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法证明不存在的事物。
就像李司净无法向宋曦证明周社存在。
可这是宋曦。
即使李司净无法向他证明周社的存在,他也会努力的让李司净相信——
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于世上,你一定要活着等下去。
李司净忽然问:“从专业角度来说,我这是一种什么症状?”
宋曦说:“正常的症状,无论是你喜欢梦里的男人,还是幻想他会不惜性命的爱你,都是一种非常普通的……”
“宋医生。”
李司净打断了他的话,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定论,“从你精神科执业经验,病理分析和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我这是什么症状?”
宋曦看他很久,在他的脸上没有找到任何象征绝望和迷茫的情绪波澜。
显然他很镇定。
在确定李司净的镇定之后,宋曦声音轻得像叹息。
“精神分裂。”
李司净意料之中,仍是止不住心头痛苦一跳。
精神分裂、妄想症、思觉失调症。
这样的诊断结论,李司净听了好多年、好多次、好多遍。
如今,他依旧在安静的听。
宋曦继续说道:“梦里的男人是你自己另一种渴望人格,是真实生活映射出来的虚假幻觉,即使那个男人存在,你也需要意识到,他就是你自己。”
“还记得我们之前说过的吗?等你拍完电影,我帮你联系医院,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现在《箱子》那么受欢迎,大家都记住了你,也都发自内心的爱你。”
“你一向理智、博学,自然明白我说的意思——”
“李司净,你拥有了很多爱,已经不需要再去寻求一个虚构出来的人格爱你。”
李司净忽然笑出声。
整个空荡专业的咨询室,都是他自嘲顿悟的笑。
他发现了。
一次又一次否定医生的诊疗结果的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不过是一遍又一遍确定自己的正确,坚定自己的想法罢了。
李司净站起来说:“谢谢你宋医生,今天我也感觉好多了。但我未来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来见你了。”
宋曦慌张起来,急忙伸手挽留他。
“李司净,你千万不要认为自己的幻觉是现实,更不要觉得对方是一个托梦的死人,要你陪他一起去死!”
“你是我见过最理智的聪明人,无论这个男人存在还是不存在,也一定是希望你能替他看看这个世界。”
“以前因为你忙着拍戏,不愿意吃药、不愿意住院,我都可以理解。但现在你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也取得了许多人一辈子渴望而不可及的成功,更不能在这种时候输给自己!”
宋曦的焦急真情实意,他是真心为李司净着想。
“你拍出《箱子》这样的电影,劝告大家好好活下去,怎么能自己不负责任的不想活了。”
“幻觉只是幻觉,再大的痛苦我们活着都能跨过去,这是你教我的!”
“宋曦,我很好,没有不想活。”
李司净笑着抚开他阻拦的手,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只是不需要再看病了。”
他没病。
第65章
李司净在没有周社的世界, 过着没有周社的生活。
他守着厨房沸水,去煮一碗简单的面条。
看着一根根的面, 卷成柔软弧度,想起周社跟他爸一起挤在厨房闲聊。
沿海的外贸,失业的压力,三十五岁危机。
他以前不屑一顾的话题,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还会在心里去算:还有多少年,多少月,多少天,轮到他的三十五岁。
吃完面,洗完碗,李司净给他爸打电话:“妈妈在吗?”
他爸那边幸福得大叫, “她在拍艺术照!摄影师要求摆造型, 手把手的教啊, 从白天拍到晚上了。她是真的不嫌累!”
李司净跟妈妈仍有隔阂, 也许他的话题更适合和爸爸聊。
毕竟,这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愿意等了十八年, 仍不后悔的男人。
他说:“爸,我有喜欢的人了, 但他离我很远很远,我想去找他, 可以吗?”
他爸愣了愣:“有喜欢的人是好事啊, 但是他在哪个地方啊?再远能多远?你要去很久吗?”
“很久。”
“那……”他爸犹豫了一下, “对方喜欢你吗?”
李司净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也许应该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
“应该……喜欢吧?”
