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瑾年随口感慨,话音未落就猛地回神,他下意识掩唇,剩下的话都咽回去。
宗聿以为江瑾年是在安慰他,道:“我也觉得。”
谈论故去的人,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宗聿不想影响江瑾年的心情,说完这句话就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江瑾年看向他,迟疑片刻,道:“宗聿……表哥当年下落不明,或许他还活着,只是记忆全无,想不起自己回家的路……你们会怪他吗?”
宗聿诧异江瑾年有此一问,不解道:“为什么会怪他?当年战况惨烈,他能活下来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若真的因为失去记忆,一命尚存,我会为他高兴。”
“那你想他回来吗?”江瑾年问道。
这话更是奇怪,宗聿不禁皱眉。若是表哥还活着,他当然想他回来。可事实是,他这些年没有任何消息,大家早已不抱期望。
宗聿不想江瑾年和自己一样失落,顺着他的话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若是还活着,应该已经娶妻生子。回来不再是他一个人的选择,而是一个家的选择。”
江瑾年心头一沉,有些真相一度涌上心头,又被他压下去。
偏执疯狂的曲无觞,少不更事的小孩子,陆无名确实不能一走了之。
先不说虞朝的人能不能进入云川境内,单是陆无名至今没有恢复记忆这一点,就很难让他和顾家人相认。
万一他不是呢?万一只是巧合?
曲落尘他们没有见过顾小将军,顾家的人没有见过陆无名,这两个身份并不是百分百对等。
江瑾年心中矛盾,他如此顾虑的原因还有一个,曲无觞疯起来会带着陆无名一起死,他什么都不怕,只要涉及到陆无名,极端又恐怖。
他们两个人的感情处理不好,顾家找过去,只会让矛盾不断激化。
江瑾年想到其中厉害,敛去透露陆无名消息的心思,他觉得事情应该从曲无觞身上下手。只要曲无觞愿意,他可以带陆无名来虞朝一探究竟。
是与不是,见了面就会有结果。
“瑾年,你怎么心不在焉?”宗聿见江瑾年久久无言,便知他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
受到冷遇的宁王殿下有了小脾气,他凭感觉握住江瑾年的手,道:“别管这些琐事了,我让敛芳来处理,你陪陪我,好不好?”
江瑾年道:“已经处理完了。我推你出去走走,这两天园子里的花开的很好看。”
边关大捷,狄戎请求议和。
这两日朝堂上因为这个事开始吵起来,有人觉得耶律苏和在他们手上,狄戎投鼠忌器,肯定不敢耍花样,议和是不错的选择。
但也有人反对,觉得狄戎败退,正是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应该一劳永逸,让狄戎成为附属之地,不敢再称王。
“穷寇莫追,狗急跳墙,狄戎未到山穷水尽之地,只是人心不齐,才露出破绽,我不赞成接着打。这种时候,谈判的优势在我们,我们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让狄戎失去发展的机会。”
傅鸿带着不少内阁大臣站在议和的一方,他和其他人据理力争,说完后发现江云枫一脸愁容,便把话抛给他,道:“江大人,多年前的议和就是你一手促成,你以为现如今这事如何?”
江云枫回神,发现朝中大臣都在盯着他,就连宗熠也饶有兴趣地看下来,等着他的答案。
江云枫心中五味杂陈,狄戎人奸诈,背信弃义,万万不能信。若是往日,他一定主战,让边境事态继续拖着。
可如今大势已去,他摸不透宗熠的心思,附和道:“多年征战,边境动荡,民不聊生,既然有和谈的机会,又何必再争事端?”
“看来江大人也要主和。”站在左侧的许征道,“当年耶律华在我朝为质时,曾和江大人大打出手,还是江大人有度量,不曾和他计较,江家也是促成了一次次的和解。只是狄戎人屡屡背信弃义,我倒是觉得应该用耶律苏和祭旗,扬我军威,直接挥师吞并狄戎。”
“许大人,你记错了,是江大人把耶律华揍了一顿。那年的江大人可是意气风发,正年轻。”傅鸿哎了一声,指出许征话中的错误,他满脸堆笑,一脸和蔼,笑眯眯道,“我倒是有点好奇,江大人当年为何打人?”
傅鸿和许征都是宗熠的人,他们两个一唱一和,旧事重提。
江云枫心中暗惊:“原来你两在这里等着我!”
