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舟跑进加护病房时,白桨尚且清醒,他喘着气问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出血。她的病情再特殊,血小板也不可能在一瞬间从她的血管里集体消失。
白桨的回答是:“请原谅我。”
于是白舟便清楚了——或者说在来时的的士上,他已经隐隐有这个预感:白桨早知自己有问题,她是故意不去看医生的。
“哥。”白桨喊他。
“贺望泊不让你上学,是吗?”
“我们现在不要谈这……”
“你还不明白吗?他是个恶魔。他不让你见我,不让你上学,他会毁掉所有你在乎的东西。”
“可你知道我一定会选你的,”白舟激动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因为我要让你有得选。”
突然发现自己牙龈出血的时候,白桨比谁都害怕。
可害怕过后却是极度的冷静。
她反思过自己的要求是否任性。她不能强硬地要求白舟表态,却不给出任何应对贺望泊的方法。
白舟既然会选她,那她就不可能再接受贺望泊提供的骨髓移植。她嘴里说着可以自己想办法,但由这莫测的病情所衍生的种种费用,最终不还是由她的哥哥独自承担。
她没有能力,她得承认,她的无能终会成为贺望泊用以挟持她哥哥的手段。她让白舟选,可只要她还活着,白舟就没得选。
只有她死了,白舟才可以真正地选择她,离开贺望泊。
其实她早该离开了,在确诊白血病的时候,或者在那场车祸里。上天安排她患上顽疾,她本不该在这世上耽搁太久,害得她的家人、尤其她的哥哥,没有一天过得轻松。
“哥,如果不能看见你幸福,我活着也没有意思。”
“爸爸妈妈都在那边,你不要担心我。”
“现在你不欠他了,”白桨释然地笑,“离开他吧,哥,你要过得幸福。”
-
白舟站在床尾,看几个医生争先抢后地为白桨做急救。灯光好亮,好晃眼。各种仪器都在滴滴滴地响,呼叫声、奔跑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过来请他先出去,他就木登登地走出了病房,贴着墙站着,成为这面白墙的一道鲜明的伤口。
爸爸妈妈是出车祸走的。
那天他们带着白桨进城看病,回来的时候下了大雨,他们在湿滑的山道翻了车。
那时白舟刚上高中,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晚自习。副校长和班主任都亲自陪他去了现场。他瘦弱的妹妹无助地跪在父母的尸体旁,看见白舟时连哭都没有哭,整张脸都是迷茫,似乎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在白舟冲上前将她抱进怀里以后,白桨才渐渐恢复了知觉,攥着白舟的衣服大哭起来。
这是爸爸妈妈用命留下的妹妹,那一晚白舟发誓,无论何时都会将她放在第一位,会好好保护她。
可看看他都对她做了什么。
医生陆续从病房里步出,王南春满脸是泪,走来抱住了白舟。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早已击碎了白舟的灵魂,他只剩一具空壳,随意王南春抱着。
“小白,桨桨的后事……”
白舟钝钝地嗯了声。王南春想问他老家是怎么办丧事的,现在人刚走有没有什么要遵循的习俗,但看白舟的模样,终是不忍开口。他需要时间接受白桨的死亡,于是她说:“进去看她最后一眼吧。”
白舟不是没有经历过死亡。
他不是不明白死亡就是这样的,毫无征兆,没有任何预告与渲染。白桨之前明明好起来了,上一次见她明明还活蹦乱跳的,突然之间,她就成了一具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的尸体。
白舟不是没有经历过,可他依然无法接受这种残酷。
从今往后他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这一路来支撑他的唯一信念消失了。这偌大的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桨桨走了。
至少他不用再害怕桨桨走了。
他轻轻碰了碰白桨的鼻尖、脸颊、眉毛,好凉,她的温度在消失。
