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
好像这个答案正是徐若晴想要的那一个,于是她继续发问:“为什么你不谈恋爱不结婚?你知道吗?”
周池知道,他彻底失了声。
第40章
面对周池短暂的沉默,徐若晴并没有急切地想要一个回答。只是将在心里早有定论的答案在周池面前讲出来。
“你有在谈恋爱吧?”
徐若晴用左手无措地滑开手机相册,翻到不久前在周池卧室里那瓶写着英文晦涩难懂的“身体乳”的照片。她知道她今天的做法,会变成横在自己和儿子中间的一道天堑。
“妈妈私自翻了你的隐私,对不起。不过,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周池不禁有些想笑,他很了解徐若晴。恐怕在此之前,自己的母亲早就拿着照片研究透彻了。
周池还是没有回应。
今天天气很好,除非是寒冬腊月,徐若晴总是喜欢把家里每一扇窗户都开到最大。她喜欢风带来的通透。
微风吹乱周池额前的碎发,他习惯性的朝上捋了一把,又伸手往两边拨了拨。接着他端起那杯徐若晴本想替他倒的水,和着还堵在喉中那张密不透风的纱布一饮而尽。
他朝徐若晴笑了一下,眼神被风吹得很通透。
“妈,你不知道吗?”
“小池,所以,所以你……”徐若晴直到此刻,她还是很难启齿。她也想不明白,怎么会呢?她从来掌控不了局面,可她的头上那一把悬而未落的利剑使她惶惶不可终日。
“你是,喜欢上男人?”
周池又往杯中加满了水,泰然自若回答,“嗯。”
“那么卓枝呢?周池!你以前喜欢的是女孩子!”徐若晴的语气略带急迫。
“妈,已经过去很久了。”
徐若晴晃晃悠悠站起身,风太大了,她想要去关一扇窗户。
窗外的海棠花娇嫩得很,和今日万里无云的蓝天构成一副天然的水彩画。周野小时候也对着这样的场景提起过画笔。他画得不好,颜色上得乱七八糟,周恒生和徐若晴都作弄似的笑话他。但周池没有,周池说:“颜色很鲜明啊,天不一定要是蓝色的,花也不都是红色的。”
窗户还是没来得及关。
走到一半,徐若晴快步走回周池的身侧。是四月的天热得她感觉自己浑身都要湿透了,她的痛苦溢得到处都是。她甚至还来不及去因自己的儿子居然喜欢男人这件事备受煎熬,因为她想问,她问出口的是:“那……那么你,和你谈恋爱的人是……是……”
“是弟弟。”
哐当——
风太大了,周恒生买的那颗重如千斤的巨型蓝花楹怎么就倒了下来,花盆碎了一地。
周池合上的眼迟迟也未睁开,他明明看到母亲抬起的左手。可除了那声碎裂的花盆声,他期待的这一巴掌并没有落在他的脸上发出任何动静。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徐若晴的左手已经捏成了一个拳头,她浑身抖得不像样。
全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个干净,只能回身徐徐地瘫坐在沙发上。
这个早就了然于心的最坏结果,这段时间在徐若晴的心里推敲了不下上万次。可她仍旧怀着一丝小小的希冀,她宁可是自己得了老年痴呆症,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她早就发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儿子的眼神总是随周池忽明忽暗。原本沉默寡言的大儿子在周野回乌清的这一年里就好像被人解开了封印。
“周池,你也说了,是弟弟。”
每天都精力充沛的徐若晴什么时候有过这么疲乏的口吻,周池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有些不忍。
“什么时候的事?”
“……前不久。”周池又说:“但对我和周野来说,很久了。”
徐若晴眼前一花,整个世界和她一样开始摇摇晃晃。
过了很久,她仿佛痛下了决心,颤抖地央求,“小池,你们分开吧……就当妈妈求你。我答应你你们分开了,我们一家人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件事只有我跟你知道,我们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不好?”
“……妈,已经发生的事就不能当做没发生。”
“那……那也没关系,只要你们分开就好。”徐若晴没有觉察到,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得满脸都是。但她没有空去管,只是两只手搭在周池的腿上轻轻晃动。
她没有底气,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坚定的周池,她能晃动得了周池固若金汤的心吗?
周池又看到了那只手腕,“妈,我不想欺骗你。我和阿野现在很好,你和爸不是一直希望我跟他能有个爱人吗?我们……”
我们真的很快乐。
“我和你爸希望的是你们能够正常地成家!!”徐若晴抽噎着低吼。
“……可我和他就算分开也不会如你们期望的那样……”
徐若晴打断了他,就像找到了一个切入口,还是急迫地晃动周池的大腿,“没关系,你们分开,妈妈不再逼你结婚。好不好?”
