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门, 顾不上说话, 就先快步走到桌前, 倒了一盏茶水送入口中。
瞧见失约的人推门而入之后的一串动作, 范愚便有些怔住。
虽说不能和打小就将美貌放在第一位的祝赫相提并论, 相识这几年,也足够他发现叶质安对于形象的重视。
倒也不是同祝赫那样单纯对于姿态仪表的追求, 而是习惯性地随时保持衣冠整齐, 避免些失礼的表现。
这还是四年来,范愚头一次见到叶质安这么失态。
以至于直到看见少年端起茶盏, 他才作出来反应, 只不过此时脑中冒出来的头一个想法, 却是在庆幸这壶茶水已经放凉了。
否则照着叶质安这个喝法, 怕不是才将茶水送入口中,就该被烫到龇牙咧嘴地吐出舌头了。
看起来应当是小跑着赶来赴约, 就是不知这是被什么事情给耽误了。
“师傅说四年多下来,在长宁县呆得有些腻了,正琢磨着将悬济堂换个地儿开。”
范愚这才发现自己愣神的时候将疑问说出了口。
喝了茶水,又将双臂撑在桌面上借力,叶质安逐渐缓过了神, 没等范愚接个话就继续说道:“近来都是到平昌县进药材,再加上这还是洛州府的首县,若是不出意外,之后应当会把悬济堂给搬来这里。”
没说出口的却是,身前的小孩才是宋临会决定将医馆挪地方的主要原因。
叶质安原本月余才跑一趟平昌县,自然算不得多麻烦,可随着范愚进学,他却改作了一旬来一回,往返便要一日功夫。
这样几月下来,宋临才索性开口说是在长宁县呆腻了,提议换一处久留。
范愚是知道叶质安先前到平昌县来的频率的,这会儿一提医馆要换地儿,其实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兴许会是其中一大原因,却又不好意思问出口,面上一时露出来些犹豫之色。
叶质安已经也将椅子从窗边拽到了范愚对面,理了理衣裳,刚要坐下身,屋门又一次被人叩响。
这回进来的是侍者,手中又端了碟新的点心,还新捎上来壶茶水。
“不知两位郎君今晚可要在此用饭?”收走桌上已经空了的碟子与凉了的茶水,侍者在阖上门前问道。
习惯了这两人只呆一下午便走,今日还是掌柜看着天色已经不早,却有一人刚至,不确定范愚会不会多呆上会儿,才打发他上来询问的。
方才的话题被侍者给打断,范愚闻言便往窗外瞧了眼,这才发现天边已经出现了点漂亮的橙色。
叶质安自然瞧见了他的动作,开口答应下来侍者的询问。
等人阖上门离开,才又说道:“师傅知晓我今日会来平昌县,是以吩咐我寻一寻合适的院子,若是能找见不错的便租下来。”
这才是他今日来迟了的缘由所在。
“只是寻的牙人太过热情,一次性介绍了好几处,尽数相看下来便耗了不少时间。”
好不容易从牙人有些聒噪了的介绍中脱身时,离着两人平时约定的时间早就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叶质安其实以为范愚已经走了才是。
虽说还是小跑着来了状元楼,推开门瞧见这人正在翻书时,他也还是感到了惊讶。
范愚已经放下了书,既然打算在这儿用晚饭,他也就没伸手再取点心,而是将碟子往叶质安身前推了推。
“听上去已经奔走了一日,不如先取些点心充个饥。”
等是等了,只不过一下午都在读书,也就没因为他失约而觉着恼,但范愚还是打算小小地捉弄一下叶质安。
譬如,将更合自己口味的点心移到偏爱清淡的人跟前。
叶质安倒是真的有些饿了,一点没察觉范愚此时想笑而未笑的表情,只是取茶水来压下口中的甜味,反而连着用了两块才停下手。
捉弄未遂。
瞧见叶质安的动作停下来,范愚小小地撇了撇嘴,而后问道:“既已相看了好几处,最后可有定下来租何处的院子?”
提问时他还以为悬济堂未来的地址已经有了着落,得到的回答却是摇头否定。
“不曾定下,牙人虽热情,却并不大尽心。领着走了好几处,但各有各的问题,离着师傅想要的院子还有些距离。”一提起今日的成果,叶质安便皱起来了眉,“兴许是看我不曾加冠,年岁还小,觉着好骗罢?”
