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保持着安静出了祁连先生的院门之后,范愚就加入到了众人的探讨当中去。
清朗的声音正好透过木门的缝隙,教还未起身的年长者听了个正着。
内容恰是针对讲解的各自看法。
才出门就开始探讨,脚步自然就会放慢不少,再加上范愚难得一次没有直接离开,众人不自觉地就围到了他周围,更加阻慢步伐。
于是木门那侧,祁连先生在那侧耳倾听,时不时还会满意点头,偶尔又流露出点不太赞同的意味。
但范愚看不见这反应,也就毫无所觉。
直到有些纷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院里的人才从蒲团上边起身,回屋时候的表情明显带着思索。
既然范愚没再保持闷葫芦的状态,观察的机会自然就多了起来,老先生那点烦恼,随着这一次探讨消散。
些许的心动并不能够让他将选择弟子的标准降低。
在进贤县治经多年,不是没有见过少年天才,天赋稍有逊色但足够勤恳努力者也非少数,弟子却只收过一个,偏偏还是个逆徒。
因此这会儿的考量反而要来得更慎重一些。
每月的讲经都会停上一日,并非日日连续,终年不断。
而空出来的这日,众人都会聚在一起,寻个由头办场文会,饮酒作诗,甚至还会有人专门将每回评的魁首文章给记录下来,收在本已经泛黄破旧的册子当中。
来来往往求学的书生甚多,进贤文会这四个字流传的同时,也将这本册子变作了个传统。
往前翻一翻,有人至今岌岌无名,却也不乏有为者。
早已经踏入朝堂,权势在手而声名在外者如柳无,一心学问,同祁连先生一般居于某处治经的也不在少数。
而这回在册子上留下姓名的范愚,在翻阅前人笔迹的同时,也被久违的恭维声音给包围。
有赞他能六元及第,封王拜相,也有说他将来学问能比肩先生,成一世大儒的。
平日里都是醉心学问的书生,饮酒微醺之后赞起人来,却纷纷表现出来了各自深埋于心的愿景,话说出口的同时,面上带着自己没法实现愿望的懊丧,也有对范愚的深深艳羡。
作诗时候还能够避开酒,等被评作了魁首之后,范愚手中的茶盏就终于被人换作了酒盅。
胡闹的人虽已经酒意上头,好歹还记得范愚这会儿的年纪,颇为遗憾地劝着人抿了一口就作罢。
可惜一口也是酒。
被叶质安看得紧,范愚至今还半点不曾沾过酒,自然对自己的酒量一无所知。
抿之前还觉着只一口应当无妨,酒入喉之后却感到了阵暖意。
再然后,面上就泛起来了红晕,好看得紧。
个头已经抽条,脸颊上的婴儿肥却还没褪个干净,招来了边上不知哪个醉酒之人的手指,轻轻戳了戳。
等范愚回过头去看,就看到了张痴痴笑着的脸,显然醉得头脑都有些不大清醒。
环视周遭,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就剩下了个赵近峰勉强算是滴酒不沾,穿梭在那些或微醺或醉酒的人之间,试图阻止些斯文扫地的傻事儿发生。
好在文会已经到了尾声,赵近峰在苦恼着怎样把快从椅子上滑落去桌案底下的人送回家中的同时,不忘冲着范愚扬起来个笑。
“范兄不妨先回,这些人我自会安排好。”
时隔了快一个月时间,这还是两人之间头一次发生交流。
说话的同时,赵近峰还很安分地站在远处,离了约莫有一丈距离。
范愚虽没到醉的地步,但也有些微醺,思绪迟缓不少,听了这话就乖乖巧巧往外走,倒还记得同人道别。
傍晚才开始的文会,这会儿天色早已经黑了很久。
酒楼外边,叶质安正笔挺地站在那等候,而等了片刻功夫的结果,却是要等的人直愣愣地从身前走了过去。
及时伸手拉住了范愚的手臂,顺势把人转成了面朝着自己,借着酒楼的光,范愚面上还没退下的红晕正好映入眼中。
“阿愚这是,饮了酒?”