周池反手握住徐若晴的双手,长长叹息,“妈,既然你不强求我们结婚,那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们彼此相爱呢?”
“相爱?周池,你的书难道读到狗肚子了吗?你上这么多年学,礼义廉耻都没有了吗?!”徐若晴终于怒不可遏,用右手擦掉了脸颊的泪,手腕疼得不行。
“他是你弟弟啊!!你怎么寡廉鲜耻到了这个地步啊,是不是你带坏了小野,是不是你让小野变得……变得跟你一样?啊?”
同央求相比,面对这样的斥责,周池心里反而轻松不少。
“你,你要你爸爸,你要你家里的亲戚,你要你周围的邻居、同事、朋友都知道你是一个同性恋吗?还是个和弟弟在一起的同性恋吗?!”
“我不在乎。”
周池的声音沉沉地响起,坚如磐石。
“我从来不在乎,尤其我决定和他在一起之后。”
“可……可你不在乎,你弟弟也不在乎?你也不在乎你弟弟?”
周池回答:“我会护着他。”
<小池,你比弟弟大这么多,要一直保护他,知道吗?>
徐若晴抑制不住地晃动脑袋,周池按她说的做,没有错啊。可就是什么错了,是她错了吗?
“妈,妈,你冷静一点。”周池靠近徐若晴,原本想要轻抚她后背的手停在空中。
她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周岁珍消瘦而发黄的脸又浮现在她的脑中,“晴姐,求你照顾他,他只有你了。”
“周池,你别带坏小野了……妈妈求你。”
“……妈……”
“你们是兄弟,你们不可以的……”徐若晴止不住地摇头。
“没有血缘关系不是吗?”
拽紧周池手臂的那双手忽地一松,徐若晴又一次抬起她苍老而惶恐的脸。就是在这瞬间,方才那悬而未落的巴掌终究如同花盆碎片,割裂了周池的脸。
这不过是一个周恒生和徐若晴都默契地缄默于心的故事。
六岁时聪慧过人的周池想,既然家人都三缄其口,他就没有必要把心里的不解宣之于众。他明明记得自己刚出世的弟弟右耳后侧有一块红色的胎记,怎么妈妈去乡下坐月子半年后回来,他的弟弟耳后的胎记就凭空消失了。
妈妈问,“小野弟弟的双眼皮是不是很好看?”
周池愣住了神,他和妈妈都有细长的单眼皮,弟弟怎么半年就长出了双眼皮。爸爸以前明明提过弟弟的名字是叫做“周潢”,怎么妈妈现在叫他“小野”?
他打心里认为这个不是他原来的弟弟。
每年回洛溪镇祭祖,周野傻呵呵地跟着父母亦步亦趋地叩拜。小时候,周野会问爷爷奶奶和父母,哪一座坟是哪一位先人的,姑奶奶就会给周野一一介绍。尽管年幼的周野问完回回都记不住,但只要他再问,长辈们总还是不厌其烦地回答。
只是有那么一座坟,离他们祖先的墓地很远。
在洛溪旁的竹林边,长辈有时候会去,有时候借着腿脚不便的由头也不会去。
周野也有犯懒的时候,但这座坟,他每一次都被父母押着必须要去祭拜。
周恒生和徐若晴会替这座孤寂的坟除草,挂幡。坟上时有冒出一两朵蓝白相间的小花,徐若晴总是眯着她的眼睛,伸出食指轻轻地抚摸。
周野也问过好几次,这是哪位祖先的坟墓。
姑奶奶想了半晌也没出声,“这是一位远房姑姑的。”徐若晴抢先回答。
周池眼睛盯着没有文字的墓碑,佯装系鞋带。等众人先走后,他凑近那块经年累月被风吹雨打得有些磨损的石碑,往下方望去。
是一小块泥巴覆盖的破旧红布,他伸手掀开了一角,下面篆刻着字。
——周岁珍。
关于周岁珍是谁,周池最开始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然而当他大学回来的某一天,无意间看到周恒生放在斗柜上的体检报告,血型那一栏为A型血时,心里凉透了。
如果他没记错,父亲从小到大都一直强调自己是B型血。
如果他和母亲都是O型血,那周野的B型血难道是医院检查错了?还是这一次父亲的体检报告出了错?
