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榆伏在他的肩头,两人距离极近,近到他可以听到陆征的呼吸和心率起伏,甚至看到那双眼底流露的掩饰不住的温柔。
雪地湿滑难行,一个人走都很难,更何况还要加上另一个人的重量。在一脚深一脚浅的艰难前行中,那微凉的呼吸愈发沉重,心脏的跳动也愈发强烈。
隔着厚重的防冻服,紧紧相贴。
白榆无法想象在零下二十几度的雪夜,普普通通的人类如何能坚持下来,在雪山里搜寻了他们几个小时。陆征连眼眶、耳根都冻得通红,肢体动作僵硬到近乎机械的程度。
他轻拍陆征的肩头,示意把自己放下,陆征却下意识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皑皑白雪的反光下,白榆骤然看清了陆征的手。
那只白皙袖长、骨节分明,无论何时指甲都修剪的干净得体的手,在指挥部挥斥方遒的手,此刻却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紫黑色的血被冻在深深浅浅的伤口上,因为过度用力和石块的碰撞,无名指有一节指节已经错位,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
白榆心口蓦然一酸,就算看不见,他也能想象陆征在深不见底的积雪里,一遍一遍徒手寻找的身影。
“陆征…”,他双手紧紧环在陆征的脖颈前,半晌才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想什么呢,忍着点”,陆征柔声道:“很快就到医院了。”
其实回去的路也并不容易,一路上轮胎打滑、积雪和倒塌的树木阻断道路,待白榆在医院做完诊治、固定好伤腿后,已经是凌晨3点。
陆征等在诊疗室外,一见白榆出来就迎了上去,“不在医院住?”
“不了,医院床位紧张。我恢复快,休息几天就没事了。”白榆腋下撑着支架,打着石膏的伤腿虚悬着。“陆队,你的手处理过了吗?怎么还没回去?”
“别回避难所了,我送你回值班室。”陆征将他的胳膊搭到自己肩头,“3号塔台倾覆造成城北片区大面积断电,情况不容乐观,我明天要带队驻扎在那里。”
“你要去多久?”
“估计三四天吧,等电力恢复供应。所以这几日你就安心住在我的值班室,那里清净些,适合养伤。”
“嗯。”
陆征的值班室每次来都像没有人住过一样,东西总是摆放在同一个位置,被子叠得四四方方、规规矩矩,冰冷的不带一丝人气。
他手指的冻伤在光线明亮处看着更加严重些,用温水复温后,自己草草上了药。都说十指连心,末梢神经损伤造成的痒痛让陆征难以入眠,只伏在办公桌上眯了一小会就醒了。
“去里面睡吧。”白榆盥洗完毕,换了套干净的衣服。他匆匆来到卫城,带的衣物行礼不多,好在陆征有些崭新的衣物备用。
由于宽大的缘故,肩线有些松垮地塌了下来,白榆用毛巾擦干湿漉漉的头发,端着杯子喝了几口热水,总算感觉从里到外被冻僵的身体渐渐活泛了起来。
“你进去睡,我在外面。”陆征没有看他,单手支头坐在椅子上,打算就这么凑合浅眠一会儿。
“你不是要连续几天外勤吗?还是好好休息一下。”白榆拄着支架跳了几步,推推他的肩,“屋里暖和得很,我拿床被褥睡地上就行了。”
第26章
陆征没有接话, 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白色的药瓶,倒出一片在瓶盖上递给白榆:“止疼片,吃过再睡吧。”
白榆很少用药, 也没想到陆征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但还是接过药片吞了下去。
许是因为带了些许镇定安眠的成分,他这一觉睡得还不错。不知过了多久, 依稀的脚步声出现在卧室门外。
陆征洗漱的声音已经刻意压轻了,但白榆还是瞬间清醒过来。
那脚步渐近,似乎下一刻就会响起叩门的声音。但陆征只是顿了顿,又转身而去, 阖上了值班室的大门。
足足十分钟后,白榆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墙上的挂钟指向9点半, 屋外已是日上三竿,刺眼的阳光与皑皑白雪连成一片, 晃得眼睛发酸。
值班室里的一切还是和来时一样,干净整洁。
盥洗室里, 两只刷牙的杯子整整齐齐放在一起,墙壁上又多了一只挂钩,昨晚他用过的毛巾已经被挂了上去。
罐头与干面包放在茶几上, 白榆拿起压在下面的纸条, 上面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热一下再吃。
他忽然有些想笑,又有些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不明白陆征对自己到底是怎样的感情,这个人总是淡淡的。即便在踏破生死之后, 他依然可以保持着彬彬有礼, 疏离的距离, 却又细心得无微不至。
就像他留下的那缕雪松和海洋信息素的气息, 若有若无, 如果打开窗户,被风一吹,也许一会儿就散了。
白榆的视线移向案头的日历,今天是12月29日。
他望着空荡的屋子发了会儿呆,不容自己再继续想下去,干脆联系了韩凯,协助做些案头工作。
第二天下午,值班室的门被敲响,一位提着医用手提箱的人站在门口。
那人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身为Alpha却气质儒雅,显得礼貌温和。“你好,我是城防所的医生简铭,陆中校让我来给你换药。”
白榆不喜欢麻烦别人,“我的伤自己可以处理,不用您特地跑一趟。”
简铭笑了笑:“陆征给我打了电话,怎么,要让他亲自跟你说?”
