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真的太痛了,这样的唇舌根本没办法开口说话。
只有耳朵还算争气,它仓皇帮他听着行李箱滚轮缓缓滑动的声音,大门密码锁响起和他回家时同样的声音。
哥哥走了,周野在心里长舒一口气,他这才伏下身,在地上一寸寸摸索那些满地都是烂泥般的血肉。
他的脑电波飘出来浮散在空中,它们都悲悯地意识到,周野活不成了。
第45章
徐若晴接完周池的电话,在暮霭升起时匆忙赶至御景。她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罩衫,像是没料到乌清变幻无常的天气。
沉着气,她重重推开门,眼前躺着自己宠爱有加的小儿子,在冰凉的地上弓着身体一动不动,就好像一只早已死去多时,腐烂的猫。
周野没能在地毯上将意识滞空太久,他被徐若晴的一阵阵极尽沙哑的惊呼唤醒。他翻身躺平,昏聩不已,对母亲的突然出现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疑惑。
“小野!小野!!你怎么在地上?!你有没有事?!小野!”徐若晴冲向周野,双腿无力跪在他的身侧。
“你来了。”
周野的声音活像一潭死水,泛不起微微波澜。他迟缓起身,意识回来了,鼻腔里弥漫的那股油腻香味也回来了,闻得他几近作呕。手臂撑起剩余的皮囊,摇摇欲堕。
“小野,你要,你要去哪儿?”徐若晴跟在周野身后,两只发颤的手张开,生怕周野突然跌倒。
找到了!在这里!两个令他险些作呕的煎饼还置放在厨房的工作台上,没有留下一点余温。周野呆滞地注视它们,眼皮都不眨一下。
垃圾就应该待在垃圾桶里,和他一样。
垃圾桶的盖子合上了,周野吐出一口浊气。
“小野?”
母亲又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唤他,好吵!是绞肉机绞烂肉块时烂肉溶合的声音。
这个世界怎么又嘈杂又令人反胃。
胃中一阵阵难以抑制的不适终于令他捂着嘴跑进卫生间,将里面仅有的酸水吐了个一干二净。
“小野……你跟妈妈说说话,妈妈很怕……”徐若晴的抽泣声又从背后传来,周野止不住微颤。
他单手扶上马桶盖,全身乏力地抬起头,胃部长时间的收缩使他不得不涕泗横流。
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他透不过气,眼前的人也令他透不过气。
他们的眼睛真的很像。
她的眼中流露的紧张和怜爱使周野不止一次地误会,他还没有离开。
“小野,你不要哭,对不起对不起。”徐若晴蹲下,却不敢或者说是不能去搀扶周野,她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不是吗?为什么她的心脏快要承受不住?
周野的眼神艰难地聚焦,他望向母亲满是泪水的脸,冰冷地安慰,“我没有哭,而且也和妈妈没,没关系啊……是煎饼的味道闻得我太难受而已。”
他还叫她“妈妈”,徐若晴猛地抱住了他,顾不得自己,只是手指并拢,去抹他的眼泪鼻涕,“你没事就好,妈妈很担心你。”
周野不看徐若晴的眼睛,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拉开了一点距离,“我当然没什么事。”
但是随后他的脸上又浮现一种难以隐忍的苦楚,“妈妈,是不是我不乖,所以我才被抛下?”
是不是他不乖,所以没有人会真心爱他,他总是被抛弃。与他血脉相连的人是这样,他的哥哥也是这样。
周野脸上所剩无几的眼泪都被徐若晴擦干了,她又替他捋了一把前额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自己浸透泪水的眼眸里满是坚定,她笑着哽咽,“怎么会,爸爸妈妈都爱你啊,爸爸妈妈最最爱你。”
周野终究还是倒在了徐若晴的怀里,像小时候那样,徐若晴含着泪一遍又一遍抚摸他的后背。
他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沉沉地睡去。
周野一如往常地在星期一的七点半清醒过来,当他穿戴整洁准备出门上班时,徐若晴在厨房蒸着馒头正诧异地看着他。
“小野,你起来了?”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小心翼翼,又带着一丝讨好。
周野朝徐若晴自然地笑了笑,“当然,今天周一,我得上班啊。”他点亮屏幕,晃了晃显示时间的手机。
“……我蒸了馒头,你要不要带着路上吃?”