李司净握着手机,慢慢去说:
“我和他一起面对了不少事情,他始终都是那个不要命也要救我的人。”
儿子确定拥有两情相悦的人,本该是举家欢庆的大喜事, 他爸却沉默了许久。
“净净。”
等到他爸重新出声,语气都郑重起来。
“我以前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你外公。他跟我说,万一你妈妈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不回来怎么办?我说我等她,不管多久,我会等她回来。”
“刚刚你说要去很远的地方,要走很久,我突然就想起来这个梦了。”
“等待和寻找,都是一件费心费神的事情,大部分人都会先讨论值不值得再去做。但是我相信你应该认真思考过了,才会问我。”
“净净,你喜欢的人对你很重要,可你一定要记得,你对爸爸妈妈来说也很重要。”
他说:“这次你走,无论能不能找到他,也要记得回家。”
李司净没有回答。
也许他走出去,永远不能回家。
结束通话,李司净坐在书房,拿起一本外公的日记。
扉页那句“予你斩除无人可解的梦魇”,字迹清晰,锋利坚定。
李司净的梦魇,已经彻底斩除了。
那把游刃有余斩除一切的利刃,深深扎入周社的心脏,而李司净的心脏也随着他的刀伤,每一次呼吸跳动得生疼。
外公日记里相同的内容,李司净看过无。
这次重看,又有了不同的感受。
因为他变了。
不会再为周社说出外公日记上的字句感到害怕。
也不会焦躁急切的想要知道日记写的是真是假。
他只会想,当初应该对周社好一点。
他们还没去尝尝巷尾那家烧烤,也没有一起悠闲的出门旅行。
这样枯燥无味连手机都只会用老式山寨机的人,恐怕还没完整在电影院看过一部电影。
李司净想着,桌上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他急切去拿。
是迎渡的电话。
“李司净,你空吗?”
迎渡难得会这么焦急,“快来我家。”
虽然迎渡是叫李司净去他家,为的却并不是自己。
他给李司净开了门,烦恼得双手环抱,锁紧了眉心。
“阿深状态很不好,之前他没出席路演宣传,我就很担心他。我们联系过几次,他都说他过得很好,不需要担心。但是前几天我去他家找他的时候,撞见他被一个网红纠缠,又是拍照又是询问,如果不是那个网红实在太吵,我都没认出是阿深。”
“他的状态太糟糕了。”
独孤深糟糕的不止是状态。
家里乱七八糟,一日三餐都成了困难。
糟糕得不像迎渡认识的独孤深,迫使他必须用尽手段,把人带回家养着,免得一转眼死在家里,成为了《箱子》又一个社会新闻。
然而,迎渡可以帮他定时吃饭,随时保持房间整洁,每天强迫他按时休息。
却帮不了更多。
这才叫来李司净,满脸烦恼的求助:
“他说他想外公了,他想李铭书了。”
这世上已经不再存在的李铭书,依旧影响着独孤深。
精疲力竭蜷缩在沙发角落的他,仿佛一个彷徨的孩子,等着外公来接。
李司净慢慢走了过去,只觉得独孤深果然和他很像。
始终思念着不复存在的人,陷入苦闷的情绪,永远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挣脱。
“阿深。”
李司净一句呼唤,疲倦的独孤深亮起了眼睛。
“李导。”他固执的保持着这个称呼,稍稍坐直了,“你怎么来了?他……”
独孤深看了看远处的屋主,“迎渡叫你来的?”
迎渡被他一看,逃避的声张。
“我给经纪人打个电话,李司净你和阿深慢慢聊。”
说着,走出了他们的视野。
李司净猜想他们发生了什么,但迎渡无疑是做了最好的决定。
独孤深不能一个人待着。
经历了外公的复活,独孤深遭受的折磨,都被他完完全全的忽视了。
那些痛苦,本应该由他这个李铭书的外孙亲自解决,但他自己也应接不暇,选择了相信独孤深自己。
可惜,独孤深毕竟不是李司净。
李司净有父母,有追求,有梦想,经历的诋毁、谩骂、否定、失败数不胜数,意志远远强过独孤深。
他根本忘记了:
网络铺天盖地夸赞林荫的演技,对别人而言是独孤深的成功,对独孤深而言却是更深的痛苦。
“李导,我很想外公。”
短暂的沉默,由独孤深打破。
“在李家村拍戏的时候,外公真的活了过来,你知道吗?”
