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某人自然说的事萧恪,祁风的话虽未点明,但说的人和听的人却都心知肚明。
“祁公子,多谢。”
“王爷又喊错了。这里是军营,而末将是正四品的朝廷命官,不是谁的儿子!”
萧恪不由笑了下,随后抱拳道:“祁将军见谅,是小王言过。不过此次事祸起于谁,想必祁将军心中有数。”
祁风如何听不懂萧恪的话。
他转过身站得笔直,视线由上至下俯视面带微笑的萧恪,十分郑重说道:“祁风便是祁风,不是‘祁太尉的儿子’。大丈夫立世以忠孝为先,若二者不可兼得,祁某愿选前者。”
“祁将军这话倒让本王意外。”虽说朝中上下鲜少有几人不知道祁风和他父亲祁太尉政见不合,但父子血缘终究在。况且祁风为人正直刚烈,忠孝二字压下来,没人觉得祁风会真的背离祁家。此时此刻,他这番话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如此清醒确实让萧恪有些意外,不由道,“原以为祁将军会困于忠孝二字之间,倒是我小觑你了。”
同样称赞的话从萧恪口中说出,不知道为何祁风听来就觉得有些奇怪。
“王爷说笑了。末将看王爷也是如此,不过……”祁风话锋一转,突然道,“恕末将依旧无法苟同王爷行事取舍,尽管末将知道王爷所做无措。”
“呵…哈哈哈!”萧恪愣了下,而后没忍住笑出了声,一边抚掌笑道,“祁将军执拗的地方着实可爱。”
“王爷!你若是不会称赞人可以不说。”
没有哪个男子愿意被人称为可爱,别说这话套在一个精壮汉子身上诡异,便是这个词套在男子身上本就是个讽刺贬低的词,即便是说那些以色侍人的男娈,这次也是下流不堪的,祁风自然忍不了。
“抱歉抱歉,本王言错。”
萧恪口中虽说抱歉之语,但面上笑容不减,放浪不羁的模样让祁风知道对方压根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不过想想萧恪本就是那等离经叛道的吊诡之人,自己确实没必要和对方计较那一二用词,当即抱拳便想告辞。
萧恪却在此时开口叫住了祁风。
“祁将军。本王深感与祁将军相见恨晚,特有一言说予将军听,望将军早做打算。”
萧恪自然不会无缘无故说什么话,而看着萧恪骤然严肃的神情,祁风不由觉得心中一沉,“是什么?”
“将军一心为国为民,不恋权势富贵,自该是众人崇敬之人。然而令尊却早已深陷这潭泥淖之中无法自保,本王收到京中消息,说……皇后娘娘近日身子每况愈下,而陛下却没有顾及皇后娘娘的情分,前些时日又将令尊的族中手足,中书侍郎祁同深革职查办。一旦皇后娘娘不好,祁家作为太子殿下的后盾势必要被推上风口浪尖,而将军身为祁太尉的嫡长子,不论你与家人如何,外人来看,只有一笔写不出两个祁字的道理,望将军早做打算。”
“姑母她……”祁风欲言又止,不过他并未冲动之下将心中话都说出口,而是反问道,“王爷身在北境都知道得如此清楚,焉知不是其中有王爷的手笔。”
“哈哈。本王喜欢祁将军敢说敢当的脾性,只不过此事将军是错怪本王了,本王是来帮将军的。”
祁风冷笑一声道:“帮?”
萧恪十分坦然点头,而后道:“将军动了真怒,必是为了皇后娘娘的事心中恼恨猜疑本王,此等情深义重无怪靖之不喜祁太尉却愿意与将军相交。只是越是情深义重,关键之时越是无法割舍血脉亲情,太子殿下处境日益艰难,一个上天预兆可以让殿下坐上东宫的宝座,旁人也可以照猫画虎,最终只是天子愿意相信谁罢了。”
萧恪愿意同祁风说这些话固然有看重对方的原因在里面,但更多的是为贺绥和朝中未来的布局,话虽说得不中听,但字字真挚,并无诓骗之意。
真心才能换真心。
祁风沉默片刻后未答先问道:“王爷足智多谋,末将敢问一句,您可做到了割舍亲情?”
萧恪笑了一声,淡定地摇摇头。
“王爷此等心胸谋算都无法做到,缘何用如此笃定的口气劝说末将?”