明明要比范愚年长三岁,这会儿还是受到了年龄的困扰。
回想起来自己因为年纪小而显得比所有同窗都要矮上一截的事儿,范愚对叶质安此时的感受倒是仿佛能够切身体会到一般。
思绪走到这儿,范愚倒是想起来了些别的事儿。
才入府学的时候,新录的学生便各自领了专门供给秀才的青布长衫与方巾,作为平日里的着装。
而当时年长他几岁的祝赫已经能穿出来读书人的风流姿态,个头不及他的范愚换上同一身衣裳,却像个孩童偷穿了长辈的衣衫。
但穿上之后再怎么效果不佳,也不能否认这身衣裳正是秀才身份的一大标识。
此时因为旬假的缘故他才不曾穿出来,却不是不能。
“听起来宋神医并不急着搬,不如等下月得了空,我换上长衫与你一道去相看院子?怎么说也是秀才,牙人总不至于再糊弄人。”
正好他还在想授衣假时候没什么事儿可做,若是能帮上叶质安的忙,倒也不错。
毕竟此时叶质安忙于寻找合适的院子来作为医馆的新址,有一部分缘由正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正觉得是个好主意,反而被能得到帮助的叶质安给拒绝了:“旬假一共也就一日时间,找院子太过劳累了些,可别又昏了过去。”
这是不知道授衣假的存在,且还在惦记着范愚无故昏过去的事儿,把人当精致易碎的瓷娃娃看待。
范愚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正要反驳,却才瞧见叶质安眼下的颜色。
已到黄昏,透过窗子进来的光线远不及下午明亮,烛火也还未点起,屋里便显得有些昏暗。
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晃了眼,范愚索性从椅子上站起身,直接凑到了叶质安跟前。
鼻尖快要碰到鼻尖,手中正端了茶水要举到口边的叶质安猛地往后躲了躲,茶水都险些洒处,才避开了范愚的忽然接近。
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瞧清楚了的范愚抢了先:“叶兄近来还在翻找医书么,怎的眼下的青黑比之我那时还要重些?”
角色颠倒,身为医者却被问了是否在不顾身体读书。
已经到了口边的话登时被叶质安给忘了个干净,神色有些尴尬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一副明显的心虚模样。
假咳了一声,将手从鼻尖移回了茶盏上,叶质安开口解释道:“倒也没有太花心思,只是体质不同,晚睡一日的表现都要比常人明显上不少。”
听上去还挺可信,要是他这会儿没把原本注视着范愚的视线给移开的话。
只不过当时范愚被灌口味独特的药的主要原因,其实还是体弱且熬夜,叶质安这会儿虽然也晚睡,但毕竟身体健康,眼下有青黑的结果也只是容易困一些而已。
再加上范愚自己不是医者,抓着了这人的小把柄,也没法把那些药给叶质安灌回去。
才兴奋了片刻,范愚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又撇了撇嘴,回到方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又看了眼天色,趁着侍者还未将晚饭送进来屋中,范愚把话题扯回到了先前的。
“府学九月有授衣假,统共放上半月,拿来寻院子却是足够了。”
这才让拒绝了帮忙的叶质安答应下来,神色由心虚转作了恍然大悟状。
相识数年,他是知道范愚家中无人的事儿的,整整十五日的假期,估摸着这人只有读书一件事可做,自一道寻合适的院子,起码能不那么无聊些。
有点事儿能转移范愚的注意力,没准还能减少一些同窗回家与亲人团聚,自己却孤单一人的伤感。
想到这,叶质安甚至已经开始思考起来,授衣假这半月时间里,除了找院子,还有些什么事情可做了。
要不教他认药材算了?
再或者,医书也是书……
脑中胡思乱想,面上自然就显得呆滞,等他回过神,范愚已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
而后就被叶质安抓住了手腕,往桌面上压了压,道:“今日还未诊脉,竟把这事儿给忘了。”
坚持了几月,这人居然还没把诊脉的事情给忘掉。
一边在心中感慨叶质安对于医术的执着,一边认命地将手腕放到桌面上,等着微凉的手指搭上来。
等到诊完脉,照旧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叶质安又一次皱起来眉,而屋门恰好被侍者叩响。
院试结束也有数月,而掌柜与厨子的热情同叶质安的执着一样,丝毫不减,甚至更甚了些。
小三元难得一次留下用饭,满桌佳肴。
第58章
一旬时间过得飞快, 眨眼便到了入学以来头一个长假。
先前既已约好,范愚便没有同祝赫一道回去长宁县,反而是收拾好了半月里头要穿用的衣物之后, 便换上青布长衫,戴好方巾,出了门。
照旧到状元楼会面,却难得有一次不是下午到。
想着没准又是耗上一日也找不着什么合适的院子,两人约的是清早。
范愚出门时, 天色才清, 太阳尚且隐在云间, 夏末该有的温度这会儿还察觉不出, 甚至有点微风拂过, 能带来些许的凉意。
于是熟悉的侍者没守在门口等候,掌柜也真的在打盹, 更不必说中午才开始准备点心的厨子, 此时才刚换好衣裳走进后厨。
瞧见范愚走进客栈,正在擦拭桌面的侍者匆忙丢下手中的布巾, 迎上前来, 面上满是惊讶。
“郎君今日怎的这么早便来了?”
