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的几秒,周池双眸失去了所有的神采。一手扶着他的脸庞,一手微微撩动他几近凌乱的发梢,拂过他红肿的唇,又像往日那般勾勒起他的鼻尖,最后笑着说:“阿野,再见。”
[有事,你自己回来。]
第44章
用郑天择的话来说,这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星期日,天气不好不坏,正好一同去吃个便饭再回家大睡一觉。
周野并不这么想,他拒绝郑天择的午餐邀约,人一落地匆匆往御景赶去。
和腻烦的业主相比,当然是与周池一起吃饭更为重要,尽管他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哥哥此刻在不在家里。
周野习以为常地按动指纹锁开了家门。门打开了,他闻到家中弥漫一缕缕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葱油香味。
——是一中附近的煎饼!
周池替他买到了!
原来这就是周池口中说的“有事”,周野不禁高扬起唇角。他往四周寻觅香味的源头,两个25寸的行李箱漠然伫立在过道的墙壁旁边。
周野卸下自己的背包挂在手臂上,往前探了一步。
这是周池长期出差才会带上的箱子,是周池又要出差?这么久?还带两个?他疑惑不解。
房间内兀的传来一阵声响,周野随着声音抬头张望。
是周池从卧室徐徐走出,他的两只手随意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接着又朝旁边拍了拍手心。眼神在察觉到周野站在客厅的那一瞬才凝然看向前方,周野瞳眸闪了又闪。
几日不见,他思念已久的人好像一如往昔的好看,但那一闪而过的目光又宛若瞧见陌生租客一样冰凉。
周野不止一次梦见过这样的眼神。
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情的他居然变得有几分忐忑,他蹑手蹑脚走进周池,周池顺手接过他手腕挂着的厚重背包,放置在沙发旁。他跟随周池的步伐,在他的身后细声细气,“哥,你要出差?”
周池回身缓缓坐在沙发上,微微敞开双腿,两只手肘撑在上面,双手就看似无力耷拉下来。他略微弓着背,盯着眼前的两只箱子,眼中呈现一片死寂。
“嗯。”
“是去哪里?要去很久吗?”周野又看了眼两只庞然大物,不由得轻轻叹口气,转过头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席地而坐,面对面挨紧周池的双腿,仰视着他。
这么无辜。周池的双手紧了紧。
“冷水市。”
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周池用寒冰似的嗓音与自己说话,周野先是一惊,随后便问:
“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事。”周池顿了很久,眼神一直飘忽不定,双手交缠在一起,低垂下了头,却只能注视茶几上空置的花瓶,不敢与周野有片刻的眼神交流。
“我会去冷水两年。”
几个字仿佛钢钉一个一个从周野的天灵盖敲进。他怔愣许久,才问:“怎么……要去这么久……”
如果周池要去两年,那他就得不可避免地与周池开始异地恋。想到这里,周野的心空落落的。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孩,根本无法忍受长时间与恋人分离。
他难以压抑心中那股烦躁,双手合十又下意识地扣动带着曾茧的食指关节。
“那……那不然我跟你一起去吧?”
周池盯着地毯上那一小团羊毛绒屑,轻轻嗤笑一声,“那你的工作室怎么办?”
声音自下而上传进周野的耳朵里,他又怔住,半天答不上话。
仅仅因为异地恋,就得撇下自己苦心经营的工作室吗?他要用什么理由让顾雁接受?身为工作狂的周池也不会同意他为了自己放弃事业的吧?
周野眉头深锁,伸手揉了揉发胀的前额,实在不得其法。他只好焦急地再问:
“那,那哥你一定要去这么久?”
“嗯。”
“为什么呢?你们公司这么霸道?难道你都拒绝不了吗?”周池甚至没有看一眼他的食指,周野难过地摇头,“难道今天就走?”
周池显得无动于衷,周野也没有听到他回话。
这几天心中早就滋生的惴惴不安胡乱地在胸膛撞击,周池的沉默令他的胸膛被撞出一片火光。
他的嘴巴很是干渴,“周池,这就是几天不见,一见面你唯一能做的事吗?”他艰涩的声音在本就空旷的客厅回荡,“你甚至都没有问过我,肚子饿不饿?有没有吃饭?这一路辛不辛苦?”