白舟在她床边坐了不知多久,十分钟,或是十年、十个世纪。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定定地看着白桨,却又看不见她。明明她苍白的脸就在眼前,但白舟却只看见一团凌乱的线条,它们在他眼前像蛇一样扭曲着四处游走,混乱的、毫无秩序的,而后在某一瞬间,突然组成了贺望泊的脸。
白舟抬头,盯着刚从门外跑进来,正喘着气、面色铁青的贺望泊。
那一霎那,这世界不再给予白舟真实的感知,转而用荒诞将他掩埋。明明这具身体还在椅子里好好坐着,白舟却感到难以控制的失重感,紧接着他下坠、下坠,在一片虚无里,空气逐渐消失,心脏也不再跳动,他还在往下坠,仿佛永远无法抵达这出悲剧的尽头。
-
白舟是在一群医生护士的簇拥下醒来的,初步诊断是情绪压力所导致的晕厥,以防万一王南春让他抽个血看看。白舟靠在床头,木木地任人摆布,针扎进来也不觉得痛。
贺望泊由始至终在他身边。王南春不清楚这两人之间的瓜葛,但直觉不对劲,不放心他跟白舟单独在一起。
抽完血之后她让护士再打印一张心电图,这期间她和贺望泊低声交谈:“贺先生之前帮桨桨找的捐献者,医院这边会和他再联系的。”
贺望泊说知道了。
“小白刚醒,”王南春意有所指,“需要好好休息,不能再受刺激了。”
但贺望泊只点了点头,就不再言语。
王南春没资格也没办法让贺望泊离开。她叹了口气,目前唯一能为白舟做的,就是走回他床边,让他好好休息,“桨桨的后事我会帮忙安排的,等你好点了再接手。”
白舟终于说了自白桨离世以后的第一句话:“谢谢师姐,但我可以自己来。”
王南春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吭声,临走前她最后看了眼贺望泊,他正伫立窗边,低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等病房里只剩下白舟和贺望泊两个人,贺望泊才再开口:“舟舟。”
白舟没有回应贺望泊的呼唤。
贺望泊在他床边坐下,拉过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握,又唤了一遍:“舟舟。”
白桨盯着两人紧握的手——这样说不准确,是贺望泊单方面紧紧地握着他。
贺望泊在发抖。
“白舟。”他第三次唤他。
白舟闭上眼:“我想带桨桨回爸爸妈妈那里。”
终于听到白舟的回应,贺望泊松了口气,道:“我陪你。”
“我想自己一个人。”
贺望泊的脸色变了变,过了一时他才问:“那你要多久?”
“我不知道。”
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在沉默,只有床头监视生命体征的仪器偶尔发出响动。
最后是贺望泊先开口:“你说过,你不是因为报恩才留在我身边的。”
“嗯。”
“你说你喜欢我,会永远爱我。”
“嗯。”
“我并不希望你妹妹去世。”
对于白桨,贺望泊嫉妒、厌恶、憎恨,但从未有一刻希望她不在这世界上。
因为贺望泊清楚,如果白桨不在了,自己并不会成为白舟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相反,正因为白桨不在了,他才永远比不过她。白舟这辈子都会对白桨心怀歉意,深觉亏欠。他贺望泊无论给予白舟多少,只要白舟想起白桨,他的付出就显得微不足道。
他已经输了,一败涂地。
可至少白舟现在是在他身边,不止现在,以后也会如此。
贺望泊俯下身,“舟舟,看着我。”
白舟并不愿意看他,可是贺望泊执拗地又要求了一遍,白舟只得睁开眼,对上贺望泊那一对他曾经无比迷恋的深邃眼眸。
“我给你时间,但你最后一定要回来。”
“舟舟,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贺望泊将脸埋进白舟的脖颈里,深深闻嗅着白舟的气味,这令他无比痴迷的安心。他不想再计较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甘愿放弃了自由,被白舟困住,变成了离开他就无法活下去的一种寄生物。这些都不再重要。除了白舟所给予他的爱,这世上的一切都不重要。
“不要离开我。”
贺望泊搂着白舟,周身发颤,闭上眼,郑重地一字一字说出他从前最鄙夷、最不屑的那三个字:
“我爱你。”
愚拙又真挚地向他剖白,迫切又虔诚地献出真心。
“舟舟,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作者有话说】
妹妹解脱了,下辈子做一只快乐健康的小猫!
