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对所有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
周野的确不介意自己凄惨的身世。只不过想想养父母,对周野而言,他们并不仅仅是抚养他长大的恩人,更是让原该活在渣滓堆中的自己得见天日。倘若没有他们,人渣的儿子或许就活在三教九流的地方干着偷蒙拐骗的事。
他还有机会见到像太阳一样会发光的周池吗?
想到这里,他怎么还有胆子再去拐骗恩人的孩子。况且即便他嘴上不承认,但无法否认的是他身上的的确确流淌着的是一个无恶不作杀人犯的血液,他怎么还有胆子再去触摸自己的太阳。
他没有悔恨或者说是憎意。
倏忽之间,周野竟油然而生些许欣慰,他这样的人居然也得到过发光的太阳。
周野一夜未眠,天光微亮时困意蓦然来袭。等他一觉醒来,许久未见的日光终于穿过云层,窗前那几株颓靡的冰灯玉露被照耀得晶莹剔透。同样也透过窗户倾洒在他的床上,他伸出手,将掌心摊开去接那一抹算不上是温暖的光影。
他不知道周池又在他的床前坐了多久,只是当他朝右边望着周池时,周池原本面如土色的脸上扬起一缕笑意。
周池温声地问他,“饿不饿?妈给你带了饭。”说完,便也不等周野的回应,自顾自地将桌子升起,把餐食摆了上去。
周野也不拒绝,周池怎么摆的,他便怎么吃。
最后,周池开始收拾桌子,只听见周野才喑哑地问,“你吃过了吗?”
周池点点头,说自己早就吃了。
不知怎的,周野眼角又泛起一丝眼泪,他趁周池不注意,用擦拭嘴唇的纸巾迅速地揉了揉眼眶。
“你的手臂,好像使不上劲。”周野陈述道。
周池垂着头,手上没闲着,将便当盒一个个收拾妥当。
“一点小毛病,没关系。”
周野觉得今天的周池整个人都略显慌乱,不是盖不上便当的盖子,便是收不进餐桌。可他还是得跟周池谈一谈,他其实早就该和他谈谈,只是醒来的日子,他一直说不出话。
等周池重新坐在他的床边,周野望着他,好像看着周池就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周池,我生病了。”周野告诉周池一件众人皆知的事。
周池同样也望着周野毫无感情的双眸,声音很轻。“我知道。”
“所以我现在或许对你们而言非常,糟糕?亦或者是让人心疼的样子,都是因为我生病导致的,包括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生病的原因。你明白吗?”
周池坐得笔直,双手搭在两腿上不自觉地扣动着腿上的肌肤。
“就是你不用心怀愧疚,也不用散发那些可怜我的同情心,不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你明白了吗?”
周野在这一刻觉得当初医院给他安排的房间实在是太大了,他的声音总是被无限放大,在他的耳边嗡鸣。
周池仍是沉默不语,他连周池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抑郁症是有遗传的,我的生母是这样,所以我本来就有极大概率患上抑郁症。不是你,也会是别人,这样你明白了吗?”
“这样吗?”周池的双手绞缠到了一起,手背上青筋一条条突起,流动的血液在此刻停滞不前。
“所以呢?”
“所以你不用再守着我,我每天睁眼就看到你,闭眼前看到的还是你,我觉得自己完全喘不过来气。”周野维持着嗓音的镇静自若。
“隔几天来一次,这样可以吗?”
周野似乎很难置信这样卑微的话是从眼前的人口中吐露,他胸口沉闷得很,他怎么让周池变成了这样?周池不应该是这样啊……
“不要了,你回冷水继续你的工作就好。”
这句话的语气明明和周野前面说的每一句话的相差无几。然而,周池突然就松开了紧紧交叉的双手,额上微显的青色脉络也瞬间沉了下去。等他抬起眼睛,周野恍然间松了口气,周池已经恢复如常了。
房间里又静默下来,周池只是朝他轻轻笑了一下,便不再看他。转而拿起一旁白色果盘中的苹果,目不转睛地削了起来。
周池削得很认真,认真得周野抑制不住心脏像是被撕裂的痛苦。
周野撇过脸,木然望着白色的床褥,吸了一口气才说,“周池,我太累了。这十几年,为了爱你,我身心俱疲到了极点。好在我们已经分开了,不瞒你说我真的有一种,怎么说呢,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的病情在慢慢好转,所以我现在可以清醒地对你说跟我分手这个决定你没做错。”
锋利的刀刃割破果皮发出的清脆声乍然停止,周野仍是不敢抬眼,不一会儿清脆声便又响了起来,周野继续说:
“就像你那天说的,有没有血缘关系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过正常的人生。我觉得你说的也很对。如果不是我的话,没准你早就能交到新的女朋友了。所以老实说,你越待在我身边,我越觉得自己耽误你。”
“你放心,我跟你保证我会好好接受治疗,也不会再做蠢事。况且还有爸妈在身边呢。”周野又不自觉地用拇指掐紧了食指关节,无论他如何压制,他的声音还是愈发颤抖起来。
只是周野的动作并未持续多久,他甚至觉得在他的拇指刚按上去的同时,周池便将那双温暖的大手覆盖在他的手上。
周池用双手的拇指抚摸着那两个茧节横生的皱褶处,“我不在你身边,以后可以改掉这个坏习惯吗?”