他没有正面回答傅鸿,神情严肃,厉声道:“傅大人,这里不是议论我私事的地方。”
傅鸿依旧是一脸笑意,道:“是我失言。”
“好了,大家都是为了政事,争论之时难免会牵扯往事,耶律华也是你们中不少人的老熟人,不用如此避讳。”宗熠适时出来打圆场,看似简单的一句劝阻,却绵里藏针。
他说不用避讳,就是暗指江云枫反应过度。
朝上的人都是人精,这些日子看着熟悉的面孔一个个消失,年轻陌生的面孔越来越多,他们已经不敢轻易站队,干脆眼观鼻鼻观心,上头说什么就是什么。
江云枫觉得憋屈,一场朝会下来,那是一肚子的气。往日得意之时,人人巴结,往他身边凑。现在巴结他的人不是下狱,就是墙头草,他身边只有父亲相伴。
走在他面前的是才提拔上来的青年才俊,他们三三两两,高谈阔论,把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他跟不上这些人的步伐,更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王朝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脱离他们江家的掌控,振翅高翔。
“这些年他什么都依着江家,替嫁这种死罪他都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我曾以为那是江家的殊荣仍在,却不想是江家的阎王帖。”
江云枫陪着父亲走在宫道上,面色阴郁:“他什么时候长大的呢?我回头去看,却发现什么也看不清。”
江阁老没有说话,他的背影有些佝偻,他抬起头看向远方。
宫廷的高墙连成一片,阻挡外界的风雨,把这里围起来,是束缚,也是保护。
夏日的太阳暖不透江阁老的心,他抓着江云枫的手,继续往前走,冷静道:“递道请安的折子,我们去看看你妹妹……也看看那个孩子。”
第107章
“轰隆!”
夜里一声惊雷闷响, 晴朗多日的京都霎时暴雨倾盆。苍穹上,银龙竞走,银光划破天际的黑暗沉闷。
宗聿刚喝完药躺下, 江瑾年在手上抹了药油捂热, 准备给他按摩。
院子里,哗啦啦的雨声中夹杂着少年清脆的嗓音, 有人打着伞冒雨冲过来, 一个箭步跨上台阶。
“小福子, 我七哥呢?”宗咏把手上的伞递给身后的护卫,抖了抖袍子上水珠, 整理衣冠。
小福子进门给他拿了张帕子擦水, 江瑾年听到动静, 擦去宗聿腿上的药油, 放下他的裤腿,把人扶起来。
“小福子, 让他进来。”宗聿道,他没下床,只是从躺着的姿势变成了坐着, “大晚上的, 你怎么过来了?”
宗咏脚步轻盈, 一阵风似地进了里间,不高兴地嘟着嘴:“七哥, 你今晚收留我吧。”
江瑾年给宗聿披了件衣裳, 拉起床上的帘子,闻言回头看向宗咏。
宗聿道:“怎么了?突然跑我这里来让我收留你, 你的王府漏雨了?”
宗咏搬了个凳子坐到宗聿跟前,抖平自己的衣摆, 道:“没有的事儿。是曲落尘让我来的,就住一晚,他明天来接我。”
宗咏最近和曲落尘在一起,宗熠特许他在宫中留宿。但今天曲落尘让他出宫,他走那会儿都要下雨了,曲落尘也不管,直接让人把他送来宁王府。
宗咏不高兴,所以进来时还带着气。
宗聿听他说完,意识到宫里不太平,曲落尘是特意把人送走。宗咏没有自保的能力,曲落尘是怕顾不上宗咏。
只是以他的性子,不可能说出担心的话,只是一味的态度强硬。
宗聿没有帮人解释,不动声色道:“来了就安心休息,想睡哪儿自己选。小福子,你下去安排。”
小福子应声,过来请宗咏下去休息。
宗咏心里憋了不少话想和宗聿吐槽,但眼前这个状况明显不太合适。他看了眼江瑾年,起身揽上小福子走了。
宗聿坐在床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当初太医院闹蛊,宗咏见了血腥的场面就想跑,被曲落尘揪回去放在眼皮子底下。
在曲落尘看来,他有能力护住宗咏,反而不放心交给别人。能让他做出把人送走的决定,只有两种可能。
他会完全腾不出手,无暇顾及。
他在做一件不能让宗咏知道的事。
宗聿更倾向于后者,宫中守卫森严,曲落尘不至于小心到这个地步。
“担心宫里生变吗?”江瑾年走过来,问道。
宗聿颔首:“我有点不放心。”
江瑾年宽慰道:“曲落尘有分寸,他不会乱来。”
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他乱来。
“我知道。”
话虽如此,宗聿心里还是不踏实,窗外的雨无端地叫人心烦。他就是想起身去外面透口气,也会被大雨挡回来。
江瑾年看出他心情不佳,起身关上门窗,挡了外面的喧嚣。
雨声一小,屋内就显得清净。宗聿下意识地找江瑾年的位置,江瑾年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肌肤相贴的实感让宗聿心里的不安消减很多。
他拍拍自己身边的床,示意江瑾年上床:“陪我躺一会儿。”
宗聿会心烦是因为他现在帮不上忙,只能被动的等待。所以哪怕他知道宫里的事情都在掌控之中,他还是没有底。
那种时有时无的焦躁,其实是来源于他的伤势带来的落差感。
想当年,朝臣逼迫,边境动荡,他能直接远赴边疆,策马疆场。而如今他就在皇城脚下,却比当年还无力。
不过这种落差并非时刻萦绕,江瑾年陪宗聿说话,他慢慢冷静下来,那点焦躁也压下去。
窗外的暴雨没有停歇,屋檐上的水珠连成线,狂风呼啸而过,雨雾被高高扬起,冲上台阶,湿了殿前的红砖。
吕忻手持拂尘站在御书房门口,一门之隔的里屋灯火通明,宗熠还在批改奏折。一门之外的长阶大雨倾盆,灯火的光晕被压在雨雾中,四周昏暗。
吕忻觉得夜里有些冷,让人添杯热茶送来,给宗熠解乏。
徒弟领命退下,吕忻看向院子,光线昏暗的雨幕中晃过一道人影。吕忻一愣,定睛再看,果然有人冒着雨朝御书房来,而且没有打伞,浑身湿透了。
吕忻大惊,连忙取伞撑开往下走,几步迈下台阶,把伞往来人的头上遮:“瑞王殿下,你这是怎么了?纪凌怎么没同你一起?”
