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想”,而是“我要”。仿佛理应如此似的。
林喻之脸上的笑容变冷了。
“还能怎么过?”他斜睨周时也一眼,慢悠悠地说,“卖卖身,陪陪客,就这样过。怎么样,满意了吗?”
周时也听得出这是一句气话。他也知道这股怨气源自何处。那句“卖身拿单子”,与其说是口不择言,不如说是无能狂怒。他愤怒,可令他愤怒的人不是林喻之,甚至不是陈宗明。
他低下头,声音也一同放低了:“那天在咖啡厅,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想你被陈宗明欺负。”
周时也示弱,难得一见的奇观。林喻之把冰袋放回塑料袋里,不再说话,再次合上眼,算是休战了。
他的左脸仍是肿的,周时也的声音又软了软:“今早去见客户了?”
“去还钱。”林喻之说,“之前厂子出事,欠了供应商点货款,这两年陆陆续续还上了一些。”
周时也本来没指望能得到正经的回答,可林喻之一点都没藏着掖着,语气自然得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沉默地看了林喻之一会儿,问:“你去还钱,可他们打了你?”
“我去晚了。”林喻之的眼皮轻轻颤了颤,“债主人没了,上个月就没了,胰腺癌。”
周时也愣了愣。他差一点脱口而出——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可他突然意识到,四年前的他和今天打林喻之的人没有本质区别。
他们做的是一模一样的事情。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林喻之睁开眼,车窗外车水马龙,行人碌碌奔波,看起来依然是普通而平凡的一天,“死者家属冲我发泄一下,也情有可原。”他顿了顿,轻声笑笑,“这样一想,我还真没有冲你发脾气的道理。”
不是这样的。周时也无声地张了张嘴。
林喻之继续道:“我家欠你的,法院已经作出了裁决,你如果对结果不满,应该去法院上诉,而不是来找我。”
周时也低声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实话说,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林喻之歪头看他,好奇地问,“周时也,你现在是在可怜我吗?”
“我没这么想过。”周时也说。
林喻之又问:“那你是想做点什么,来补偿我?”
周时也不想看他脸上的伤,却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看他的脸。他的喉咙紧得发涩,几乎发不出正常的声音。
“不完全是。”他说。
“不完全是?”林喻之惊叹着重复了一遍。
这四年里,他在谈生意的时候从客户口中听到过无数无理的要求,但都没有这一句难以理解。他长吁一口气,在座椅上坐正了,严肃地问:“以防我们之间存在什么误会,你应该知道,我们两个是不可能再在一起的关系吧?”
周时也没接话,只是转过头看向窗外。林喻之觉得,周时也大抵是真的感冒了,他看得到他脸上的病色,也看得到他眼下的青黑。
“什么在一起不在一起的,根本都谈不到那一步。”林喻之干笑了一声,“你和我,就应该老死不相往来才对。我现在心里只想着一件事,等我爸出来以后,我和他两个人好好地一起生活。至于你后座上坐过几个人,我已经不在乎了。”
说到这里,他的心头还是涌起一抹遗憾。
如果四年前的自己能听到那句话,一定会开心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吧。
“事实上,现在不管你说什么,或是做什么,我都不在乎。”他移开眼,看着前方来来往往的行人,苦口婆心地说,“对我来说,现在的你和路上这些与我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没有什么两样。所以,不要再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了,这不像你。”
第25章
世界终于安静了,安静到连空调出风口的声音都显得刺耳。
这台车是林牧为十多年前买的,开了太久,免不了有一些小毛病,正好趁这次机会让4S店一起修一修。林喻之正在心中盘算着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突然被周时也拉过了手。
他皮肤的温度热得烫人,林喻之这回可以肯定,他不仅感冒了,还有点发烧。
周时也把他被冰袋冻得冰凉的左手握在手心,轻轻搓热了:“既然不在乎,那更没必要躲着我。”
林喻之说:“我没躲着你。”
“也没必要拒绝我的帮助。”周时也没接他的话,“代驾是陌生人,我也是陌生人,那选择谁都是一样的。”
林喻之瞠目结舌。
好话坏话全部说尽,可这个人软硬不吃,根本无法沟通。
“放开我。”他狠狠咬了下后槽牙,沉下声音问,“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周时也反问:“你是不是忘了我昨晚说过什么?”
