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单不多,但小福子念的很慢,声音拖的老长,磨了会儿功夫。
今日的阳光把地面晒的滚烫,年轻的小辈还好,上了年纪的江夫人和这两日食欲不振的江闻月这会儿额上已经见了汗珠,眼前都有些发黑。
宗聿仿佛是遗忘了这些人,他带着江瑾年给江老夫人行了个虚礼,就算是见过长辈。
“听闻祖母前些日子被下人冲撞,受了惊吓,不知可好些了?”宗聿关切地问道,既已结亲,这声祖母江老夫人还是担得起。
江老夫人满头银发,拄着拐杖,她这两年身体不大好,久站久坐都容易累,人也有些糊涂。
听见宗聿问她,她反应缓慢道:“好多了,多谢王爷挂念。闻月这孩子打小就被家里宠着,脾气骄纵,还请王爷多多担待。”
祖母声音有些发嗡,落在众人耳朵里却如同惊雷,江云枫当即变了脸色。
“母亲,嫁给王爷的人是瑾年,你怎么又忘了?”江云枫连忙找补。
宗聿牵过江瑾年的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尴尬的江云枫。
江老夫人诧异地抬头看着自己儿子,道:“瑾年是谁?闻月呢?我的乖孙,快到奶奶这里来。”
江老夫人老眼昏花,嘴上喊着江闻月的名字,却朝着江瑾年伸出手。
江闻月跪在地上不敢动弹,她这时候哪里敢出风头?只希望奶奶能别再说了。
但很显然江老夫人不这样想,她挥开江云枫拉她的手,颇有气势地瞪他一眼,拄着拐杖往前两步走到宗聿跟前。
她慈爱地抬起手去拉江瑾年,看清江瑾年的容貌后,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猛地甩开他的手,捂着自己的心脏,双目圆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江瑾年神色如常,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宗聿见他被江老夫人甩开手,眉头一皱,不悦地上前把他护住。
江云枫连忙扶住江老夫人,额上冷汗直冒,道:“王爷莫要见怪,家母年前病了一场,有些不记事了。”
宗聿敛了笑意,眼神越来越冷淡:“江大人言重了,本王怎会苛责长辈?”
江云枫没想到江老夫人会在这种时候掉犯识人不清的毛病,看着江瑾年那张像极了他娘亲的脸,心里憋屈极了,面上还是得赔笑。
江老夫人完全不知道他的难处,抓着他的手臂,神情狰狞,眼神凶恶:“是那个女人回来了,那个毒妇!你为什么不把她生的那个怪物弄死……”
江老夫人低声嘶吼着,声音尖锐,后面那句话甚至喊破了音,不明真相的人只听清前半句,已经能感受到她的恶意,
而能听清后半句的都是知道秘密的人,江云枫的脸色青白交错,这下不止他头冒冷汗,地上跪着的江夫人和一双儿女也已经开始落汗,就怕祖母再说出惊人之语。
江瑾年本来没笑,听见这句话后反而笑了起来,只是这笑没有半点温柔,瘆人极了,让人背脊发寒。
江老夫人吓的不清,抓着江云枫胡言乱语,全身颤抖着,最后两眼一翻,直接昏倒过去。
江云枫连忙撑住她,担忧之余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地上跪着的想帮忙,动了一下又想起宗聿还在面前站着,只能干着急。
“看来江老夫人确实受惊不小,以至于到了今日还胡言乱语。”宗聿也没听清江老夫人的话,但从江云枫紧张的神情和江瑾年突变的面色不难猜出,江老夫人最开始的那句话说的是江瑾年的娘亲。
江瑾年和他娘很像,江老夫人看花了眼。
她不喜欢江瑾年的娘亲,或许还有过极大的矛盾,她看见相似的面容,就想起那些回忆,备受惊吓。
好好的归宁成了一场闹剧,还惹得江瑾年难受,宗聿心里不悦到了极点,脸上完全没了笑意:“江大人还是先顾好家里这一大摊子,本王就不打搅了。”
宗聿甚至不愿意坐一坐,丢下这句话就带着江瑾年离去,江家的人等他们离开才敢从地上起来。
他们跪了许久,这会儿也顾不上腰酸腿麻,都凑到江云枫身边关切江老夫人的身体状况。
江云枫四十来岁,正值壮年,一把将老夫人抱起来,打发管家去请大夫。江夫人走到他身边,神色焦灼,心里一阵后怕。
“老爷,刚才那话宁王爷到底听没听见?”
江云枫脚下生风,面色阴沉。江夫人提着裙子跟上他,眉间愁云笼罩:“江瑾年会不会多嘴?”
“他敢!”江云枫阴狠道,“江家若是倒了,他也别想独善其身!”