小贺你嘴里说着爱但还是不懂爱,人家失去至亲,你却只顾着自己告白(无语
第29章 “我们结束吧。”
无边无际的海,接住了无数零碎的太阳,其中一两点光偶尔晃进白舟的眼睛。
海风穿过他的发丝,在其间留下大海独有的腥咸。
这一片无人的沙岸是白舟幼时与同伴发现的,他也带白桨来过,但多数时候他还是喜欢一个人来这里发呆,就像现在这样。白舟屈膝坐着,眺望这片他从小看到大的海。
这么多年过去,这海连浪花拍打沙岸的声响都没有变过,遵循着一种既定的规律,随意世事变迁,多少悲欢离合发生,它始终数年如一日。
白舟抱着白桨的骨灰盒,在海边坐了很久。
他想过海葬。如果是他自己的话,他会选择海葬。可是白桨还小,生前也没有表达过意愿,白舟最终还是联系上了安葬他父母的墓园,安排桨桨和爸爸妈妈一起。
白舟一直在海边呆到日落,直至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世界陷入黑暗,他才四肢并用地爬起身,摸索着前行。
走出沙岸才有路灯,才又看清了这个世界。遥远路边那辆黑色轿车依然停在那,没有挪动分毫。
白舟目不斜视,径直向宾馆走回去。
白舟的老家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近年逐渐发展起来。因为邻近南淳这座大都市,这两年更有一股买房热。一切变得太快,人口也在不停地流动。白舟走在路上,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常有认识的人来和他打招呼。
回到暂住的宾馆,白舟朝前台礼貌地点了点头,转身正要步上楼梯时,被她犹豫地叫住了。
“先生,”她的眼神躲闪,想要看向白舟的背包,却又不太敢,“今天早上有客人看见您的盒子……有些意见,真的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您尽快处理一下呢?”
白舟低下眼眸,轻声道歉:“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会尽快的。”
实则他一早就联系上了墓园,早该送白桨入土的。
可他总是想着带白桨再看看海吧,之后她要住的地方和海隔着好远一段距离。她再看不到那广袤的海面,一直延伸出去可以与天对接,再也听不见海浪和海鸟此起彼伏的韵乐。
白舟还想租艘船出海,像小时候一样,和白桨躺在甲板上吹着海风晒太阳。妈妈走过来,笑着问这是谁家的小孩呀,这么可爱。爸爸让他们挪个地,他也要躺,于是他们一家都挤在了甲板上。
那天的阳光和煦又灿烂,烘得白舟四肢松软,看着天上的云朵,自己也迷迷糊糊地变成了云朵……
白舟到码头问过能不能搭个船出海,他没有隐瞒自己带着妹妹骨灰的事,所以大家都有些忌讳。
白舟其实也能理解。他的家乡是个传统的小村庄,无论是那些船员,还是宾馆的客人,甚或者街上随便一个路人,任谁知道白舟身上带着个骨灰盒,多多少少都想和他保持距离。
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如果他告诉贺望泊他想要出海,贺望泊说不定立刻就会买下一艘船。
但白舟不可能这样做。白桨想走得干干净净,白舟不会让她再欠贺望泊任何东西。
次日白舟退了房,终于背着白桨坐上了前往墓园的公交车。
白桨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他作为哥哥也不能委屈她的骨灰被人指指点点。再是不舍得,还是来到了这一天。
白舟坐在车的前方,能从后视镜里看见那辆黑色轿车一路尾随。
他看了一会儿,感到身心皆疲倦,于是他望向天空。即将入春,天气时好时坏,而今天则是坏的,乌云自远方掩至。
墓园在山里,路很远,公交开到最后只剩下白舟一人。他被司机大叔叫醒的时候外面下着雨,司机大叔叮嘱他小心。他笑了笑,说嗯。
下雨也不是坏事,尽管这使山路变得湿滑与难走,但春雨有新生的意味,等他安葬了白桨,她会在哪处新生呢?
父母的墓很干净,不久前他才和白桨回来扫过的。他们父母都长得好看,尤其母亲,美得总被人戏称是从海里来的仙女。与母亲长得相似的白舟,同样常常收获有关他容貌的惊叹。
可白舟盯着母亲的照片,想如果他能选,他一定不会选择遗传妈妈的美丽。
这样贺望泊就不会对他见色起意,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白舟移开石板,将白桨的骨灰从背包里抱出来,在将她放回泥土里之前,他蹲下身低头看她。
他的伞大半都遮在白桨上,于是春日独有的那种黏腻的细雨,就捎着风沾上了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很冷,但白舟没有知觉。他看了白桨一会儿,而后掏出了手机。
回到老家的这个星期来白舟第一次打开手机,开机界面过后,微信跳出无数条消息。
师长、朋友、同学,还有贺望泊。
贺望泊的消息太多,总是在问白舟什么时候回来。即便白舟知道他有分离焦虑,但那频率还是过于密集,一天起码要问上好几十次。
贺望泊反复地说想他,说爱,曾经他最不屑的字眼,如今成为他留住白舟的救命稻草。
白舟想起那辆黑色轿车,他感到一种宛若被掐住咽喉一般的窒息。
白桨说得对,贺望泊确实不懂爱人。
而自己再也没有盈余的力气去教他了。
-
19/46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