宗樾脚步微顿,黑暗中,他的眼瞳极黑,有种不透光的沉闷。吕忻问话,他反应稍慢,道:“纪凌不在。”
他想不起来了,纪凌被人叫走了,但不记得是曲落尘还是卫淮。
吕忻觉得奇怪,但没多想,先把人迎到屋檐下。
雨太大了,即便只是一小段距离,吕忻还是湿了鞋袜,下摆的衣服润湿了小半。
宗樾就跟别提了,他浑身和刚从水里捞出来没区别,衣服紧贴在身上,站着的地方很快就晕开一滩水渍。
值夜的宫人送来干净的帕子,吕忻摆手:“这顶什么用?还不快带瑞王殿下下去更衣。”
别看夏季天热,这一下雨温度骤降,湿衣服在身上穿久了,一样会染上风寒。
宗樾推开上前的太监,道:“我要见皇兄。”
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御书房,脸上没什么神情。
宗樾这人是温和儒雅,很少会有红脸的时候,就算真生气了,也会带着一点嘲弄的笑意,不会彻底黑脸。
吕忻还是头一次在他身上看到如此奇怪的表情,冷漠的没有一丝人情味,僵硬,迟钝。
吕忻心生警惕:“瑞王殿下,你这样实在不宜面圣。”
宗樾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径直往里走。御书房的门是开着的,起不到阻拦的作用。
吕忻没想到宗樾会硬闯,在几位亲王中,他是最懂礼法的人,可如今他行为出格,和往日大相径庭。
吕忻连忙小跑上前阻拦,岂料宗樾身形灵活地躲过他的手,已经步入内殿。
宗熠听到动静,放下御笔抬头,看见的就是浑身湿漉漉的宗樾。
吕忻赶过来,本能地挡在宗樾前面,站在他们两兄弟的中间。这是一个很好的防守位置,可以预防一切突发状况。
宗熠道:“这是怎么回事?”
吕忻微微俯身:“陛下,瑞王像是魇着了。”
听见宗熠的声音,宗樾又站在殿上不动了。他先是看了看吕忻,然后才抬头看向宗熠,道:“皇兄。”
几息的停顿后,宗樾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纪凌不在。”
这是宗樾来了以后,第二次提起这句话。吕忻一开始因为他把自己淋成落汤鸡,无心顾及其他,没有深思,此刻再听,只觉得汗毛倒竖。
宗樾和纪凌的事,他们是知情的,纪凌对于宗樾而言,是安稳牵绊。纪凌不在,也就意味着此刻他处在混乱和不可控中。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吕忻的心头,他猛地意识到什么,刚喊了一声陛下,小心二字还在嘴里,眼前就多出来一道人影。
只是略通拳脚的宗樾在这一刻变得力大无穷,他毫不犹豫地挥出一掌,逼退吕忻,随后飞身而起,越过案桌,袖中寒光一闪,削铁如泥的匕首伺机刺出。
鲜血滴落,案桌上的御笔滚下台阶。
吕忻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大喊一声:“来人……”
窗外守着的卫淮一听,立刻往屋子里冲。他刚踏进来,就听得宗熠呵斥道:“退下!卫淮,你给朕守在门外!”
宗熠坐在龙椅上,至始至终没有挪动半分,他抬头盯着贴近自己的兄弟,眼底是惊讶,是愤怒。
宗樾握住自己刺出去的匕首,只一瞬间,刀刃的惯性就破开他的手掌,鲜血直流。
剧痛让他冷漠地近乎麻木的神情松动,理智在挣扎和反抗,面色狰狞,额上分不清是水珠还是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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