“妈妈,不用了。公司楼下有早餐店,我平时都是在那里吃的。不跟你说了,我先出门了。”
周野不等徐若晴的反应,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站在门外,他还是觉得浑身提不起力气。老实说,昨天发生的事,他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就连早晨是在客卧醒来他也没有感到一丝错愕,他理解徐若晴当然是扶他回到原本属于他的房间。
他也想到了,或许是周池还保有那么一点为数不多的亲情,担心他出事所以才叫来了妈妈。
周野陷入在无穷无尽的混沌里,却记得一件事。他和周池分手了,或者不能说是分手,他被周池玩弄于鼓掌,又弃若敝屣。
于是在他仍清醒之余,什么也不剩的自己将周池所有联系方式都删得干干净净。
周池想要回到原来的关系,凭什么他想就可以。
而就在周野这么干脆决绝地做完这些事的二十分钟后,他走出电梯,发现自己居然来到了地下车库。
周池的车,还停在原本的位置。
但周野已经失去那把可以解锁的车钥匙。
不知怎的,回忆蛊惑了那个强撑骄傲的周野,他掏出手机拨打删除不久却早就铭记于心的号码。
耳朵传来的是对面的呼吸声,没人说话。
周野猜测,周池昨天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他对自己早该无话可说。但周野执拗地开口,甚至语气中不乏带着快意,“早上好啊。”
“……有事吗?”
“哥哥,你不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去上班了?”周野看着周池的SUV,唇角勾出一道敞亮的弧线。
“车钥匙在玄关柜子的抽屉里,你以后,可以开车过去。”
“可是我车技很烂,不大会开。”
“有空的时候,让,你的朋友陪你多练练。或者你打车。”
周野的视线慢慢悠悠,挪到已经不怎么会发痛的指节,那里的伤口微妙地开始结痂。太快了,他有些不满,用指甲将还未完全成形的伤疤扣个干净,鲜血顺着裂开的口子冒了出来。
“可是哥,我不习惯。”
在等周池回应的这几秒,周野已经用湿润的舌头将口子舔过一遍。
“总要习惯。”
“那我以后还能有事没事给你打电话吗?”
长时间的沉默令周野心中顿感不耐,他憎恶自己的凝血功能怎么这么好。才过去多久,伤口的血便又止住了。
“好吧,我知道了。”
电话猝然而止。周野没有耐心等待,他上班快要迟到了。
周野到工作室比较迟,他来时顾雁已经早他一步坐在他的办公室沙发上。
顾雁放下手中的茶壶,周野的连日奔波换得一个皆大欢喜的好结果,他冲上去紧紧抱住眼前的功臣,“野子,离开你我可怎么活!!”
周野抿着嘴费劲地从这个怀抱里撤身出来,朝顾雁只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随即去了茶水间。
顾雁愣在原地,周野居然不像以往那般和他斗上两句嘴,真是累了?
历尽磨难的文旅中心项目终于圆满收尾,郑天择亲自来到彦也工作室,给周野赠上一封集团的感谢信。周野接过那封业主自以为厚重无比的信件,看都没看一眼,随手扔进了最下层的抽屉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郑天择自诩还算了解周野。他看得出周野平日里虽然心里对他不耐烦,但总还是会做做表面功夫。
可如今项目一结束,周野是连表面功夫也不做了?
“喂周野,你好歹看一眼。这是我辛苦向集团申请来的诶!”
周野没看他,只是翻阅起眼前的工具书,里面的法规条例他早就烂熟于心。墨黑的文字变成了天书,他读不进去。又抬起沉重的眼皮,面无表情地说:“能换钱吗?”
“嘿!看不出你这个人,如此肤浅!”
“不算肤浅,就是不要打感情牌,在我看来利益至上。就算换不来钱,郑总也不妨再多给我介绍些项目。”
郑天择在此刻诧异得有些说不出话,他头一次见这么直截了当的周野。
转念一想也是应该,于是他又笑着点点头。他自顾自端起一杯凉透的茶,茶入口中,味道不似以往。他不由得蹙了蹙眉,“可以,没问题。”
周野不明白也不甚关心,徐若晴怎么就在御景住下了。
她轻巧地表达是哥哥说这几年都不回来,所以她才得以有机会搬过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周野不置可否,这本来也不是他的家。他自己都是个寄居蟹,怎么还有资格再三盘问出了钱的母亲。
他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问过一句:“那爸爸呢?”