漂亮话谁都会说,但如果说话的人自己都无法做到,旁人又谈何相信。
“劝说?本王只是奉告将军一句罢了,方才所言全无隐瞒诓骗,一字一句皆是事实,并非劝告,更没有强迫将军做什么的意思。至于将军方才所问,本王确实无法做到,也正是因为割舍不下的人太多,本王如今行事才遭处处掣肘,不得不以命相搏,挣出一丝光明来。”
萧恪这一年来盛宠不衰,于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旁人都只道燕郡王离经叛道。无论忠奸都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却几乎忘记了身为先宁王的嫡子,他的前路注定是坎坷荆棘。剑走偏锋也好、离经叛道也罢,终究不过是被碍了前路之人的无能狂怒罢了。
祁风久久不语,并非是因为萧恪方才的某一句话,而是他忽然懂得了萧恪这样离经叛道的‘奸臣’是如何被贺绥视为匡扶社稷之人的。
“王爷所言所行恕末将不能苟同,但……”祁风顿了下,抬头直视对方郑重道,“‘我’愿意相信你是对的。”
仅仅是作为祁风这个人,而不是祁太尉之子、怀化中郎将祁风。萧恪所为是豁出了一切的,而这样的路,祁风明白但…走不了。
“阿绥视祁兄为至交好友,那我也愿与祁兄交这个朋友。待得北境战事平息,你我得以返回京城,必要请祁兄痛饮三杯。”对于萧恪来说,这世上并没有绝对的敌人,也没有绝对的朋友,他身边除了至亲之人和阿绥以外,全都是利益捆绑而来。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不过如此罢了。
祁风固然无法跳出这个困境,甚至甘愿沉没于此,但对方心思澄明,于萧恪而言,也是难得可说得通之人,此番相交之语也是存了那么一些真心的。
“将军若是担忧,也可书信祁太尉,不过皇后娘娘崩逝也就是这半年左右的事了。”
“王爷如此诅咒之言若是传出去,少不得是一个犯上不敬的大罪,您坦然说给末将听,就不怕末将真的一五一十说给旁人听么?”
不过一两句话的功夫,二人的称呼又恢复成了最初将军和王爷的客套中去了,不过祁风还是对萧恪的大胆之语感到有些震惊的。
“将军即便说了,也是人之常情,本王敢说,自是不怕将军心怀恶念的。”
“……萧恪,我真的看不透你。”或许是心中真的疑惑,祁风感叹之时竟直呼萧恪的名姓,显然此刻并没有将对方当做王爷这个身份来看的。
萧恪却笑道:“将军看不透才对,看透我……可并不算什么好事。”
看透了就证明他们是一路人,而这样的人,只能成为萧恪的敌手,而不是朋友了,就譬如那位东宫的太子殿下便是如此。
“确实。王爷伤势不清,末将也不便多打扰了,这便先行告退。”
“祁将军…自便。”
祁风抱拳行礼后退了几步才转身离开,可走到营帐口时,他掀开帘子却又缓缓放下了。
歪靠着身子的萧恪听到些微动静,不由抬眼瞧了下,“祁将军?”
祁风背对着萧恪缓缓开口道:“末将不敢随意揣测王爷针对东宫的目的何在,但有句话希望王爷明白。高处不胜寒,储君是这世上比天子还要难坐的位子,事事时时都要为诸子楷模,容不得一步行差踏错,可无论做得好与不好,皆容易成为帝王心中之刺。靖之为人坦荡率真,心中磊落光明,这样的人便如那烈日骄阳,活得通透。即便是王爷您,也迷恋其中无法自拔不是么?”
贺绥赤子心肠,他心中固然也守着君臣规矩,但除开那些皇亲贵胄的身份之外,其他人仍旧是他们自己,所以哪怕祁太尉是间接促成老侯爷之死的帮手之一,贺绥也能与祁风相识交心,不带鄙夷仇视的目光看待上一辈的爱恨情仇。
“……祁将军大智若愚,着实令本王刮目相看。”提起太子萧定昊,萧恪视线转向一旁,过了会儿才又道,“正因如此,我与太子殿下注定难为友。”
“末将言尽于此,该如何决断自然是王爷的事,容不得旁人置喙什么。末将……告退。”祁风说完便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萧恪一人独坐帐中,肩上的伤处仍在隐隐作痛。
“高处不胜寒……呵。”
第一百二十七章
萧恪口中念念有词,一抬头却见贺绥已站在了门口,顿时收了声。
“阿绥……”不知是否因为方才同祁风说过的话不想让贺绥听到,萧恪神色稍显心虚,但这样的反常根本忙不过对方。
贺绥是断了热粥小菜回来的,他面无表情将托盘放在一旁小桌上,转回来面对萧恪坐下,直截了当开口问道:“允宁,你要对付太子殿下?”
萧恪愣了下,但还是诚实地点了下头。
“阿绥何时回来的?”
“祁兄掀帘要走又放下同你说话时回来的。”
那便是没听到没有听到皇后之事,萧恪闻言暗自松了口气。毒害祁皇后之事虽说不是他主谋,但真计较起来他也少不了一个知情不报的过错,何况涉及康王的野心,他不得不替对方遮掩一二,若是这个时节让贺绥知道,必然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怎么了?”
萧恪回神,摇头道:“无事。我听祁风说……你原是有所谋划应对的,是我未考虑仔细,教你担忧了,阿绥莫气。”
这话说正中贺绥心中症结,他伸手抚上萧恪右肩的伤处,眼神复杂。
萧恪正要开口,他却抢在那之前出言道:“我确实生你的气,却并非因为你打乱了我的谋划。”
“阿绥……”
“允宁。”贺绥神情严肃,看得萧恪不由心虚起来,“每每出事,你总是同我说让我放心。看似处处庇护,实则处处隐瞒,你在害怕什么?或者我换种说法,你在我面前总是不经意带着几分补偿不及的急切,这又是为何?”
