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霁隐秘一笑。
他猜得果然八九不离十,越氏早有不臣之心,这样根生于王朝血肉中的庞大家族,维系了天下学子良材,心有异动好像也不奇怪。
只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沈清和要脱口而出的话,到了嘴边一转,“我帮你,能有什么好处。”
风起,越霁束发的葛巾在身后飞扬,在他的指尖缠绕。
“若这天下为越氏天下,万民为越氏之民,我越氏中重要的部署,自然掌有生杀权柄,独步一方。”
越霁伸手,那枚白子便安安静静躺在他掌心。
沈清和从他恬淡的笑一路扫到掌心的白子。
昭桓帝言犹在耳,他伸手一抓,棋子便轻易转到了他的掌心。
“好像是很难拒绝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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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日,大雍彻底迎来了它的肃穆,第一波寒潮来临,北风卷地,又腾起直往人后颈子里灌,百官上朝都外罩裘皮,手里捧炉,连乘坐的车马都添了厚厚的褥子。
入了大内便要讲宫廷的规矩,沈清和将保暖但笨重的皮毛斗篷给脱了,寒风刮脸,刺得他生疼,疾步往值房赶。
自从就任了赈灾御史,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当过职,头日复任,房里依旧是那几个同僚……也不是,长桌这端多了个人,瞧着面生,应该就是值房八卦里常能听到的潘良。
“沈给事,啊不,应该叫沈侍中了。”戴仪见他便古怪地笑,“我本想着你加任了钦差,便能超拔出我们值房,怎么兜兜转转只是高了半个品。”
他用拇指和小指捏出的芝麻大小的一截。
他们不知其中缘由,只知道沈清和这差事办着办着,就被卸了任。消息从含章殿当差的宫人口中传出,说是沈清和长跪不起,还去牵拉陛下的袖子,死皮赖脸磨得陛下没办法,只能勉强晋他半品,算是了事。
想来也是,本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差事办砸了,先前又搅乱了清谈集,真是草包芯子,时机到了还是闭着眼抓瞎……现在好了,竹篮打水两头空!
“是只晋了半品,要不是知道戴兄心直口快,还以为是酸我呢。”沈清和心情一差,脸上笑得越开,嘴里越是刁钻,“只是十八岁的正五品罢了,升得太快也确实不好,还是得像诸位大人学习,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慢慢慢慢走。”
几人脸色倏然变了,好你个沈清和,不过几日功夫,竟也蹬鼻子上脸,开始阴阳怪气的挖苦人了!
他们哪个不是在朝中浸淫多年,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还多,沈清和与他们相比不过一介新任,看似风光,实则一无人脉二无资历,殊不知登高必跌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比比皆是!走得太快还会扯着档呢,他这样的,怎么可能在官场上走得长久!
三人脸上五颜六色的,沈清和一眼就知道,就是见同级晋升眼红得很,他司空见惯。卷不起来又躺不平的,安心做条咸鱼不就好了,干嘛非得给自己找不痛快!
想来这几天的日常八卦,已经更新成他沈某某的闲事了。
桌案前的书卷又成了几座山,沈清和真怀疑整个给事部门的活全给他一个人干了,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加班,冷脸道:“这是谁的活,都自己领回去。”
戴仪:“哪里是我们的,你数日不当值,这些当然全是你冗余的,我们还抽闲帮你做了些呢,不然这桌子都堆放不下。”
沈清和自然不信。
戴仪又道:“想来陛下也不会再宣你去含章殿殿,沈大人有大把时间慢慢看这些文书。毕竟你还年轻,要听句劝,凡是戒骄戒躁得好。”
他身后两人连声附和。
话音刚落,有人轻敲了敲门。
唯有专心致志拟读文书的潘良离门最近,他对其他人的口舌之争半点不理睬,听见扣门便站起,行动还有些不自然地开门。
外头寒风卷进,带着乌黑纱帽的小公公探头进来。
“沈大人,陛下宣你含章殿当值,口谕说了,卸交钦差事宜后,伴驾的庶务一切如旧。”
刚刚还闲坐的三人大惊失色!
到底是谁说沈清和已经失去宠信的!
第21章
含章殿一切如昨, 素净的陈设,安静的宫人,即便数日未至, 他的那方桌几仍旧被擦拭得不沾浮尘。
早朝还没散,外殿的宫人悄声打扫, 有女侍不时偷偷透过珠帘,向里很快地瞥一眼, 又低下头去。兽纹铜炉内飘出的白雾缓缓下沉,内室便弥散起好闻的水檀香气, 是昭桓帝身上经久不散的气味, 沈清和待得长久了, 有时也会沾染几分。
他只低头做自己的事, 昭桓帝进了内室, 沈清和便挑不出错地行礼问安。
萧元政多看他一眼。
秘书省最新编修的国史早早放在案头, 萧元政一篇一篇翻阅, 越芥才干不小, 胸有万卷,有些残缺篇章都能补入, 加之文章作得鞭辟入里,应用到修撰事宜更是事半功倍, 刚毅木讷的大著作郎都对他称赞有加, 是有些真本事的。
同属秘书省著作郎的榜眼,在越芥的拼比下就没那么亮眼…不过要说最亮眼的……萧元政微微侧头, 发现与二人同列一甲探花郎, 手中毫笔已经在纸上落了个豆大的墨点,脑袋都快垂到纸面上,他只能看到一个圆圆的后脑勺。
晋昌早就瞧得干着急, 在陛下眼皮底下当差,竟然还能睡着了!