周野口中小心翼翼地呼着气,他垂动的头又向下点了点。
阳光已经无声无息地从周野的床上悄悄溜走,周野再度开口,“我们以后尽量不再见了。虽然我说过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生病了,可因为生病的原因以致于见到你我都会忍不住浑身颤抖。不是你可怕,是我确实,不想再回忆起从前了……我们都不要困在这些痛苦不堪的回忆里好不好?你会遇上其他更合衬的人,我也会去努力寻找新的天地。”
从前令你忍不住浑身颤抖。
周池的身体仿佛被一次次抽空又重新充气,他觉得自己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会撑碎自己的身体。他默不作声地重新将苹果切好放进旁边的保鲜盒里。
许久没有声响,周野转过头,盒中整齐摆放着被周池切得小小一块的果肉。
“医生说,你要多补充维C。你的嗓子还没完全好,记得别吃太大块、太坚硬的食物。”
“我们,”周池换了一个措辞,“我跟你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接受治疗时不要再讳疾忌医。”
周野手臂上的衣服被蜷在手肘的位置,周池原想替他拉下来,想想还是放下了手。
几个烟疤在周野泛着病态的苍白手臂上一目了然,是那么丑陋,正如自己。
周池朝周野又勾起了唇角,笑意在他煞白的脸上着实有几分可笑。
“阿野,我答应你。”
周野将头转向了另一侧,那几株冰灯玉露好似他的眼泪。
或许过了很久,周野觉得自己的脖子都酸麻得难以扭动时才朝另一边转过身去。病房里终于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看了眼已经氧化泛黄的果肉,此时他才不经意地瞥到一旁的果盘。
里面是一个完整的、没有间断的、漂亮的苹果皮。
周野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只是很快地便被手机闹钟嗡鸣声震得屏住了气息。
[九月二十日周池的生日礼物]
周野伸手摸了摸脸颊,没有眼泪。他也可以做到面色如常了。只不过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心底还是泛起汹涌的酸楚,这是去年定下的提醒闹钟。
第57章
自那天后,周池真的不再出现在周野的面前。
风暴眼被尖锐的山峰削弱冲散,阴沉的云雨便随着雾霭的消逝而呼啸远离。被冲洗过后的天穹湛蓝透亮得周野一时间忘记自己是身处常年多云的乌清。
周野让周恒生帮他把原本放在病房的那张靠椅搬至可以晒到太阳的走廊。其实病房内也有太阳光。
他的精神与肉体都不再紧绷。躺在摇晃的靠椅上,周围不再是冰冷且斑驳的白,日光不再需要穿透钢化玻璃才能照射到身体。
自己的眼前是一片碧海青天。
在病房里就不能幻想吗?周野想当然不是。
只是这张靠椅上原本的人离开了,他想方设法地汲取对方有过的感受,对一张没有生机的椅子。
周野也安慰自己,时间会帮助他做到完全心无挂碍。
而今,他有的是时间,属于他的时间长而枯燥。枯燥到他的灵魂都即将彻底瘠薄。
亲朋好友在他康复期间陆陆续续过来探望,惶然的他只是露出机械式的礼貌笑容。在恐慌之余,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被关进动物园的猴子。
父母成为阻碍他加速退化变成真猴子的唯一原因。
周恒生成日里还是喜欢逗弄周野,朝他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徐若晴对着他说出的话也从最初的寥寥无几,随着时光流转而繁密起来。
不过周野还是能够觉察到父母仍旧刻意在他面前,避开谈论起周池的事情。
他们不主动提及,周野也没有主动询问的必要。
新年即将到来的时候,在医院康复中心连续治疗了将近三个月的周野终于被准允出院。
出院前的最后一夜,这天晚上身体几乎恢复如常的周野与周恒生一同整理起需要带回家的行囊。
病房大门被徐若晴只稍稍推开一些,却依然无法阻挡透骨的寒风随着她的动作倾灌而入。
周野恰好站在风口,这阵转眼四散的风直直地泼向他的脸颊,被淋得透彻。他不自觉地缩紧了脖子,将高领的灰蓝色毛衣领口扯到下颏上。两只不时便忽闪的瞳眸看向周身透着寒气的母亲。
徐若晴脸上极力扬起温和的笑,不过周野一眼便看得出她在竭力遏抑原本显而易见的张皇神色。他随即睨斜着眼望向周恒生,果然他的父亲望着她也是一脸错愕。不等他先开口,周恒生清了清嗓子问道:
“若晴,怎么了嘛?”