贺绥从来不是那种粗枝大叶的汉子,相反的,他于体察人心一道有自己的门道,只是平日里性格纯良耿直,不会随意揣测他人,更不会以此为刃罢了。
萧恪险些忘了这一点,他与贺绥早互诉衷肠。加之前世一直未能与贺绥如今生这般携手相伴,便未想过自己心思异常之处不会被察觉,却殊不知越是亲近越是体会得清楚。如果不是重生之事过于玄幻,常人一般想象不到,只怕他此刻便要露馅了。
不过他很快收敛心神,从容答道:“因为我是真的觉得亏欠阿绥,而我所做补偿不过毫微,倒让阿绥烦心了。”
“你何曾亏欠于我?若说嫁娶之事,不过是个名分罢了,何况此事不过一个名头罢了,也不必如此。”贺绥早已不是一年前的他了,齐帝赐婚目的为何他已是一清二楚。何况就算没有萧恪,也会有旁人,只要齐帝不放心贺家,便是没有萧恪这个人,他一年来的处境只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而不论如何,这些也都与萧恪无关,更谈不上补偿二字。
萧恪摇头道;“我也不知,或许是我上辈子欠阿绥的,今生为人…总是想补偿罢了。”
这话说得亦真亦假,也便只有此时,萧恪才能借着神鬼之说将真话藏于其中。自来到边关,亲眼目睹战争残酷,前世贺绥下狱时的场景便每每存于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前世的自己究竟是如何练就的冰雪之心,才能对贺绥的苦难视而不见。他无法接受那样冷血的自己,故而重生至今才会控制不住去弥补,只是越是弥补,前世的记忆便越是清晰,好似陷入了难以言说的怪圈一般。
“允宁,你不欠任何人。我们之间不需要靠这些维系。”因为顾及萧恪肩上的伤,贺绥没有将人揽到怀里,只是伸手拂过萧恪脸颊。指腹悄悄抹去萧恪眼角未及落下的泪滴却并不言说,只是静静看着这个他自小掏心掏肺守护的人。
贺绥并不是天生钟爱男子,只是喜欢的那个人恰好是男子罢了。当年宫中那个瘦猫儿似的男孩如今已成长为一双素手搅动朝局天下的燕郡王,贺绥是亲眼见证的,曾经的那份保护欲和责任慢慢变质,其实真正离不开对方的并非是萧恪,而是他才对。只是情情爱爱之语于他而言实难开口,也或许是因为这个,他才享受萧恪对他的依赖。
“阿绥,神鬼之说是我口中玩笑,我既认定了你,没有什么再能让你我分开。”所以,任何会影响他与贺绥的人或物,萧恪都必须除之以绝后患,而太子便是这只拦路虎。哪怕他明白祁风所言,能够体谅萧定昊作为太子的诸多苦衷和无奈,哪怕他内心也十分清楚,放眼诸皇子中,眼下并没有哪一个能做得比萧定昊更好,也不会改变他的决定,反正……他萧恪本也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打算做清官贤臣青史留名。后人评说,逃不过成王败寇四字。萧恪眼前只有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但他走得毫不犹豫。
“你惯爱口头上哄我,私下里却总是有自己的主意。”
萧恪笑了下,撒娇道:“阿绥,我饿了~”
明知萧恪是打算避而不答,贺绥却偏吃他这一套,摇头无奈笑笑。起身将那木托盘放在小凳上,一并搬来放在榻边,他自己则坐进了些,亲自捧了粥碗,舀了一勺凑到唇边感觉了下。那粥放了有一会儿,触之已不烫口,贺绥又吹了下才送到萧恪嘴边,像是哄孩子般哄他吃下。
边关物资匮乏,且大军刚刚重新占领先前丢掉的城池,城中被洗劫一空,一时也匀不出什么好粮,故而那粥也不过是寻常米粥,且水多米少,晾了一会儿上面凝了一层薄薄粥皮,配的也是一叠咸菜丝罢了,这饭实在说不上好吃,对于受伤失血的萧恪来说更是没有半分补养。但他愣是一口一口由贺绥喂着,从头到尾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说起来,若我不来,阿绥原是打算如何平息此事?”
贺绥将空碗放回托盘中,未免不小心打翻,起身端着放在远些的小桌上。听到萧恪这般问,随口应道:“也没什么,此事发生得突然,真说谋划也不过是你离开前后那几日,即便幕后真有京中授意,多半也是隐在军中的那人独自筹谋。军中不同朝堂,这里更多的是普通士卒,我官职不高,素日与将士们相处得多,想知道消息从哪里传出来易如反掌。顾将军以军功诱之本就是个荒唐主意,不患寡而患不均,我虽不喜挑拨人心,但也不会坐以待毙,任人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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