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提督太监朱昭是内宫太监总管裴东安的小徒弟,年不过二十有余,如果将来裴东安退下来时齐帝尚在位,那么他就会是下一任太监总管,不过朱昭本人没那么多野心。他是个没有根基的,因为人机灵又嘴甜勤快才被裴东安挑中,如今做到了提督太监他也琢磨明白以齐帝的年纪,他就算做上内宫总管也撑不了个把年,故而平生只求安稳度日,不作他想。
此次监军之事被挑中纯属碰上了,齐帝选他也是为着他没有根基,只能依靠皇帝。
萧恪名义上是从旁辅助,但其实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监军之人是燕郡王。朱昭也是这么想的,故而这一路他虽说不上对萧恪有多谄媚,但言行上处处供着敬着对方。
“见过王爷。”黄友光对于萧恪的到来是十分欢喜的,因为他来了就证明自己那封信没有白送。先领着人见过萧恪之后,才转向一旁的朱昭,“朱监军,有礼。”
朱昭十分客气地回以一笑,面相上看倒是个好相与的。
“杂家同郡王奉旨而来,陛下挂怀北境战事,烦请黄将军先引我们至军帐中详细告知,杂家也好尽早承禀陛下,以安圣心。”
“自当如此,这边请。”黄友光回头示意副将去击鼓升帐,尤其点名了令除今日轮值巡查的将领之外,其余所有不论官职高低一律过来,自然是考虑到萧恪在,总得找个理由把贺绥唤来。明着是为了监军刚到军中巡视三军,理由倒也算说得过去。
萧恪走了几步却突然停下脚步,抬头往人群中瞅了一眼。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站着的几个人中恰好有费泓。
虽说贺绥被罚已经是两三个月前的事了,而自那次贺绥一人力压北燕狼主麾下三将军,换回被俘的两人之后,费泓算是念着贺绥的救命之恩,并不像先前那般针对。虽说算不上多亲近,好歹也是再没红过脸的关系。但这并不代表这事完全过去了,至少众人还没忘了这茬儿。如今萧恪到了,还没说什么就先盯上了费泓,摆明了就是已经知道这事了。那些从京中出来熟悉萧恪手段做派的将领不由站得离费泓远了些,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他们可不想莫名其妙被牵累进去。
费泓先前多是听人说起燕郡王,即便有见过面,也是寥寥数次,从未真正放在心上。而今被人盯着,才晓得先前天真,连忙把头转到一边去,没敢再同萧恪对视。
“王爷怎么了?”黄友光就是传消息的人,他虽卖好给萧恪,却也不愿意轻易开罪祁太尉,此刻站在一旁出生询问,却做出一副懵然不知的模样。
萧恪收回视线,并没有选择当即发作,而是摇头轻笑了下说道:“无事。”
军中将领不多时都被传唤而来,官职高些的便入得帐中,似裨将、校尉等低阶武官则在大帐外听着。黄友光有意安排,贺绥自然是站在帐外第一排最显然的位置,一抬头便可将大帐内的人看得清楚。
萧恪的视线自贺绥出现起便没有挪开过,他本就是辅助之职,此刻更是光明正大站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贺绥瞧。尽管他二人分别不过数月,萧恪心境却完全不像上辈子,在京城的日子真可谓是度日如年。只是尽管此刻心中溢满重逢之喜,面上却要克制,听黄友光手下将领将这几个月来大小战事一一呈报。旁边自有随行文书记录在案,只待稍后挑拣着写到折子里发回京城去。
齐帝暴政多年,是而那回话的将军并不敢将实话告知,除了先前齐帝已知晓的一败的,其余或有小败也都是一笔略过。左右朱昭也不懂这些,他们刚来还没查行军主簿的册子,是或不是一时也听不出来真假。
朱昭也没指望真的听懂,他这个监军的作用不过是分走黄友光的一部分权柄,是帝王制约在外征战将领的一颗棋罢了。齐帝也好、北境军也罢,没人真盼着他听明白,不过是例行公事,顺道在这些将领回禀战情之后以帝王的口吻训示警醒几句。
萧恪站在一旁,在收回与贺绥对视的眼神之后,扫向了帐中十几名将领,其中有几人被盯得发毛,不自觉移开视线,回过神又怕萧恪误会,连忙抬头,却见人已经没再看过来了。
“郡王。”
耳旁突然传来人声,萧恪回过头见朱昭正看向自己。
黄友光这时也在一旁道:“王爷可还有话示下?”