虽然只抿了一口,但架不住周遭的人都在那饮酒,难免身上便沾了些酒气,正好教叶质安闻见。
发问的同时,好看的眉毛也就蹙了起来。
反应迟钝的人脸颊泛红,加上身上的酒气,看上去像极了喝醉,而醉鬼的话总是不可信。
于是当范愚有些憨态可掬地抬起手,比划着解释“只抿了一小口,就那么一点”时,叶质安只是敷衍地点头,却没什么要相信的意思。
怕喝醉的人把自己绊倒在路上,搭在臂上的手索性往下滑,直接握在了腕上。
像极了牵着个刚学步的小孩,每走几步就侧过头看一眼,好确认这会儿看上去呆呆傻傻的人有在认真走路。
酒楼离租住的院子不算多远,两人却顶着温柔的月光走了许久。
范愚一路走来都没有摇晃,叶质安对于身侧这个小醉鬼的担心却没有淡下。
在院门口站定之后,还记得揽一下被勒令不要动弹的范愚,再小心翼翼地去开门。
而被揽住的范愚,只是思维稍稍有些迟钝,听话地站定之后,耸了耸秀气的鼻子,而后就皱起来眉头道:“原来是我自己身上难闻。”
一边还抬起袖子凑到自己面前,之后又拾起来缕发,同样嗅到了酒气。
嫌弃自己的同时,有个想法忽然在脑中冒了出来——
叶质安身上,好像可好闻了。
只抿了一口,但影响却是有的,譬如现在,范愚就做出来了平时不会做的动作。
顺着刚出现的念头,侧过头之后就如愿嗅到了清苦的药香,可比他并不喜欢的酒味来得好闻太多。
于是趁着人正在开门,索性将脸埋到了他的肩窝,傻乎乎地说了句“好闻”。
以往虽然喜欢,但却从没这么直接地开口说过,这还是第一次当着叶质安的面,夸赞这股药香。
一点不矜持的动作让叶质安的身体随之停顿了一下,正好已经开了门,于是毫不温柔地把埋在自己颈侧的人脑袋扶正,带进了院子里边。
范愚也不恼,就痴痴地跟着走。
等屋里的蜡烛被点亮,终于能看清楚模样之后,还因为突然的光亮眯了眯眼睛,笑嘻嘻地看着叶质安道:“不止好闻,还好看。”
已经被按在椅子上作好,手却从袖中伸出来,拽住了打算去准备碗醒酒茶的叶质安的衣角。
烛火温柔,带着暖意的光很好地替他遮掩住了面颊上随着直白称赞出现的些许红晕。
“坐好了等我,喜欢这味道的话,等明日酒醒之后,予你个香囊便是了。”
叶质安按着范愚肩膀的力气加重了些许,来阻止试图从椅子上下来的人。
第82章
范愚依旧还有些晕乎乎的, 被肩上的压力阻止了离开椅子的动作,两腿却还在那调皮地摇晃。
只等着叶质安松手,就想下地晃悠。
“阿愚听话, 坐好,否则香囊可就没了。”
担心准备醒酒茶回来会看到个把自己弄伤的人,叶质安这会儿已经真的把范愚当成了小孩来哄。
然而小孩不领情,仰着头看他,模样天真道:“要跟着兄长。”
手中的衣角犹自拽着不放。
觉得和小醉鬼讲不清楚道理, 说是要扣下来香囊, 实际上却还是无奈地妥协, 带着身后的小尾巴走向了厨房, 脚步刻意放缓。
先前在酒楼外边等了许久, 于是此时想要给小尾巴冲上碗醒酒茶,还得先备热水。
好在下厨虽难, 烧个水还不至于让叶质安就这么炸了厨房。
就是夜里凉, 没有加衣裳的小醉鬼下意识往着热乎的地方凑,甚至想要伸手去捉跃动着的火光, 给他添了点苦恼。
又一次被阻止之后, 范愚索性就放弃了火焰, 带着点委屈, 转而凑向了片刻之前才靠过的肩膀。
反正都有些暖意。
看人安分下来之后,叶质安倒是就纵容地由着他把脸埋在自己肩窝, 想着不胡闹就好。
却没想到,等他艰难地准备好了醒酒茶,肩上的小醉鬼呼吸都已经变得轻缓。
明明是有些别扭的姿势,居然还能就这么睡着,引得他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既然已经睡了过去, 叶质安也就懒得把人叫醒,手将中的醒酒茶放到一边,心中庆幸起来自己的个头比之小醉鬼要高出不少。
否则要把他从厨房弄到床榻上,还真有些困难。
入睡时间比平时早了不少,于是次日天还没亮,范愚就醒了过来。
下意识拿脸蹭了蹭被子,紧接着就皱起来眉头,指尖搭上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揉了揉。
本该喝的醒酒茶被他给睡了过去,总不好顶着这样的状态去祁连先生处听讲。
虽说对叶质安挥笔写下的药方带着点心理阴影,又清晰地记得自己昨晚的傻样,真正身上哪里不适了,范愚还是知道求助的。
先前接送的那一旬时间,让叶质安也跟着开始了每日早起,叩门声音响起时,已经醒转了片刻,只是还陷在被褥里边懒得动弹罢了。
猜得出来范愚为何来叩门,又回想起来小醉鬼昨晚的表现,叶质安披了件外袍后叫人进来的声音都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等真正瞧见人推门而入,笑意却被他掩藏起来。
“阿愚年纪还小,昨日为何饮酒?”