周野的眼珠在二人之间来回游转,室内流动的气息都仿佛清晰可见。
“咳,没什么啊~”徐若晴继续佯装得一副坦荡模样。
见状,周恒生没忍住挑起一边眉头,终究合上了嘴没再多问。
“是周池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从周野的口中吐露,可这短暂的“许久”并不足以令他忘记这两个字,也不足以令他全然无动于衷。
明明说话的是周野,父母的眼神却仍在焦灼地对视。
“妈妈~”周野软糯地喊,他看着周恒生同样慌乱的神色蓦地镇定下来,不过须臾又朝徐若晴微微点头,示意她回答。
徐若晴踌躇半晌,这才开口。
“是……你哥。原本他今晚会过来的,但刚才接到电话说是……旧疾复发回不来了。”
“什么旧疾啊?他哪有什么旧疾?你问了吗?”周恒生将周野最后一件衣物叠好放入行李箱中,川字纹随着他焦急的脸色愈发显著。
“说是,风湿……手臂痛……”
周野居然不禁嗤笑出声,这种理由周池也编的出来。
“……他哪儿有什么风湿?”不是大毛病,周恒生先是缓了口气,又自觉不对劲。
“对,对啊……我也问他。他就说一直都有,但没告诉我们。”
按照周池的个性,他不想别人知道的事便没人能够撬开他的嘴。
周野不再好奇周池所谓的旧疾,反而转头问,“怎么也没听你们提起他要回来的事?”
父母面面相觑,周恒生眨了眨眼,又下意识舔了口嘴唇。看徐若晴有苦难言的样子,他还是沉了沉气对周野说:
“小野,我们没提,是因为你哥不想你知道。”周恒生让徐若晴去卫生间将洗漱用品归置起来,又坐在靠椅旁的单人沙发上。他微垂起眼,伸手摸了一把靠椅不算结实的骨架,继而将折叠靠椅收了起来。
“其实后来……你住院的这段期间,他偷偷来过很多次。都没让你知道,他也不让我们告诉你。”
卫生间传来花洒冲洗地板的水流声。
周野坐在即将不属于他的病床边,手指蜷缩成一团。他下意识要去按压食指上的曾茧,又在转瞬之间想起周池的嘱咐与自己的承诺。那个独属于第三视角的画面令周野停下了动作,他展开了双手,将手掌放在大腿两侧搓了搓。
“他说有他在,会影响你的治疗。”
“其实小野,这段时间我和你妈晚上睡不着觉便躺在床上聊天,聊了很多也想了很多。爸爸妈妈虽然是古板的老头老太太,气急之下也会对你们说出一些伤人的话。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好好过完一生。但是,有些事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嘛。唉……让我或者你妈对你们,你们这段……感情说句祝福的话,老实说我们现在还是说不出口。”
话到这里,周野平淡的脸色浮现难以掩饰的失落。周恒生继续说,“但我们能接受自己的儿子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做能够让自己快乐的事情。不知道你,听懂了吗?”
周恒生的话概括而言便是,接受但不祝福。
周野转而朝周恒生笑了一下,装傻充愣道,“不太懂~”
“啧,不然留院观察下,看是不是真的成了傻子!”周恒生看着转眼略显嬉皮笑脸的周野,佯装嗔怒。
“啊别别!!懂了懂了!!”周野微微叹了口气,才说,“我和我哥的事都过去了。我和他真的分手你们不是该放鞭炮庆祝吗?你们看我们俩现在别扭的劲儿,主要是刚开始还有点尴尬。谁分手后都不能马上跟自己前任做到心平气和对不对?这不是得有一个过程。”
周野过去两手拽着老头的肩膀,摇得周恒生天旋地转连连喊停。
“放心,爸爸。过段时间家里的氛围就能正常了。你还是爸,妈还是妈,周池还是哥哥。”
周恒生的心绪并没有因此轻松半分,周野真的看开了?但他怎么琢磨都不觉得周池是看开的样子。
然而,周野连过段时间都等不了。出院不久便向家人宣告自己要回蓉海一段时日。给出的理由是,蓉海有他曾经长期接受治疗的心理医生,对方有去国外深造的经历,又有对他病情的充分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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