遍听到宋洲的勒令。
  用一种很生冷的语气,宋洲势在今晚和所有人都划清界限。高云歌于情于理也能理解他想要独处的心境,但也要分时间地点啊,这么晚了在荒郊野岭,他担心宋洲出事情。
  “那我先送你回豪庭苑,我回环湖家苑。”高云歌找了个折中的办法,试图先把宋洲带回家。
  细雨在微风中飘渺,两人的头发上都点缀了若有若无的水气。宋洲露出个嗤笑的表情:“豪庭苑楼层那么高,你就放心我一个人待在那儿吗?还是说你也不想再费心了,留着我自生自灭算了。没关系,如果已经有了这种打算,你不要有道德上的压力。”
  宋洲还挺有自知之明的,故作轻松耸耸肩的时候,整个人如醉酒般微微踉跄:“我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我知道我有多么糟糕的脾气,就连我的亲姐姐都跟我不欢而散,至于我的父母亲……”
  宋洲指腹按压太阳穴的位置,他的眉头紧皱,头痛欲裂道:“你还是最好离我远一点。大数据天天给那些黄毛推宫斗剧,没给你普及心理健康的重要性吗,你在跟着我,迟早会被精神污染的。”
  “那你这么晚了要去哪里?”高云歌不可能真的放任宋洲不管,他说,“你是我的老板。”
  宋洲突然变得异常平静。
  好像是第一次听高云歌当着面叫自己老板,他看到高云歌疲惫又强打起精神,哄小孩似的,笨拙地讲一些以为能逗乐自己的玩笑话。
  “我突然想起来以前那个老板叫什么了,就姓包那个。”高云歌的流感症状越来越明显,鼻塞得声音都变得发浑,富有磁性,“不过那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如果还有人路过,问我信不信有神,我只会说你的名字。”
  宋洲这时候其实是很想拥抱高云歌的。他忍住了,有些悲伤道:“这就是我和你之间的全部关系了吗?”
  高云歌不置可否,满脑子都还在想要怎么把人带回去。
  “那你跟错老板了。”宋洲跟他不在一个频道上,语气和面色一样冷酷,冷冷的细毛小雨在两个人脸上凌乱地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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