前一日小孩眯着眼睛比划“就那么一点”的可爱样子还在眼前,近来一直操着兄长心的叶质安还是故作严肃地提问,打算给头一次喝酒就把自己搞晕乎的人长点记性。
范愚这回没有抬手比划,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嘟囔道:“我以为,只抿一口应当无妨才是……”
可惜现实和以为的不同,微醺的状态没有让他断片,自然记得昨晚的表现,同时也明了了自己的酒量。
“往后一定不碰酒了。”
声音虽轻,却算坚决,酒量差加上体验之后也不觉得好喝,范愚已经决定了此后要对酒避而远之。
依然还低着头,也就没看见叶质安面上隐藏笑意的浮现。
对着足尖的视线里,出现了个青色的香囊,坠着道流苏穗子,模样算不上精致,散出来的清苦药香却正和叶质安身上的气息相近。
“昨晚说好的香囊。”
话音还没落下,叶质安修长的手指就已经把香囊佩在了范愚腰间。
动作之时低了头,发间好闻的味道正好将范愚笼住,让人因为头疼皱着的眉都舒展了开来。
不知从哪寻摸出来的香囊袋,拿草药填充过后就是个成品,不怎么耗时,这才能够隔了一晚就准备好。
说的容易,但床头却还摆了个被放弃的成品,只因叶质安在填充完了之后,才想起来范愚夸赞的味道与寻常香囊并不一致。
常年接触药材带上的药香,让他多耗费了点心思。
没想到在自己并不听话地充当了许久小尾巴之后,还能收到个香囊,范愚看着腰际灵巧的指尖翻动,惊喜地抬起来头。
“多谢兄长。”
声音兴奋,将来寻叶质安的原因都抛在脑后,瞧见窗子里透进来的清亮光线之后就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留下身后的叶质安有些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卡在最后一个进了祁连先生院子的范愚,这会儿还不知道,今日的惊喜远不止一个小小的香囊。
照例没有出声,只安安静静地坐在属于自己的蒲团上边听讲,手指还时不时拨动一下腰间香囊的穗子,就像个得了新奇玩具的小孩。
要不是嗅自己指尖的动作看上去实在太傻,他还想闻一闻自己的指尖有没有被染上好闻的药香。
说来也奇怪,熬煮好的药让范愚避之不及,还未煎过的药材却几乎是他最喜欢的味道。
等到祁连先生的讲解结束,众人鱼贯而出时,范愚因为低头玩弄香囊而落在了后边。
注意力还在青色的穗子上边,身后却传来了道声音:“范小郎君,暂且莫走。”
往常除了讲解之外就保持沉默的先生,喊住范愚的话让还未出门的所有人都停下来脚步,范愚反而因为走神,成了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还险些撞在了前边驻足的人身上。
“祁连先生可是唤我?”
反应过来之后也有些许不可置信,于是还出声确认了一番。
等到旁观的众人被年长者的冷脸驱逐离开,院里就剩下了一个范愚在那傻站着,而年长者则是还坐在蒲团上边不曾起身。
抬了抬下巴,示意范愚走到离自己最近的蒲团上坐下,自己则依旧一言不发。
等到人照做之后才道:“为何从来不曾坐到这个位置上?”
正是每日得了提问机会的人专属的那个蒲团。
于是他就发现考校还未开始,将来的学生已经被问倒了,平日里严肃的大儒这会儿眨了眨眼,只以为是个不乐意出风头争抢,喜欢踏实做学问的孩子,颇为体贴地将之跳过。
范愚还在沉默着思索该如何回答,年长者就开始了自己的考校,却忘了问一问他是否愿意做自己的学生。
涉及了学问的问题一提出,就让范愚回想起来了自己获得族学入学机会的时候,自然也就猜出来了忽然的考校背后的意思。
问题虽难,却也因此激发起来了他的兴奋。
晨起时候还有些胀痛的脑袋,这会儿开始了高速的运转,曾经的所学不断在脑中浮现串联,排列组合出完美的答卷。
连着考了十数个问题,直到日头都已经爬上了天空正中,考校才算到了尾声。
浓烈的阳光正正好落在院中毫无遮蔽的两人身上,让终于满意点头的祁连先生眯起来了眼睛。
“不错,还有最后一问,可愿做我学生?”
虽是问句,看着范愚的目光却已经变得和善,将还没给答复的人当成了自己的新弟子。
这会儿若是范愚答上一句“不愿”,信心满满的老先生大概就得目瞪口呆了。
范愚倒也没想着拒绝,只是一声“先生”叫出口前,还得说明白自己的情况。
“只是游学到了进贤县,兴许不会久留,祁连先生若是不介意的话……”
话没说完,精神头正好的年长者便吹了吹自己的胡子,收起来了讲解时候的严肃模样,哼了句“又不是第一个了,快些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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