萧恪不太懂战事,但他很懂人心,听那小将禀报,都不用细想便知是黄友光等几人美饰过的,不过他本也不是为了听真话,且此刻又当着上下一干军中武将,并未当场发作。闻言一笑,“黄老将军抬举本王了。陛下命本王来,不过是从旁协助朱大人,也是跟着将军学些兵法云云,哪有什么资格对军务指手画脚。”
他言下之意便是无心插手军务。
黄友光闻言神情松缓下来,在旁硬盒道:“王爷过谦了。既是如此,您若是有何不解只管向白将军询问便是,白将军提领北境军多年,最是熟悉边务。”白子骞是贺绥的姐夫,且自前些时日他们接了圣旨,黄友光便下令将贺绥调去了白子骞身边为副将。一来是方便萧恪来了可以名正言顺找人,二来是跟在白子骞身边,出战杀敌立功的机会也会变多,为了给萧恪一个惊喜,黄友光特意瞒着没说。
“那本王就谢过黄老将军的安排了。”
“王爷言重。”
黄友光又同站在自己身旁的朱昭寒暄客套了几句才让众将解散,各自回到岗位上去,帐内众将互相瞧了眼便准备告退离开。
“哦对了。”被请到一旁坐着喝茶的萧恪突然开口,还没走出去的那些人都停下了步子,但没几个敢抬头的。萧恪看了一眼黄友光,而后将目光转回那些人,悠悠开口问了一句,“费泓费将军可在诸位之中?”
来了!
众人一听萧恪口中念出费泓的名字,明明跟自己无关,却还是跟着心咯噔一下,随后不约而同看向费泓。
黄友光自是事不关己,虽说当日下令的是他,费泓扯虎皮大旗逼他罚喝水,但他早已在心中请过罪了,是而此刻倒像是个局外人。在众将已经用眼神给了萧恪暗示之后,还要主动开口介绍道:“王爷,当中站得近些的那位便是费泓费将军。”
费泓硬着头皮上前拱手行礼道:“末将…参见燕郡王。”
萧恪并不着急开口,拿捏人这方面,他向来有着极好的耐性。
他不开口,别说军帐之中其他与这事无关的将领不敢走,帐外没来得及走的也是不敢动,巴巴得瞧着萧恪仪态端方地品完了半杯热茶。
茶杯被撂在手边的桌案上,声音不大,但此刻军帐之中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到,更不要说这一声了。
萧恪面上带笑看向费泓,语气平和说道:“听闻费将军曾失手被北燕人所擒,如今身子可还好?”
费泓那一败折进去三千人马,连带着黄友光及一众同僚都吃了挂落,为了这个过失,他自回营后便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呼图邪部的士兵比北燕大军还要勇猛,这个把月来大大小小的交锋也是败多胜少,费泓虽还能领兵,却一直找不到什么机会扬眉吐气。如今正是困顿时候撞上萧恪旧事重提,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
即便如此,他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多谢王爷关心,末将…还好。”
“是嘛?那便太好了,都说北燕人茹毛饮血、野蛮不堪,历来对俘虏都十分残忍,如今瞧着费将军气色还好,身上好似也没什么新伤,本王也便安心了。”萧恪说话时始终是笑着的,但却句句如刀,“毕竟费将军这般人才,若是让北燕人弄坏了可就不好了。好在他们突然换帅,手段温和许多,不然消息传回京中,丈夫儿子接连出事,尊夫人只怕要哭死了……”
萧恪说得时候声情并茂,好似真的十分关怀,但他这话阴阳怪气到有点心眼的都能听出来不对味了。先前军中一直偷偷传言说贺绥与北燕那位新帅有瓜葛,这才开出如此简单的条件将被俘的两名将军送回,被萧恪三两句说完,俨然变了一个味儿,矛头直指费泓才是那个与北燕有私的人。
“末将没有……”纵然是莫须有的话费泓却也不能放任军中传出去,保不准三人成虎,他就要丢了性命。可反驳的话刚说出口,他就猛地反应过来哪里不对,连忙追问道,“什么出事?我儿子怎么了?”
“啊!本王忘了,尊夫人因为令郎的事卧病在床,连家书都写不了,费将军自然不知道。”
做作的腔调、含笑的面孔,此刻在众将眼中却显得格外渗人。在场之人或惧怕、或担忧、或幸灾乐祸,唯有站在一旁的提督太监朱昭目露异色,盯着萧恪的眼神难以言说。
“恕末将直言,王爷这是公报私仇!贺副将当日是违了军法,王爷若是不悦同末将言明便是,何必连累他人妻小!”
萧恪看着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冷笑一声道:“你看,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就是不知道痛。不过有句话本王要敬告费将军,休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王刚刚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尊夫人无法写的家书代为转达,费将军该‘谢’我。诸位将军,本王说得可对?”
这一番下来,哪还有人敢说不。
费泓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而后强忍着心中不忿向萧恪赔不是,随后又追问道:“那烦请王爷告知,小儿到底出了何事?”
萧恪未答,而是反问道:“费将军可知令郎在京中勾栏院有一相好的花娘,叫漪澜?”