林喻之毫不犹豫地答:“忘了。”
“忘了,那我就再说一遍。”周时也盯着他,“几天前,你差点被一个烂人带去酒店,今天,你开车出了事故。你让我假装看不见,放你一个人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他神色郑重,一字一顿地说,“林喻之,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别想了,不可能。”
林喻之与他眼对着眼,一言不发地听完了这一长串话,然后往靠背上一靠,说:“好。”
周时也似乎没料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痛快,愣了一下,林喻之继续道:“明天我约了房屋中介,去看换租的房子,你要一起去吗?”
周时也脸色微变,林喻之又道:“后天中秋节,我要去马叔家吃饭。哦,马叔你应该还记得吧,我爸的秘书。你要不要一起?”
周时也手上的力气松了些,林喻之立刻抽回了手。
“你以为你是谁?这四年没有你,我不也照样好端端地走过来了吗?不就是挨了一巴掌吗?谁开车没出过点小事故?你犯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吗?”
一口气说完这些,他不再看周时也,别过脸看向窗外。
都说和对的人在一起彼此都会变得更好,可现在和周时也在一起,他只变得尖酸刻薄,暴躁易怒,糟糕透顶。
平日里明明不是这样的。
林喻之厌恶这样的自己。
车里没有人再说话,空调的微弱噪音又凸显出来。林喻之听到周时也系上了安全带,紧接着,窗外的街景开始缓慢倒退。
“我不会打扰你和你爸的生活。”周时也低声说。
林喻之仍然看着窗外,用两根手指勾住了胸前的安全带。
“别担心。”周时也的语气恢复了冷静,不如刚刚那般强势了。
他自言自语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打扰你们的生活。”
林喻之不知道他所说的“不打扰”是什么意思,但接下来的两天,周时也确实没有再在他的眼前出现过。
*
早晨七点不到,周时也被太阳晒得脸烫,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这套一室一厅他已经租了四年。卧室朝东,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没有任何遮挡。如果不拉窗帘,每逢晴天,闹钟就成了累赘,初升的太阳能把人活活烤醒。
可林喻之当初看上这套一室一厅正是因为这间卧室。他曾经一脸憧憬地对周时也说,住在这里,每个晴天都可以被阳光温柔地唤醒,那样的话,从睁眼的瞬间就能拥有一份好心情。
你想错了。周时也想。十九层的朝东卧室根本见不到什么温柔的太阳,每个晴天都会被晒得皮肤发痛。
他从枕头下面摸到手机,解锁看了眼。短信收件箱只有一条新消息,是电商平台的促销广告。微信里有几条业务部门发来的工作消息,都是一些与合同有关的咨询。他放下手机,走去浴室刷牙洗脸。
浴室的镜子还是裂的。打陈宗明的那天,这面镜子也一并遭了殃,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他手上的伤早已痊愈,可这面镜子一直没有修。倒不是没时间修,只是觉得没必要,镜子这种东西,他只有在剃须的时候才用得到。
和林喻之重逢也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自从4S店一别,他和林喻之再没打过照面。中秋节假期的剩下两天,他没再去找林喻之,感冒加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确实不再是可以一起看房子的关系。可假期结束后,林喻之却一直没有在公司里出现。据刘昭说,林经理又去深圳出差了。
第26章
“下午有雨。”
林喻之滑动手指,删掉了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第十一条短信。
这一趟差出得比以往都要久。深圳与岳城距离不远,坐城际专列只需要一个小时,可这次他一连在深圳待了三周半,连国庆黄金周都没有回来。
十月中旬,岳城街头的行人已经纷纷换上了长袖外套,林喻之看着车外阴沉沉的天,降下车窗,呼吸了一口带着潮意的新鲜空气。
公司在深圳的业务本来就多,这次去深圳,不仅签下了之前那单拎包入住的项目,还在拜访老客户的过程中开发了一些新的合作机会,收获颇丰。
总之,绝对不是为了躲周时也。
“快三点了,你中午吃饭了吗?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思绪被打断,林喻之回头看向坐在驾驶席上的男人,笑容中挂上一点不太明显的无奈:“现在是上班时间,你这样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王尧开着车,无所谓地说,“安排你们的差旅行程,本来就是我们的工作。”
差旅车票由行政部门负责采购,王尧知道他的返程车次不奇怪,可他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跑来接站,行为举止早已越过了普通同事的安全边界,更谈不上什么工作职责。
林喻之时常觉得,王尧就像以前的他自己,想要什么就去争取,锲而不舍,不计后果。他曾经以为那叫勇敢,可后来他明白了,那种勇敢只是因为有人一直在为他兜底。
“出发前吃过了。”林喻之说。
王尧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真没想到你一走就是一个月,接下来总能踏实地待一阵子了吧?”