话说完了,那片大火匆匆熄灭了,胸膛只留有委屈。
良久,周池终于抬起低垂的头。
周野暗幽幽的瞳眸里映照着周池冷淡的笑容,他深吸一口气又久久不见吐出,接着周野听见他说,
“阿野,是我主动申请的。”
“去冷水是我自己做的决定,这两年或许更久……我应该,都不会再回来。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我会申请房主变更。”
周野胡乱轻晃着头,神色充斥着不可置信,他简直听不懂周池在说什么,是中国话吗?他慌忙起身,又因长时间的盘坐,双腿不听使唤地打颤。他好像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不可思议望着仍旧镇定自若的周池,后退两步跑回两人的卧室。
空了!空了?!
他浑身颤栗,慌乱不堪地推开衣橱,周池的衣服都去了哪里?周池平日里最爱看的书又被收去了哪里?他就像一只好不容易找到居所的寄居蟹,惶惑又恐慌地在这个本不属于它的家里一寸不落地翻箱倒柜。
变更房主是什么意思?
他的世界变得天昏地暗。
周野拼命地找,他想在这个他原本自以为十分安全的巢穴里,找到一件属于周池的物品。
可他找了很久也找不到了,一件都没有。他不该闹脾气,居然在方才还责怪周池出差时间过于漫长,他明明可以接受的。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就像他还小的时候,周池一件件地将自己的行李从绿洲打包带走,他还小,他是弟弟,所以他无能为力。
但现在他成年了,他是哥哥的爱人。
周野站在门口半露身子,声音畏畏缩缩发着抖,
“哥,哥……为什么……为什么房间里没有你的东西?你要去冷水,也不至于都搬走吧?你究竟怎么了?”
周池的脸上乍现一秒的愕然,旋即恢复如常,神色沉静地迎向他的目光却默不作声。
“哥,我不跟你闹脾气了。你去冷水吧,没关系的,你不要我跟你一起去,那我在家里等你。”周野的目光在这一刻微亮。
绿洲,湘海酒店,御景,他无法忍受一次次被周池丢下。
他慌不择路,在急促奔跑中随着其中一只箱子同时跌倒在地。周池的身体下意识前倾,又在须臾间僵硬地在沙发上坐得笔直。
“不,你不必等我。”
周野双手捂住脸颊,想要把脸上的皮肉扣烂。
他甚至不敢直视周池这一刻看他的眼睛,他的喉管已经被造物主锁紧。
“你不让我去,也不让我等你。所以你又要丢下我了对吗?周池,你要,要和我分手对吗?”周野脸上没有一滴泪,呜咽的声音从指缝中传出。
周野想,自己实在可笑极了。每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就像是期待今天的发生,一次次设想,一次次做心理建设,让自己攒着勇气面对天崩地裂。
结果,周池真的做到了可以随时抽身。可自己是个跳梁小丑,连周池的箱子都轻易将他击倒在地,他哪里有什么勇气。
“周野,我们的假期结束了。”
不是这样的,我哥跟我说过,他不会结束我的假期。
周野直不起身,只好佝偻着背朝周池爬去。
“哥,哥,是我们被发现了吗?对么?所以你才要分手?对么?”周野怀有一丝侥幸,焦急地扯过他的裤脚。
这间公寓倒塌了,他和他的爱人一同死在了冰冷坚硬的混凝土砖墙下。
“不是……”
“是我,我怕了,是我意识到这样不被……认可,不伦的恋情不应该再继续下去。是我担心将来被发现。”
“那……那我以后,以后在外面再也不对你做亲密的事,只当你的弟弟。就在家里,只在这里,我们还能牵手,行吗?我以后更小心一点……再小心一点。不会被发现的……” 周野脸上只剩下慌张。他曾以为得到再失去和从来未得到是同样的痛苦,此刻他才意识到,欲望会使他痛不欲生。
周池不明白为什么直到现在,平时爱哭鼻子的周野都不见落泪,反而是他眼眶通红。他不禁仰起头看向天花板,又绝望地笑了。
“没有办法,阿野。我想,我还是需要一段正常的感情,而不是同弟弟。”
是了,这才是关键。周野的指节被扣破了皮,他居然看向周池露出一个示好的、如释重负的笑。
“哥,我不是你弟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周野见周池一副始料未及的惶惑,又失了智一般“嘿嘿”轻笑,“我不敢告诉你,毕业那年妈妈来学校看我,她以为我睡着了。但我其实听到爸爸跟她说起我亲生妈妈的事。你还记得洛溪边的那座坟墓吗?那里埋着的应该是我妈妈……那年洪水冲毁了她的坟墓,不过后来我再也没去拜祭过她。”
周野的不敢,在内心深处其实还留有一份他不愿去承认的恐惧。他害怕去确认真相,他害怕或许是他自己听错了。毕竟这么多年他只是怀抱这一丝侥幸让自己在这场一厢情愿的悖德爱情里苟延残喘。然而现在,他顾不上父母,顾不上世人,顾不上真相,他只能狗苟蝇营地挽留心意已决的人。
“我只有一个妈妈……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敢也开不了口跟你说这件事,让你误会了。我们现在就回家,回去找爸妈确认好不好?”