公卿子弟与勾栏院的妓子,平日说出去是男人的风流韵事,可在官场军帐中被公然提起,便是丢脸了。费泓脸色一变,显然是知道这事的。
萧恪这时才道:“前些时日,茂国公府的长孙也看上了那名花娘,与令郎动了手。好在国公府家教甚严,茂国公在得知此事后命长子携孙儿亲自到费将军府上道歉,满京城都传遍了。这事本该就这么过去,可没想到令郎不知是怎么想的,竟光天化日之下将茂国公府的长孙打死了。这事惊动了大理寺,如今人是压在了大理寺监牢之中,尊夫人听闻噩耗,一下子就病倒了。本王奉旨出京的时候,令郎的案子三司还未公审。”
茂国公出身行伍,当年军功卓著,军中将领没有人不知道茂国公的。只不过后来出了先宁王和贺老将军的事,茂国公老爷子便心灰意冷,不再参与其他事。茂国公长子任工部尚书,次子正是这次被派来的援军主将。与妓子厮混、争风吃醋,在茂国公府主动上门赔礼道歉的情况下公然打死茂国公府的长孙,这样的罪责任谁也洗不干净。
萧恪却还要在费泓肝胆俱裂的时候再补上一刀。
“费将军,当街打死茂国公府长孙的是令郎,本王一没栽赃、二没陷害,你还想说是本王挟私报复?”
话已至此,费泓再无言反驳。他很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性,不是没可能做出这种混账事,这其中固然有萧恪推波助澜的可能,但众目睽睽之下已无话可抵赖,他更没有证据证明是燕郡王报复,这个亏注定是要咽下去的。
军帐之中一片寂然。
一直没说话的朱昭此刻却突然出言斥责道:“费将军无端臆测在先,恶语中伤燕郡王在后,杂家听着实在污了耳朵,黄将军,您看?”
“朱监军说得是。费将军确实一时糊涂冒犯了王爷,不如罚二十军棍以儆效尤?”黄友光压根压根没犹豫,直接下令罚了,不过他还是拿捏着分寸,
朱昭没应声。
萧恪开口道:“费将军是军中栋梁,既是为了家中不争气的儿子,一时失言也是情有可原。况且冒犯本王又不是违了什么军法,便请黄老将军折去一半,小惩大诫便罢了。”折去一半,正好是十军棍,便是重现了当日费泓给贺绥下马威时的情景,萧恪说话的时候眼睛是瞧着黄友光的,他这一手才是杀鸡儆猴,既打压了费泓,也警告了黄友光。
黄友光只当做不知其深意,赔笑道:“王爷雅量,老臣代费将军谢过了。”
费泓被军士带走,自是按规矩罚了。帐内外众将听了全程,后背冷汗直冒,尤其是那些家眷在京中为‘质’的,由人及己,不免也觉得后怕。虽然费泓儿子这事听起来与燕郡王毫无瓜葛,但他们心中却一致认定这其中必有萧恪的手笔。先前同费泓私交不错的几人都庆幸自己当日顾忌着萧恪,没真跟着费泓胡闹,不然自己说不定也得落得个家破人亡。
“燕郡王。”
萧恪同朱昭相伴离开,准备去黄友光备下的帐中休憩一番时,有人中途叫住了他,“原来是祁大公子,唤住本王可是有何指教?”
回身见是个浓眉大眼、一脸正气的青年将军,朱昭在宫中行走多年,知道这人是祁太尉的嫡长子,便想着先问个好。
祁风从始至终都没有看朱昭,他追上来,直视着这个刚刚在中军大帐耍了一通威风的人,开口说了一句。
“你方才自以为是一番作为,其实是害了靖之。”
第一百一十六章
祁风此人,萧恪接触得实在不算多,两辈子摞一块,留给对方的也就是一句过刚易折的评价罢了。至多是一时疑惑祁太尉是如何养出这样耿直的儿子来的。
萧恪转回身看向对方,面上笑容不减分毫,淡定说道:“祁将军这话本王倒听不懂了。”
“军中无人不知靖之曾因费泓之故被打了几军棍,王爷一来就耍了好一通威风,自以为是帮靖之出口气,实则是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军中上下畏惧你之人都会裹足不前,不敢与靖之深交,这难道不是害了他?!”
祁风每个字都掷地有力,句句都是为贺绥的前程威望考量,纵使对方只是个没有兵权的裨将,他仍往长远了想,可见是对贺绥真真切切的好。
也是因为如此,萧恪卸下了些对祁风的敌意,直言道:“祁将军此时此刻仍一心维护我家阿绥,想来是不怕我的。那军中多数人亦是如此。历来文臣武将多少都有些互瞧不上,本王专擅权术,若是心思不纯、一心党争之人自会因今日之事而对阿绥多些敬而远之,但如祁将军这般忧国忧民的有志之人则不会,不是么?”
“……”祁风被萧恪这番话说得愣住了,他倒真的在仔细琢磨其中深意。
萧恪见状笑了声道:“再说了,若是因为今日事就对阿绥疏离了,不恰恰证明其心中有鬼?这样的人还是离阿绥越远越好。”
“我姑且认可你最初所说,但燕郡王把人想得太简单了,须知除了你所言‘理所当然’之外,即便是军中,亦有人情无法免俗。”
“噗哈哈哈!抱歉抱歉!”萧恪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从旁人口中听到自己想得简单这样的评价,一时没有绷住笑出了声,被祁风瞪了眼才收敛了几分,随后明言道,“实在是祁将军那句太有趣了些,一时没忍住。毕竟萧恪之名说出去左不过得一句狡诈奸猾,没想到有一日竟能听人说我想得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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