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就来。”
白照影跟随小厮而去。
那小厮引路,隋王府一行人当然跟随世子妃上楼。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位文翰侯府上的小厮,在街上片刻工夫,甚至都有人远远就向他揖手。文翰侯祖上出过首辅,崔执简更是上京公子榜首,不久前还在殿试扬名,前途不可限量。
单看崔小侯爷这份上心,再加上两家曾有婚约,成安咽了咽口水。
也不知世子北镇抚司的头绪,是否理清楚了?
他放妻图一时痛快,知不知道,世子妃行情这么好?
如果这封放妻书给出去,世子妃恐怕当天都留不住。
***
声望楼最显眼的地方,用金钩银划写了四个字:匹夫有责。
白照影登楼。崔执简听到白照影的脚步,从座位立时起身。几名同年的进士也纷纷起身。
“表弟。”
“给哥哥行礼。”白照影拜得很深,恭恭敬敬。
反倒让崔执简失笑,就势摸他的发顶:“作何这么客气?”
“因为客气完了,就可以不客气了——表哥快给我倒水,我累死啦,外面还那么热。”
他对亲近的人,向来顺杆爬,捧起崔小侯爷亲自倒好的酸梅饮,咕嘟咕嘟。顷刻间干完满杯,旁边的小厮想搭把手,再给白照影续上,却被崔执简用目光轻轻地制止了。
崔执简再给他注满一杯,提壶慢斟,儒雅风流。
白照影对酸梅汤如饮酒,逐渐言语无忌起来,东拉西扯:
“你知道嘛,最近都不会下雨,外面还要再热十几天!”
“我逛了一遍丰厚集,觉得它最大的问题是车辆不禁行,我的车只能停在外面,为什么不整顿成步行街呢……”
“表哥当了什么官?”
崔执简绽放出个柔和的笑。竟是所有问题都回答,哪怕再幼稚的问题,他也给予了回应:
“热虽热,但城郊正收割小麦,如果下雨,反倒对农事不美。”“何为步行街?喔,如果按你这种设想,我可以向府尹建议,这事确实是顺天府管的。”“为兄现在任顺天府推官。”
推官不是府尹,想来崔执简还得一步步擢升。
“推官是干什么的?”
“断案。”
“推理?”
崔执简没听过这个词,仔细想想,还挺有趣,展颜道:“对,就是推断出,谁更有理。”
同桌的几名进士,都暗自惊讶称奇。
要知文翰小侯爷,其实是个很讲规矩守礼之人。可是白照影对他语气随意,甚至还带着理所当然的娇纵,文翰小侯爷不以为忤,居然十分受用。
有名进士想在崔执简跟前卖好,故意奉承白照影道:“上京早有传闻,小侯爷与公子榜排名第四的白兮然白二公子是表亲。当真是兄长慈爱,表弟孺慕,令人感动不已。”
白兮然这个名字像几块冰疙瘩,砸下来,令局面稍有冷场一瞬。
但不等白照影尴尬,崔执简就坦然道:“这位是白家大公子,名讳照影,他不是二公子。”
崔执简直白纠正,也与他平时委婉含蓄的风格大相径庭。
那名说错话的进士,就只得讪讪地笑,拱手致歉:“原来如此,白家大公子,久仰久仰。听说公子……”当然这只不过是套话,听说后面,要补充一两个事例。
可是那进士死活也补不上,白照影声名不显,他搜肠刮肚,突然想起这美人竟是隋王府世子妃,然后想起萧烬安一些传闻,场面愈发陷入沉默。
进士只好从袖中拿出赠予崔执简的贺礼,是块散发着香气的描金墨锭。
“今日授官以后,我等各奔东西,崔兄身在天心,今后必得圣眷。”他顿了顿又道,“我父母俱在上京,山长水远,难以顾及。还望崔兄在京多加照拂一二。”
大虞朝为防止官员在某地割据,地方官通常不许携带家眷。对方的请求,乃是人之常情。
崔执简当然应允:“那是自然。”
其他几名同年,大多有同样的请求,其实更为与崔执简拉拢关系,以求对方飞黄腾达时,还能顾念旧情。
不过崔执简为人清正,别人不敢明说,哪怕送贺礼,也只敢送点稍微精致的文具。
整桌上所有人都赠送了贺礼。
白照影心虚地挠下巴。
本就没想到会在外碰见表哥,哪能提前准备贺礼,更何况钱还花得干净。
他有点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挪了挪。