“哦不用,请进。”白榆侧身一让。
简医生蹲下身替他拆除了右腿外的固定,把伤口形成的血痂用生理盐水和酒精消毒过后,仔细涂上敷料。
“情况不错,保持两三天换一次药,记住多休息、少动,伤处不能沾水。”他一边缠着绷带,向白榆叮嘱着。
“城防所事务这么忙,还要请你专门来一趟,真是麻烦你了。”白榆坐在沙发上,双手撑在边缘,对陌生Alpha近距离的接触显得些局促。
“别这么客气,这次卫城突遭此难,多亏了你们特战组的支持,否则我们只怕也守不住。” 简铭语气温柔,手法却十分干脆利落。
白榆注意到了他手背上的疤痕和拇指食指夹缝处的枪茧,方才背着光,现在再仔细一看,对方耳后还有一道浅色的疤痕,那是刀伤留下的痕迹。
简铭很敏锐,察觉到了白榆的目光。
“我原来也是军部的。”他笑笑解释:“我在军校修的双学位,作战和医学都略懂一些,调过来时间也不长。”
白榆赶紧收回视线,没有追问下去。军部的人调过来当队医,这事本不寻常,但他在简铭身上嗅到了一丝,极淡的,魏岚信息素的味道。
魏岚其实是个Beta,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一个Beta要在这么重要的位置站稳脚跟极其不易。这位城防所的长官平时将自己的信息素隐匿得很好,但这根本逃不过白榆敏锐的观察力。
原来如此。
“我跟陆征也共事过一段时间,还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 简铭重新固定好白榆的伤腿,“自从他弟弟出事以后,他的性格就越发冷淡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内心里不是这样的,他对卫城也很有感情。这场冬天,陆征本不必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受罪,但他还是选择了留下。说真的,我很感谢他。”
简铭将药品和工具一一收拾进药箱,对白榆道:“马上就到新年了,31号晚上我们组织了一场简单的跨年聚会,这年头过一年是一年,每一天太阳的升起都不容易,值得庆祝。我喊了韩凯他们,你也一起来吧?”
“算了,我就不去了。”白榆瞥了一眼案上的台历,薄薄的纸张就快翻到最后一页,“我……不太习惯热闹。”
“好吧,那你注意休息。”简铭没有勉强,“城北那边目前情况都还可控,你放心。”
31号那天,日子似乎变得格外漫长。
早上雪停了一会儿,午后又开始飘起雪花来。白榆关掉屋里的暖气片,一步步挪到了窗前。
从这里望去,可以看到城防所西面的连廊和会议室。
往年这个日子,他是毫无感觉的。研究所的实验室里根本没有日期的概念,他不知道时间,甚至分不清白天黑夜,可如今不同了。明明一个人的时候不觉得孤独,现在却有一种隐晦的,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和失落。
年久失修的斑驳墙面上,细小的彩灯成串发出零星的光点,五颜六色的谈不上好看。但这点称不上气氛的氛围感,已经是眼下物资紧缺时期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渐渐的,夜色降临,墙上的指针一圈一圈转过。
晚上9点,白榆打开储物柜,拿出一瓶番茄蔬菜汤罐头,放在热水里泡了泡。
加了热的铁锈味沾在手指上挥之不去,他喝了几口酸甜浓稠的汤水,空了一天的胃里总算有了一丝着落。
屋内寂静的落针可闻。
值班室里没有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陆征留下的笔记本在书案上静静放着,但白榆始终没有去动。
晚上10点,他洗漱完毕,把本来就一丝不乱的值班室又仔细收拾一遍。两只漱口杯还紧靠着放在一起,陆征的那只毛巾已经又干又硬,冷邦邦的挂在钩子上。
11点的时候,白榆躺在铁床上,隐约听到楼下传来稀稀拉拉的爆竹声。
终于过了12点,外面的喧闹渐渐散了。他关了灯,翻身睡去。
……
新年的清晨和往日并无不同,上午简铭又来了一趟。
“你恢复速度可以啊”,简医生惊诧地抬头:“一般人腿骨骨裂得一两月,你这再过一个星期估计就能下地走路了。你进行过骨骼强化的改造?”