开口便是疑问, 手上的动作倒是没停, 要把人往习惯的那间天字号房引。
范愚难得一次拒绝,转而选了刚擦拭干净没多久的一张靠窗的桌子。
搓着手, 侍者的声音还带着点歉意:“没料想到郎君今日来得早,点心还未开始备。不知郎君可有用过早饭?”
还是清早,范愚并没想用甜腻的点心,反倒是状元楼的早饭同样合他意,这才没去府学的饭堂便径直出了门。
等侍者端上来双人份的餐食, 叶质安也恰好从屋里出来。
为了一大早便能出门去相看院子,他还特意早了一日来平昌县,在状元楼里头住了一晚。
大概是上回被范愚发现之后就没再熬夜读医书,叶质安眼下的青黑倒是已经消退得差不多。
瞧上去还是一夜好眠,精神极好。
再加上早饭总归会清淡些,恰好合他口味,于是面上还带起来点愉悦的笑意。
等到范愚也放下手中的筷子,轻拭了嘴角之后站起身,这人的笑意便倏地扩大了些。
先前几回旬假见面时,叶质安是见过祝赫穿这身的效果的,这会儿瞧见范愚站起身,他才懂了为何上回提起这个主意时,眼前人面上会有些郁卒之色。
确实有些像孩童偷穿了成人的衣冠。
但毕竟是为了帮他的忙,若是笑出声,怕不是要引起来恼意。
叶质安连忙低了低头,佯装作被地面上的什么吸引了注意,等到管理好自己的表情之后才再次抬起。
并排走出客栈门,前一日同叶质安约好了时间与地点的牙人已经在外边等候了片刻。
贼眉鼠目,形容猥琐,还微弓起来腰身。
瞧见范愚这身打扮的一瞬间,原本市侩的面上,笑容明显热情了不少。
等到视线上移到年轻的面貌之后,甚至主动迎上前,对着两个半大少年的态度都有些恭敬。
主动站到了范愚的身侧,牙人张口便是一连串话:“秀才公可是打算租处地方来读书?我知晓不少院子,地方幽静,租用也不算贵……”
至于前一日同他约了见面的叶质安,明显成了顺带的那个,在范愚给出回应之前,都没得到牙人分出来的丝毫注意。
虽说无视了叶质安之后搞错了两人租院子的目的,脱口而出那一串介绍倒是刚好能与宋临的要求相契合。
于是范愚索性就没否认,直接点头示意牙人领着去瞧一瞧。
而明明将是最后拍板决定的叶质安,在两人的交谈间地位直线下降,已经被牙人当作了小厮一般的存在。
大概也是因为叶质安向来低调些,家境虽好,身上的衣衫却不显眼,便是刺绣也多是用的暗纹,而牙人眼力又不佳,才会这样怠慢了。
若是换个眼力好些的,便是看不出来布料独特,瞧见身上的气度也不至于看走眼。
叶质安倒也不恼,懒得同个牙人计较。
再加上上回相看院子的时候着实被这人的聒噪给吵得头疼,这会儿被当作随从,反倒乐得清静。
甚至暗暗从并排退了一步,落后在范愚后边些许,任由牙人热情地挤占了他身侧的位置。
兴许是看在秀才公的份上,这回牙人倒没太聒噪,说话的声音都有放轻,生怕哪里做得不好,让到手的生意给飞了。
牙人放轻了声音,自然要靠动作来展示自己的热情。
再弓着腰,总归是成人,于是引路的手都快抬高到遮住范愚的视线,无意间反倒险些把想讨好的秀才公给惹恼了。
跟在后边的叶质安自然把一切收入眼中。
而后良心发现,将牙人往后拽了拽,自己则又站回了范愚身侧。
只是两人都不知道,若是照着秀才租院子读书的标准来找,注定找不着个合意的。
牙人领着看的第一个院子虽说还在平昌县的范围里边,但却已经算是偏远,从状元楼走过去就花费了不少时间。
远远瞧见院门时,范愚抬头看了看已经变化的天色,不由在心中感叹早早出门的决定再正确不过。
院子有些破旧但却规整,确实幽静了,却太小了些。
若是真拿来给书生读书用,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牙人热情,态度也恭敬,这回并没有糊弄二人,但太为范愚着想了些,以至于选的院子租金都可以称得上低廉。
毕竟“穷秀才”之名深入人心,范愚又还是小孩模样,再天才想来也负担不起多贵的租金。
思虑周全,于是恰好选中了并不合适的位置。
等到叶质安也开口将上回说过的要求重新复述了一遍,又将能够承受的租金价位也说清楚,牙人才露出来恍然大悟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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