王府的马车上就坐了江瑾年和宗聿,白榆和小福子人在外面。
江瑾年上了马车后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坐着,眼睛没有焦距地盯着一处,思绪不知神游到了何方。
宗聿坐在他身边,观察他的脸色,过了很久才抬手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思绪从神游中拉回来:“瑾年,你若是难受,可以发泄出来,不要一个人闷着强撑。”
江瑾年神色微顿,心里或许是有那么一点难过,可还没到强撑的地步,他不是那么软弱的人。
而且……
江瑾年的视线落在宗聿的脸上,他如今的五官完全长开,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称得上丰神俊朗,公子世无双。
不似年少之时,满脸稚气,还带着一点婴儿肥,性情张扬却不失温柔。
他和江瑾年初遇之时,明明自己都很难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反过来安慰江瑾年。
江瑾年望着他,想到往昔,想到此刻,心里的那点难过慢慢散去。
他抬手拂过宗聿的鬓角,心中思绪万千,嘴唇微动,千言万语化为一句:【宗聿,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害你,你信我。】
宗聿感受到他手心的凉意,耳垂微微泛红。他抬起手,抓住江瑾年的手腕,用脸蹭了蹭他的掌心,在他掌间落下一个亲吻。
“我信你!”
第17章
皇宫,御书房。
殿外的阳光没有照射进来,殿内还是有些阴冷。
江阁老坐在矮凳上,手里拿着吕忻递过来的奏折,上疏的人弹劾地方官员不作为,冤假错案堆积,严重渎职。
按理这奏折应该先入内阁才能到宗熠手上,但因为被弹劾的官员是江阁老的门生,上疏的人有所顾虑,便跳过内阁夹在请安的折子里递到宗熠面前。
江阁老细数上面列出的罪证,官员的不作为只是其一,还有官商勾结,压低价贱卖农田,当地百姓怨声载道。
涉及到民之根本,就算是江阁老也要三思而行,这些地方官员仗着山高皇帝远,是什么都敢插一脚。
虽然上疏的人没提江阁老,但因对方的背景而避开内阁这个举动已经耐人寻味。
江阁老连忙叫屈。
宗熠神色如常,他坐在龙椅上,一面宽慰江阁老他没有多疑之意,一面给他审查之权。
“朕相信爱卿公正严明,绝对不会做出这等徇私枉法之事,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今日这份奏折朕就当没有看过,交由内阁处置。以爱卿的能力,必定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
地方官员犯事,犯不着累及一朝首辅。
只是江阁老桃李满天下,这种事有一就会有二,呈到宗熠面前的是一件,没呈到他面前的呢?
他今日还只是敲打,若是江阁老给不了他满意的答复,那就不是敲打那么简单了。
江阁老心知肚明,手上的奏折成了烫手的山芋。
他连忙从矮凳上起身表态,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宗熠让他不必紧张,说着还聊了几句闲话,问起江瑾年的病况。
江阁老不敢隐瞒,他提到江瑾年总是有一股愁容,叹息不已。
江瑾年先天不足,但并非一开始就不会说话,而是六七岁以后慢慢失声,直到再也说不出话来。
看过的大夫查不出病因,都说无能为力。
江瑾年因此受到打击,变得越来越孤僻,不愿意同人交流,几乎断了和江家的联系。
“好好的孩子突然失声,怎么会查不出问题?你们后来也没再请大夫给他看过吗?”宗熠问道。
江阁老叹气道:“请了也无用,那孩子后来一听大夫是给他治嗓子,他连见都不见,还会让人把大夫赶走。”
“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宗熠摇头,神情略有不喜。
江阁老揣摩他的神色,见他没有继续往下问的意思,识趣地止了话头,躬身告退。
吕忻在他走后上前,询问宗熠是否需要现在备膳。
宗熠抬手示意不必,他坐在椅子上沉吟片刻,道:“吕忻,江云枫和他夫人可是小七出生那年成的亲?”
“陛下没有记错,江、秦两家的亲事早就定下了,本来说的是等江大人高中就成亲,但不巧那时边境动荡,江大人年轻气盛,壮志凌云,高中后没有留在朝堂,而是去了边境。江阁老当时还因为这件事同他置气,秦家差点退婚,好在他有惊无险地回来了,只是亲事推迟了一年。”
身为宫里的老人,吕忻对这件事记的比宗熠清楚。
宗熠神色微顿,道:“江瑾年和小七同岁……”
礼部补了江瑾年的生辰八字,按照这个时间推算,那个时候的江云枫还在战场上。
直觉告诉宗熠,江瑾年的身世没有那么简单。江家把他丢在别院不闻不问,就算养废了也不足为奇。
但那日宗熠看江瑾年的字,铁画银钩,龙蛇飞动,起笔落笔皆有锋芒,和他柔柔弱弱的外表截然不同。
宗熠心生疑虑,对吕忻道:“把卫淮找来。”
凌霄阁,百晓堂,今日没有在御前当值的卫淮猫在凌霄阁处理内务,正好撞见回来调人的纪凌。
和上一次在王府见面的和谐不同,这一次提着朱笔办事的卫淮气的拍桌,红墨飞溅在宣纸上,刺眼极了。
百晓堂的人早已退出去,不敢多言。
“替嫁这件事你早就知道了?你还带着凌霄阁的探子去盯梢?”卫淮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眼前一抹黑:“王爷拜堂那天你看见我,你为什么不说?”