成安警惕地将鎏金发冠抱得更紧。
白照影把目光错开,停留在身上挂着的几个小玩意儿,他把橙红色的小狐狸摘下来,在脸上最后戴了一下,方才依依不舍地送给表哥。
“这是我在集市上买的小玩意儿,祝愿表哥今后得偿所愿,万事如意。”
崔执简听见得偿所愿,倏然间凝滞片刻,有三两息的工夫,方才点头笑道:“但愿如此。”珍重地接过狐狸面具。
成安暗中松了口气。
崔执简突然回忆道:“姑母当年成婚两载,日思夜想得到个孩子,途经狐仙庙的时候停步祈祷,隔月就怀了你。狐狐,这份礼物很宝贵。”
谁知道三文钱的礼物,竟还送出段故事,表哥显然很高兴。
而白照影在现代小名也叫狐狐,因为他姓白。
他只能装作早有用意,附和地点头,胡乱说道:“表哥喜欢就好,往后见它如见我,我是小狐仙,你挂到家里墙上,说不定还能挡灾。”
崔执简莞尔。
席间又是阵随性而至的清谈。崔执简通晓天文地理,但为人不爱炫耀,总在人们谈话时,画龙点睛地补上几句,让人拍案叫绝,又有徐徐风度。
小侯爷风度翩翩,世子妃笑意频频。
成安在旁边牙酸地对比,努力扒拉殿下的好处,却是——人冷漠,脾气坏,反复无常,还有疯子的恶名在外,看起来竟没有什么赢面。
可是成安的忠心,不允许世子落于其他谁的下风。
世子的本事他们不知道。那崔执简不过是承袭爵位,又读了两本破书,会做点酸腐文字,无病呻吟,他还能干什么?
就在成安暗中强烈质疑之际,一声尖叫,划破了声望楼原本的清静。
叫声过后,声望楼宾客躁动,到处是拉拉杂杂的脚步声。
外头楼下有官军风尘仆仆地喝道:
“顺天府办差,有刺客刚从禁宫逃窜,一路被追踪躲藏进了声望楼,此贼擅于易容逃窜,立即封锁现场擒贼!”
声望楼一时间氛围肃穆。
那官军喊得越厉害,官兵纷至沓来地登楼。
却不料越想控制局面,不让声望楼内惊惶,反而引出场面更大的慌乱。茶客们议论纷纷。不多时已有不少人,被认为形迹可疑,众官军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所以顷刻间扣住四个。
崔执简略作思忖。
他起身,崭新官服,绯红衣裳,补子绘着鸂鶒图案,对那些顺天府官兵道:
“且先放人,我有擒贼的手段。”
官军头目自是认识新上任的推官,推官在古代别称四爷,目前的上京市四把手,欣然道:
“崔小侯爷!大伙儿听崔小侯爷指令!”
成安小抽了一口冷气。
第18章
顺天府负责京城治安,崔小侯爷既有爵位,又有京城公子榜榜首的名誉加身。
有崔小侯爷主持局面,顺天府官军迅速释放“嫌犯”,四个刚被抓住的百姓这才惊魂稍安,连忙向崔执简道谢。
官军统领还在一旁禀报:“据说圣上出乾清宫到御花园,这刺客先扮成侍卫,又假扮成太监,一路徐徐接近,就在圣上观景的时候,于假山后面刺出一剑。”
官军犹在战战兢兢。
禁军将刺客从皇宫追逐到宫外,属于了顺天府服务范围,若是不能擒贼,各部门恐怕还要相互攀扯。抓住是功,抓不住可能要死,大伙儿脑袋都摇摇欲坠。
崔执简利落道:“所有人坐回原处。”
那统兵的军将一怔,揩了把脸上豆大的汗,气息粗重道:“小侯爷,刺客能在顷刻间易容改扮,咱们就坐在这里不追吗?”
崔执简从容地用宽袖里食指,比出个噤声的动作。示意那统领过来,对统领耳语。
他吩咐几句,统领眼睛逐渐放光,不断地点头。
茶客们这时恐慌情绪渐消,声望楼陷入片刻静寂。
白照影不解地东张西望。
就见两三个呼吸之间,崔执简已观察遍楼中所有人。指着距离他们几十尺外,靠窗一个独自坐着的鹤发老者:“是他。”
“他是刺客!抓住他!”统领厉声喝道。百姓同时望去。
众官军拔刀上前,不耽误纷纷愕然,竟是单独观察外形,怎么也不会想到此人会是刺客。
这老头儿瞧着得有七八十岁了吧?
十几柄钢刀围向窗边。
那刺客没料到这么快暴露身份,立即脱去那层老者的外衣,他以诡异的身法窜出包围,形似金蝉脱壳,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人群里钻了又钻,然后跃出人墙!