李司净惨淡的笑了笑,“知道。”
得了李司净的肯定,独孤深痛苦的捂住头,声音虚弱,说得委屈。
“网络对我的称赞,全是他们对外公的称赞。你知道的,你比谁都清楚,那些经历了死亡最后平淡温和活下来的镜头,那些彻底醒悟坦然面对现实的镜头,都是外公。我梦里见不到他了,没法再跟他聊天了。”
“我比网上那些人更想再见到他,想跟他说,活下来的是他就好了——”
“阿深。”
李司净打断了他的话,就像宋曦无打断自己。
“外公再好,他的旅程也结束了。他不后悔、不难过、不遗憾,对短暂一生经历的痛苦和快乐,都视作属于自己的宝贵记忆,他一点也不眷恋人世间的生活。”
“你还记得,他离开的时候,对你说的话吗?”
独孤深眼泪止不住的流出来。
“我记得。”
“外公说,要我不留遗憾、无怨无悔的活着,等到再度重逢,告诉他们,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
可他做不到。
独孤深痛苦的抱住头,蜷缩令他感到安全,即使这份安全在陌生的迎渡家里荡然无存。
李司净清楚独孤深比自己更脆弱。
独孤深什么都没有了。
以至于他不得不拿出宋曦的方案,告诉独孤深:
“如果你觉得痛苦,不知道怎么办,我们带你去医院,吃药住院,就不用去想这些痛苦的事情,很快就能好起来。”
“你呢,李导?”
独孤深泪眼婆娑的看他,“你曾经最痛苦的时候,也是吃药住院吗?”
“是。”
吃下一堆昏昏入睡又头痛欲裂的药剂,住在定时询问的枯燥病房。
没有思考,没有念头,彻夜梦魇缠身,病情毫无改善,却能维持生命体征,浑浑噩噩的活着。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独孤深似乎平静了一些,却克制不住的低喃:
“住院也好,我住在这里觉得自己好丢人,什么都不会做,根本不值得迎渡对我好。”
“迎渡越好,显得我越废物。”
“没这回事。”
李司净虽然知道迎渡不靠谱,但他明白迎渡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样的慈善决定。
“迎渡照顾你,是因为他认为你具有无可取代的天赋,他想培养你,不愿意看到一个具有天赋的演员就此消失……”
“那不是我的天赋。”
独孤深否定得果断,“是外公的,是李铭书的。”
“我能够感受到外公的灵魂,我沉入一片黑暗之后,也能听到外公一直在跟我说话,他说他不希望我醒来之后,面对他丢下的烂摊子,他即使对演戏这种事情一窍不通,也会为了我保证剧组正常的拍摄。”
“他是那么善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就算是小叔跟他说,留下来活着,是你的愿望,我死了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没有人会伤心,他也在保护我。”
李司净听到一个不该出现的称呼,他僵硬的愣在原地。
独孤深的否定还在继续:“可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不在了。”
“我甚至觉得,小叔再强硬一些,不要答应外公的条件,不要去管我这种废物的想法,彻底把外公留下来就好了。”
“他才是林荫,他比我更应该活下来,去看这世上有多少人夸奖他、赞美他、认同他,而不是我。”
室内变得寂静,只剩独孤深喃喃自语般的絮絮。
“李导,你说外公对人间没有留念,可是我想,外公留在人间,也可以去完成他的愿望。有些愿望,一定是活人才可以完成的。”
“小叔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外公说他让自己多活了两年,又凭什么可以决定外公的去留……李导?”
独孤深的声音停下,更为细碎的哽咽回荡在室内。
李司净捂住了脸,在哭。
李司净仿佛独自在沙漠行走到精疲力竭,枯槁干涸濒死时见到了一汪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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