徐若晴局促地回答:“他好吃好睡的当然在家里。你工作这么累,这段时间我先照顾好你再回去。”
周野自觉妈妈在身边也好,御景的夜不是昏暗无光的,永远有一盏等候他回家的灯。
只是夜晚悄然而至,还是像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魔,静谧得他不敢呼吸,生怕被这不存在的黑暗吞噬。
原来天花板上的黑点终于在某天变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从洞里总是钻出一条又一条发黑的线,短的好似黑色蚯蚓,长的便成了一条条骨瘦嶙峋的乌梢蛇。
它们在爬行,也在交尾。
他在六月的天,惊觉出一身细碎的冷汗。周池的旧衣湿透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脏。
“你的心跳好快,咚咚——咚咚——”
周野摇摇头,慌忙地抽出一床毯子盖在身上。
他紧紧堵住了自己的耳朵,不敢闭上双眼,也不敢挪开目光。他怕天花板上的东西猛地掉落,缠在他的身上。
“别怕。”
他已经堵死了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还有人在说话。
下雨要打伞,天热要脱衣。
这是上幼儿园的孩子才需要被叮嘱的话语,但是近来周野总是听身边的人对他反复地提起。
周野心道,我只是项目太多,忙得忘乎所以罢了。
郑天择向来说话算数,不消几日,又直接给了工作室几个项目。除了自己手上的,还有一些零散项目是来自郑天择朋友的公司。
顾雁盯着脸颊略微消瘦的周野,有些不忍,“野子,你也不用这么拼命。我们工作室有在赚钱。等手上的项目忙完,下半年不然稍作休整。”
一旁的周野听不清他的声音,直勾勾看着电脑屏幕内的计价软件,一行一行检查定额。
“我只是做我分内工作而已。”
顾雁凑过头去,这样一条条核对错漏的周野,俨然已经病入膏肓。
“不是,我说你不用看得这么细,小李不是什么新人,小张也给她核对过了。你简单看看就可以了。别再看了。”顾雁拉了周野一把。
周野没搭理他,他的眼睛最近有些近视,看东西总是带着一层糊影。他必须凑得很近,不自觉地又伸出左手食指一行一行数。
原本沉着的那口气突然从头顶跳升出来,顾雁看不下去,用比方才更大些的力气将周野显示屏关掉,把椅子转向了自己。
“周野!你到底在干嘛?你很不对劲知道吗?”
周野不耐烦地甩开顾雁的手腕,掏出上衣口袋的香烟,才刚点燃便猛吸一口,又不见他吐出。
“我在工作,你看不见吗?你打扰我工作了!”
顾雁瞠目不语,不一会儿便摔门而出……
虽然周野厉声厉气对顾雁说自己在工作,然而,顾雁出去不到片刻,他的睡意便悄然来袭。
他有些后悔对顾雁发脾气,显得自己很没用,连脾气都控制不好。
但突如其来的睡意令他情绪很快便平静下来。他默默起身去锁上办公室的门,费力地摆开折叠床平躺上去。
这段时间一直如此,他的夜晚太漫长了。
第46章
周野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聚满了烟头,它们向里一根根摆列整齐,围成一个圆圈。再一只只重叠而上,每多一层就往里靠紧一分。一圈一圈由下而上仿若一座堆积而起的烟塔。
他俯趴在办公桌上,盯着这小小的创意。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的烟好像怎么抽都抽不完。
盛夏的蝉鸣声在白天无休无止,周野又想起那些黑黢黢一团的怪物,顿时焦躁不已。
他恨不得爬出窗外将树上一只只声嘶力竭的蝉摇落在地,踩在脚下狠狠碾碎。
一股穿堂风骚骚涌进,塔尖被一击即溃。
是有一段时间不见的顾雁敲了两下他的玻璃门,不等他出声便推门而入。
这些日子顾雁忙着给自己的物流公司收拾烂摊子,在他手下工作多年的货车司机居然肇事逃逸。为了配合警方调查,他甚至还亲自去到司机的老家,苦口婆心劝说司机家里人让其自首。
瞥眼瞧见垂着头趴着的周野,顾雁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才半个月的时间,眼前早就丢了魂的人怎么会愈发形同槁木,好像朝他露出一个笑容都能要他半条命。
他挪开自己的视线,鼻腔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伸手随意抹了一把办公室的沙发,一层微薄的尘埃。
他不动声色拍了拍灰尘,稍坐片刻。心里却惶恐不已,迟钝的他好像终于敏锐地发现了一个秘密。
周野反应有些迟钝,到这时才缓缓起身,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两只手在身侧搓了又搓,最终无措地垂落下去。
“野子,你坐啊!”
接着,他又假装随意地掀开布满灰尘的茶壶盖,里面的茶渣居然已经发干到一碰就碎的地步。整个茶盘除了灰尘,便是茶渍。
或许是周野意识到上次自己情绪不好,朝顾雁发了火。他听从顾雁的话,坐到了一旁。扯出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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