纪凌跪坐在堂上,掏了掏耳朵,道:“你没问我。”
“这种事还需要我问你吗?你调人的时候就该告诉我啊!”卫淮被气的胃疼,仿佛看见宗熠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陛下让你去跟着宁王爷办事,是让你跟着宁王爷胡闹的吗?”
纪凌抬头,想了一下道:“不然呢?”
宗熠说过,他的任务就是保护好两个王爷,至于别的他不用管,也不用多想,两个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卫淮嘴角一阵抽搐,被纪凌哽的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头疼地撑着额角,面上冷酷的面具碎了一地,满脸写着生无可恋。
“欺君是大罪,你到底有几个脑袋够你这样玩?”卫淮气不过,决定再抢救一下,起码要让纪凌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纪凌直起身体,小幅度地伸了伸跪麻的脚,面无表情道:“一个。师兄,我腿麻了,我能起来了吗?”
纪凌对此事认知清晰,但毫无危机感。卫淮险些被他气晕过去,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声闷笑。
卫淮警觉地抬头,有些话他和纪凌说得,但旁人听不得。
“卫大人,你先别晕,陛下传召。”吕忻走进大堂,垂首看向跪在地上的纪凌,无奈地摇头,“你也一起去。”
纪凌麻溜地站起身,卫淮警惕道:“他也要去?”
“有些事他或许能帮上忙。”吕忻还是那副老好人的样子,这说明陛下只是正常传唤,没有生气。
宗熠看着面前多出来的纪凌,不解地看向吕忻,他应该只召见一个,另一个这时候不应该在王府内?
吕忻笑道:“陛下,纪凌这些日子都在宁王府。”
意外之意便是他对王府的事知道不少,宗熠瞬间理解了吕忻的意思,他上下打量纪凌,问道:“小凌子,你对宁王妃了解多少?”
卫淮带着纪凌退出御书房已经是午后,他接了密令去调查江瑾年,不日就要出发。
看着让人头疼的师弟,卫淮神情痛苦地捂脸道:“听师兄一句劝,最近先去瑞王爷府上躲一躲。”
纪凌不解,卫淮又生气又无奈。
宁王爷胡闹纪凌带着凌霄阁跟着胡闹,陛下传召询问,他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既是宗聿的贴心小棉袄,又能做到四处漏风,什么秘密都不守。
宗熠了解了替嫁的全过程,事情比他猜测的还要离谱,他有一种错觉,早在江家动这个念头之前,宗聿就已经知道会出替嫁这件事。
“陛下,可需要宣宁王爷进宫?”吕忻问道。
宗熠摇头,他想到那日宗聿在大殿上走神,回过神来后就咳个不停,人也突然懂事很多。
“有人南柯一梦,梦醒方知虚度,随他去吧。”宗熠敛眸,遮去眼底变幻莫测的情绪,意味深长道。
吕忻不再多言,宗熠沉吟片刻,又道:“宣太医院宋远……”
宗聿和江瑾年去的快,回来的更快,下人们刚拆完他们房间里的软塌,偏房空出来一大块。
敛芳看见他们有些诧异,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太好,就连一贯笑脸迎人的小福子也不高兴地撇下嘴。
敛芳上前,福了福身:“王爷,王妃,偏殿已经空出来了,你看有什么安排,我这就让下人去准备。”
宗聿和江瑾年站在一起,但敛芳的话明显是在询问江瑾年的意思。
江瑾年因为江家的事情绪不高,听见敛芳问他,他微微颔首,拉着宗聿往屋子里走。
敛芳站在一旁避让,等两位主子走过去后,他一把拉住小福子,示意小福子同他出去,他得知道他们怎么去那么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
偏房的布局紧跟着软榻而落,软榻拆掉后,布局就显得有些空。江瑾年站在那块空地上,拆的时候只想让宗聿吃瘪,现在拆完了,他一时也没什么好的想法。
宗聿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江家的刺激让江瑾年露出锋芒,他敛去温柔的表象时,内里的那份冷漠更真实,有前世他在战场上的影子。
宗聿忍不住去想,他的过去到底是什么模样,才会让他用柔弱来伪装?他明明是光芒四射的明珠,却不愿展露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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