周野浑浑噩噩的阐述并没有让周池的神色松弛半分。他瞻前顾后,才让周池陷入深深的悔恨中,才让事情发展到今天的地步。他想。他的哥哥还没有从这个荒诞的故事中回过神,没关系,他等周池的回应。他在身上四处摸索自己的手机,他甚至想,如果周池不相信,他立刻便能打通父母的电话。
“不重要了。”
周野的眼神是猝不及防的惊愕,“怎么能不重要呢?!!”
他怀揣这个不敢证实的身世秘密,惶恐不安地过了小半生。为了周池,今天他不得不吐露出来,周池令他变得卑劣至极。
可周池居然说“不重要了”?周池怎么能不在乎!?他错愕得忘了如何呼吸。
“阿野,是我的原因,我在这段时间思考了很多。我们现在是过得很快乐,但以后呢?不管我们是不是兄弟,总不能瞒父母一辈子。我既不想令他们伤心,又想要过回正常的人生。我想要结婚,也想要生子。所以我希望,也情愿我们之间,回到以前,回到正常的亲人关系。是我腻了。”
呲——是周池牵着周野踏上的热气球,是周池刺穿尼龙材质的球囊,周野在摇摇欲垂的吊篮里,眼睁睁望着周池逃生。
“不会的,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对不对?哥,是不是我不乖?我们才相爱不是吗?”
周池的心已经不在他这里了吗?周野束手无策。
羊毛地毯的一角因他不间断瑟缩的动作卷成一堆。除了惊颤,他只能双目无神地舔舐指节血腥的伤口。然而微不足道的舔舐不知怎的最终也变成了自我撕磨。
今天的时间是一顿一顿的,不知过了多久。三点半的日光终于在这个午后刺破云层照射在阳台栏杆上。这合该是一个柔软的下午,周野应该吃得餍足,睡意朦胧地同周池躺在舒服而温暖的床上,探讨夏日前往木雅山的旅程。
“我没有说过爱你吧。”
俯跪原地的人翕张着干裂的唇,无言以对。
周野佯装坦荡地预想过,某一天周池会离开他。因为父母心碎,因为流言蜚语,因为各种各样的矛盾冲突。总之都是迫不得已。他能接受的最坏结果,仅仅只是迫不得已。
总归不可能是因为周池从没有爱过他。
如果周池不爱他,那么这些天,他断断续续吐露出的多年爱意算什么?起初他不过是向他索取两天假期,周池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为什么又好像把他放在手心,珍视不已?
但在这些原以为爱意汹涌的回忆里,他又发现,周池的确从没提过爱,没有给过承诺。就连曾经那些以爱为名的举动,他都如同大海捞针,不得其所。
果真是他误会了。
周野的眼睛连一点光亮都没有了,他木然地点头。他有了答案,当然是因为周池看出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所以要让他在欲望的顶峰摔得粉身碎骨。
原来,痴心妄想的爱情真的会一败涂地。
是周野自己,拷上悖德的枷锁一步一步清醒地走向了绞刑架。
只不过最终迎来的不是他意料之中的绞杀。
这是一场暴戾的屠杀,惨死的是作为自以为是爱人的周野,作为弟弟的周野,单单作为一个活人的周野。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吐出的三言两语会如同神话故事里神仙的咒语。
他明明已经主动带上枷锁,可对方还嫌不够。他那些闪着光的话语是金色的绳索将他一圈圈捆绑桎梏在地。
然后由那个人亲手执起一把钝斧,先是“哐”的一声朝着他的天灵盖狠狠一劈,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额前又被劈下一道血口。斧子锈钝得厉害,好一会儿才劈出一个窟窿。他听得见,一下又一下,是骨头碎裂的声音。一块又一块,是散落一地的头盖骨。
周野无处遁形却忘了如何讨饶。
血肉模糊中他记得周池根本没有念太久的咒语,为什么他变幻出的斧头劈得这么慢?幻术怎么能持续这么久?他的痛苦还要持续多久才能结束?
他逐渐变得面目全非,掉落在地的眼珠被鲜血糊满,好难啊,实在看不清周池的脸了。
脑浆慢慢地迸裂出来,溅得到处都是,因而他再也没有思考的能力。
他原本总是吐露爱意的唇舌被砍得只剩一点儿,居然还下意识地要同已经收手,转身欲走的人说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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