后来,他和周野貌合神离的那几年,偶有陪父母回到洛溪镇的时候,他便背着家人有意无意地打听那个记在他心里许多年的名字。
洛溪镇很小,打听起来实在容易。
至少,她不是他们的远房姑姑。
周池用舌尖顶了顶右侧已经麻木的脸颊,深吸了一口气,又惨白地笑了。
“妈,你现在的样子很像事实被揭露后的恼羞成怒。”
“你在……在胡说些什么?周池,你是不是疯了?!”
“我和周野在一起,就知道会有今天。因此我的确也想在事情不可控之前,先和妈一起把来龙去脉理清楚。他不是你们亲生儿子对吗?这个结论在我心底已经二十几年了。我不是纯靠猜测,这么多年我也调查了一些证据。”
徐若晴又一把拽住了周池,拽得他的手臂生疼。他见到她的神色有些不受控制地慌乱,可她居然还是用已经抖得不行的声音,一字一句沉重地回答:
“周野就是我和你爸的小孩!他就是你弟弟!”
“妈,可如果你是他亲生母亲,那周岁珍又是谁呢?”
冷静又执着的追问,是那个放在茶几边的水杯里片刻不息荡漾的波纹。一眨眼的功夫,杯子便被徐若晴不经意碰翻在地。
在这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吹着口哨的周恒生扛着未安装好的自行车,还不知道自己的家里尽是此起彼伏的破碎声。
第41章
那个娇弱又漂亮的可怜女人,是青石板的缝隙中开出的一枝令人心碎的小蓝花。
周岁珍并不算是徐若晴的朋友,毕竟徐若晴都没有完全了解过她。
只不过徐若晴也暗自感慨过,如果时间来得及,她们真的成为了知心朋友,或许洛溪旁湿冷的竹林不会是周岁珍最后的归宿。
她怀着小儿子与周恒生回洛溪老家,在最后几阶长满雨后青苔的青石板上,搀扶起这个大腹便便的女人。
同样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徐若晴对她不免心生几分怜爱。
她起身后只是低垂着头不停地道谢,对于陌生人其余的询问闭口不答。徐若晴二人面面相觑,将她扶进她的家中便离开了。
徐若晴还记得,那是一间毫无光亮又密不透风的房间,屋内弥漫一股陈旧木头的气味。等昏黄的电灯亮起来,徐若晴不自觉地朝这个带着些许阴森的屋子打量。似乎也不像她想象中的窘迫。漆木做的床架,翠绿色的纱帐,珊瑚绒的床被,床头的顶部还悬挂着富有童真的玩偶。
可转眼再瞧眼前的这个颓败不堪的女人,手指头都冻得惊人。
这些难以消除的画面致使徐若晴愈加好奇。
周恒生的父母早早便备好了晚餐,父亲一个劲地夸耀桌上那盆雪白的鱼汤是自己下午冒着雨刚从洛溪钓上来的。
徐若晴餍足地将最后一口鱼汤喝完,向父母问起青石板的那个女人。
父母都先是一惊,接着便叮嘱他们两个千万不要去搭理那户人家。
说来也怪,他们口中明明把那户人家当做洪水猛兽,但眼神里却又流露出难以言状的悲悯。
在徐若晴的追问下,母亲叹着气说出一个耳熟能详,却歹毒得各有千秋的农夫和蛇的故事。
周岁珍的父母都是镇上的中学老师,教书育人数十载的他们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慈祥面容。大家都说,岁珍的命真好。尽管生在小镇里,但有了这样一对有文化的爹妈,不愁往后的日子难过。她在父母的万千宠爱下长大,也回报给父母无穷无尽的折磨。
大学毕业后,周岁珍出人意料地考上了村官,在洛溪隔壁的富隆镇下的一个小村子。
看着弱小的女儿,担心她吃苦的父母尽管不是很赞成,却又打从心底认可她的做法。
三年过去,周岁珍辞职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男人。
她说,她要嫁给他。
男人带着黄金打成的首饰,还有几万块现金,跪在两个退休老人的面前。
父母起先并不同意,但总归还是拗不过她的固执。
他们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打听这个来路不明男人的底细。
再后来,青石板的街尾巷门口总是聚集一波又一波的人。他们来叫男人打牌,偶尔也来找男人催债。
外人不知道这个男人陆陆续续究竟欠了多少钱,家里天翻地覆总归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总之,那对祥和的夫妻愈发愁眉不展佝偻起身子,那个原本骄傲的女孩渐渐垂下了头颅。
没过两年,深受爱戴的老师先后离世了,而今只剩下在外人眼里怀着孽种的不孝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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