下雨了,细密的雨珠潲进车内,林喻之又将车窗升了上去,说:“出不出差又不是我说了算。”
“谁说了算?”王尧问,“王总?”
林喻之说:“客户说了算。”
他讲话滴水不漏,王尧轻轻叹了口气。“那客户最好识点相,不要在下周末打扰你。”他揉了把方向盘,把车开入产业园,继续说,“今年王总包了个五星级度假村,我去看过了,条件很不错。”
Mankel每年秋季都会组织一场集体短途旅行,说是旅行,实际上应该叫动员大会,王曼会借这个机会给大家打一通鸡血,好让大家提起精神,积极备战即将到来的年终大促。如果大促业绩超过预期,年会的规格只会更高。
“五星级酒店?”林喻之感慨道,“公司上下七百多人,王总真舍得花钱。”
“花钱也落不着好。”王尧摇头笑笑,“每年不都这样吗?费心费力筹备半个多月,最后收获一大堆埋怨。”
林喻之看他一眼:“你们占用周末时间搞团建,还不让大家吐槽两句?”
王尧把车停入车位,熄了火。“你真以为团建是员工福利啊?”他解开安全带,从后座上拿起一把折叠伞,本想递给林喻之,想了想,还是把伞留在了手里,“团建本来就是工作的一部分。而且,我们是周五早上出发,周六下午返程,和大多数公司相比,这个安排已经很人性化了。”
林喻之有点无语:“别比烂行吗?”
王尧耸耸肩:“多亏同行衬托。”他把系伞带的金属扣掰开再按上,又问了一遍,“你下周不出差吧?”
“现在还没法确定。”林喻之解锁手机,看了眼日历里的下周待办事项,问,“怎么?”
“下周五和下周六,”王尧摆弄着手中的黑伞,说,“25号和26号,这两天,别约客户了。”
10月25日。林喻之的视线也落在了这个日期上。
他的手机日历里除了工作待办事项,还记着两三百人的生日,有一些是同事,有一些是客户,还有一些是客户的家属,但这个日期下面空空如也。
10月25日是周时也的生日。
当年为了给周时也过生日,他绞尽脑汁策划了好几种方案,最后精心挑选出了一个最合心意的。
但那些努力最后通通付诸东流了。
那一年的10月25日,他们已经分手了。
*
“这个王尧,真是一点都没有要避嫌的意思。”田佑军放下签字笔,看着窗外叹了一声,“他姐也是拿他没办法。”
窗外的世界雾蒙蒙的,雨水打在窗户上,顺着玻璃向下滑落,周时也拿起他签完字的文件,也朝楼前的停车位看了一眼。
“你没有继续深造,是韩老师的遗憾。”田佑军对富家子弟的私情没多大兴趣,把话题拉了回来,“不论如何,你回到法律行业,他还是很高兴的。”
周时也退回到距办公桌两步远的位置,平静地说:“是我当时年纪太小,考虑问题太片面了,只想着赶紧找一份工作还助学贷款。”
田佑军没有对这番话作出任何评价。
他听师兄韩哲说过,周时也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太好,读书时的生活费都是自己打工赚的。可即使如此,这个理由还是有些牵强。韩哲还说过,周时也当时已经拿到了三个很不错的外校Offer,但最终还是决定放弃保研,进了上海的一家律所。田佑军看过他的简历,离开律所后他有长达两年的空白期,后来在岳盛做采购一路做到中层,如今竟又回到法律行业从头开始。
田佑军感觉得出来,周时也是个聪明人,他和很多初级法务不同,懂业务,懂变通,知道如何平衡规则与风险。
虽说聪明人不一定总能做出正确的决策,可这个聪明人走出的每一步都令他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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