赫然是个瘦削青年的模样,身着暗青色劲装。
原来刺客虽能轻易改变形貌,但是他毕竟刚被几支官军队伍穷追不舍,呼吸频率难以改变。所以崔执简让他们坐下凝住不动,观察胸膛起伏变化。
崔执简正是利用最简单的现象破案。
声望楼观众久久瞠目,也是考虑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陆陆续续想通破案原理。
白照影哑然片刻,然后对他这表哥,钦佩增长到几何数,就算那些电视剧里的神探,想必也不过如此吧?
楼中所有人以为尘埃落定,然而,顺天府官军却不断倒下。重伤惨叫一浪高过一浪,在声望楼二楼,已有五六名官兵被刺客用短剑戳出许多血洞。
原来那刺客混进声望楼,是因为茶楼人员混杂,有同伙在此处接应。
打斗之际,刺客的两个同伙也已现身,利刃交兵时被刺破外衣,显出内里一样的暗青色劲装。三名高手同时与顺天府官军作战。
崔执简将白照影挡在身后,所有人站在墙边,形式不容乐观。
成安成美唯恐世子妃被殃及,虽然有可能不再是世子妃了,牢牢守护在白照影左右。
这时白照影忽然想起,还带着两个高手,向两人征求意见道:“你们……能去帮帮忙吗?”
成安成美鲜少公开参与过行动,两人是老王妃捡回来,养育培育,留给世子殿下的亲信,姐弟俩都忠诚得有些轴。
在放妻书递出前,世子妃依然是世子妃,理论上夫妻同体,要听世子妃的命令。
姐弟俩点点头,随手捡起地面官军丢下的兵刃,抖开刀势,斜冲进入战圈。
两人加入,刀锋翻转,顷刻间牵制住刺客的两名同伙,官军声势突然壮大,越来越逐渐缩小包围圈,将三名刺客围困在里面。
此时成美故作不敌,引得对手冒进,雪亮的刀尖直接将对方贯穿,背后透出血刃。
那人杀猪般一声惨叫,临死前高声叫道:
“幽兰映月,慧心自明!!!”
成美不知他在喊什么,刀刃拔出,带起道血泉。
白照影两辈子头回见近在眼前的杀人,到底是心头恐惧不已。
混乱中三名刺客只剩下两个。
其中一个被成安制住,众官军刀架在那人脖子上,将他按到地面生擒。
仅剩的那名刺客与崔执简眸光相对,视线危险地闪了闪,使了个指东打西的虚晃招数,身形如电,接近欲挟持崔小侯爷。
刺客以为崔执简是在场身份最贵重的一个。
白照影搓起他的竹蜻蜓。
竹蜻蜓从崔执简侧后方向前,带起大片光影。
刺客误以为是什么绝门暗器,倏然顿住脚步,崔执简护着白照影避开。但是这个小小动作,却令刺客改变了主意,误以为能令崔小侯爷不忘相护的人,必然身份更加不凡。
刺客故意再对崔小侯爷下手,实则只为将护卫引开,找了个空隙一抓一带,拉住白照影衣袖把人带到跟前。
成安成美救援不及。
刺客血淋淋的手臂,握着柄刃口崩碎的蛇形剑,已是强弩之末,嗓音哑得厉害:
“给我车,让我走……”
“不然我宰了他——”
***
白照影呼吸都快要忘记了。
上辈子他因病,日日命悬一线,如今这辈子,他身体虽无病痛,那种随时要死的感觉,却比前世还更加频繁。
刀锋就在他的眼前。
呼吸再粗重些,他的脖子就能被刃口破开血皮。
白照影瞳孔发颤,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顺天府官军急于立功,并不知白照影是谁,统领正欲一举擒贼,被崔执简阻拦:“且慢。”
统领动作凝住,握刀的手,手腕转了一转。
崔执简怀有私心,必不能舍弃白照影,但也不能明说,沉声提醒:“人质是隋王府世子妃,这些天,你想必听说过此人。”
隋王世子萧烬安,嗜杀暴戾,在上京早有凶名。传闻他宫宴斩杀朝臣、鞭笞异国使者……种种荒唐,触犯律法无数,但偏偏此混世魔王,至今都没被褫夺世子爵位。
背后的关系,上京水深,自己不过官军小小头目,琢磨也不敢琢磨。
只知事关萧烬安,不招惹,不得罪。
更况且这次被抓的是他家世子妃,就是他那个受点伤,延请满城大夫给他看病的娇气鬼,如果上头追责起来,责任能推给隋王府一半。
统领心中谋划好退路,以为崔执简考虑周全,对崔执简抱了抱拳,旋即向后撤步。
众官军纷纷散开个扇形。
刺客眼睛里闪过抹喜色。拖着白照影,将白照影夹得更紧,在不断靠近楼梯的过程中,靴底印着鲜血,白照影双脚在地板划出两道长长的血迹。
白照影小脸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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