白榆没有否认。
“但这也不是能不好好养伤的理由。” 简铭扫视了一圈四周,“这玻璃窗擦得都能撞死苍蝇,你不好好躺着休息,跟这儿打扫值班室呢?待会儿陆征回来,非得说你不可。”
“陆队,他要回来了?”白榆心里不轻不重地跳了一下。
“昨天夜里尧山塔台已经修复完毕恢复供电了,估计今天下午驻扎在城北的部队就能撤回来。他没告诉你?”
白榆道:“我们很少联系。”
“好吧”,简铭赶紧打圆场:“你别在意,陆征他…估计是太忙了。”
“……”。
凝固的时间骤然加快,到了傍晚,忽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白榆打开门,乌泱泱一堆人闯入视线。
“哥,我可想你啦!”脆生生的少年音扑面而来,苏珂一把抱住白榆在他脖颈里蹭了蹭,忽然意识到什么:“我靠!你腿怎么了?来来来,快坐下!”
白榆往外望去,外面起码站了十来个二组的熟人。
“好了,都别挤在门口。”熟悉的嗓音让他蓦然一怔,陆征站在他几步之外,含笑对上他的视线。
十多个人高马大的队员围坐在一起,把本就不大的值班室挤得满满当当。
“你们怎么来了?”白榆有些诧异。
“军部里拨了一批救援物资送到卫城,新年放假三天,我们就跟着补给车辆一道来了。”苏珂一边说着一边掏出背包里各种罐头,心疼道:“在这儿饿惨了吧,快吃点补补。”
“我都听韩凯说了,你和周舟遇上雪崩差点给埋了?吓死我了。”他拿出了压箱底的珍藏零食,不由分说往白榆嘴里塞。
另一边,庄伟杰、周舟和顾嘉南已经自动组成一桌开始摸牌:“来来来,三缺一。”
顾嘉言:“带我啊!”
顾嘉南:“滚边去!人家是坑爹,你特么次次坑哥!”他变脸极快,一转头和颜悦色道:陆队,打牌吗?”
陆征拒绝道:“不打。白榆,水杯你放哪了?”
“嗯?”白榆抬头:“还是老地方啊,我没动。”
陆征言简意赅:“没找到。”
“哦,你等一下。”白榆撑着支架起身,向储物的隔间走去。
“在第三个柜子里,喏,不就这……”话音未落,他的手臂被兀然捉住。
转角处,陆征微俯下身,将白榆挡在他身体的阴影里。
一个温柔的拥抱环了上来,Alpha唇角扯着一丝笑意,深灰色的眼瞳被不远处的灯光映得隐隐发亮。
“新年快乐,白榆。”
第27章
陆征此刻的怀抱谈不上温暖, 甚至冷得让白榆蓦然一颤。
他的头发和衣服还沾着零下二十度的冰渣,连脸颊都冷得泛青,但眼瞳却如碎碎的流光, 遥不可及,又温柔缱绻。
然而陆征还是那个陆征,这个怀抱只短暂地停留了几秒就放开了。
白榆怀里一空, 仿佛方才只是一场错觉。
陆征退后半步,上下打量着白榆,“这几天怎么样?你的腿伤…”
“唔?!”
突然间,白榆猝然发力攥住陆征领口, 让他冷不防向前一踉跄,登时大半的重量都压了过来。
“陆队, 撩完就想跑?”白榆眉梢微挑,仰起头直视他, “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压抑已久的心绪反复翻搅,终于在这一刻攀骨而上, 强烈的心跳在对方的呼吸声中被慢慢放大,震得理智濒临崩溃。
白榆收紧五指向下一拽,吻上了陆征干裂的嘴唇。
Alpha已经震惊到失去反应, 一只手勉强撑在白榆身后的墙壁上, 另一只手从背后安抚性地拍了拍他,刚想悄悄摸摸直起身,脖颈却又被重重一勒, 霎时间再次失去平衡。
方才一吻只是象征性地碰了一下, 或者说磕了一下, 两人唇角撞在一起。
如果说先前陆征还能当做是白榆不小心而为之, 那么现在他的行为, 还有哪里能不明白?
琥珀色的眸子含着执着,含着悲伤,像冰雪消融,天空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
17/59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