就在他想着怎么不动声色把人叫醒,就发现陛下的视线已经从手中撰书,移到了旁侧的小桌上。
晋昌顿时歇了心思,眼观鼻鼻观心:沈公子,你且自求多福罢!
萧元政看了他一会儿,见那乌溜溜的脑袋就要磕在墨点子上,轻咳一声。
内室安静,这平常的动静就显得抓耳。
沈清和一个激灵,他立即起身作揖,外面是朔风阵阵,含章殿烧了地龙,他近处还摆了只炭盆,将整个内室熏得暖烘烘,催得人直想瞌睡。
“陛下恕罪。”
“困了?”萧元政想到昨日少年眼下的青涩,现在站远了,倒是不太看得清。
“臣不困。”
“累了就休息吧。”昭桓帝一手执书,目光扫到少年桌案旁,才发现堆积的文书,皱起眉,“你一日要写这么多?”
连篇累牍,几乎和他一日要批阅的分量不相上下。
沈清和现在拿不准和这位大领导的关系,表现中丝毫不见昨日龃龉。
他心思回旋,小心翼翼揉了揉手腕。
“不多的……”
“今天能写完。”
今日要批读的奏章就在手边,萧元政一连翻了几张,沈清和的字迹很好辨认,一眼过去,十张里有八张都是他写的拟书。
沈清和刚在脑子里演练了番如何惺惺作态,抬眼就见昭桓帝走来,沉郁水檀香随玄色衣料靠近。
呼吸一窒。
年轻帝王只是拂身,将他写好一沓票拟翻阅过。
“田税、水利、上贡……这些全都是你在看?”
给事房从前四人当差,后来有个给事养伤赋闲家中,便数次奏报人手吃紧,他便将沈清和拨过去。从前他对给事房诸事并不上心,呈交上来的票拟也只一扫而过,也就沈清和就任后,偶尔瞥见他的文字才停留一二。
现在看来,许根本不是人手不够,而是营营逐逐,内争倾轧都到了他眼下!
“其他人的都是吃闲饭的吗。”萧元政放下票拟,语气平平,已然有愠怒。
“不怪他们。”沈清和垂着眼,萧元政这次够近了,看清了眼尾是抹熬出的水红色。
“毕竟我资历最小,不像其他的大人,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叫我多多锻炼也是应该的。”
昭桓帝面色沉下。
“一群酒囊饭袋。”
他叫了贴身大监,“那三个给事若是不愿意在值房做事,就去兵马司扫马厩,还要叫他们把吃下去的俸禄全都吐出来。”
沈清和隐秘地牵扯唇角。
看嘛,背后说闲话算什么本事,有黑状他是真告的。
他突然又想到,昭桓帝哪里是他这下三滥招数能摆布的,摘了那三个同僚的帽子,兴许就是那顺水推舟,他要主事赈灾时,怎么不见这么痛快。
嘴角的弧度又拉平了。
逢场作戏,就他自己认真,真是又蠢!又笨!
罚了该罚的人,萧元政看青衣少年只快活了一刹,又不高兴了,时常狡黠的眼眸此刻低垂着。
是哄不好了?他不动声色看了会儿,升起许久未曾有过的无措无奈。
他想去看晋昌,这个宫廷大监总有些花里胡哨的主意,又想起他从小进宫当了阉人,是个亲缘浅的,哪里知道这些。
他按了按眉心,罢了,再寻机会吧。
—
午膳过后,萧元政惯例冬至日去凤阳台请安,小坐片刻,回含章殿处理冗务。
过路宫人正美滋滋地出来,手中捏着枚黄灿灿的金桔,正好撞上昭桓帝御驾,着急忙慌行礼,金桔咕噜噜滚落在地。
晋昌看他怀里掉出的金桔,斥骂道:“你这贼骨头,胆大包天的敢在宫里偷盗!”
新鲜蔬果都是贵人的专属,一瓜一果,都是有专门份例,记录在册供给哪座馆室,或分予臣子。果品在宫中还算常见,但也不是小奴能拾掇的,京都外的寻常人家,可能一年也吃不到一只!
含章殿宫人都受晋昌择选管制,横在陛下身前出了这事,这不是存心要害他受罪!晋昌的心思在肚肠里转了几个来回,拂尘一扫,立即叫侍卫将人带到刑务司。
那小宫侍咚一声跪下,面上喜色尽数褪成惨白,“冤枉啊大监,这不是奴偷的,是…是位大人赏的!元宝公公也在,他可以为奴作证!”
“元宝?”
晋昌狐疑,元宝是他的徒弟,年纪虽小但办事得力,人也谨慎,从没听说过与朝里哪位大人走得近啊!
“是…就在那处。”宫人指了个方向,是含章殿一处小院,和正殿相隔好几个连廊,昭桓帝平日歇乏都在内室,那偏院早就荒废,平素人迹罕至,怎么会有人在那里分瓜果!
他越听越觉得没谱,昭桓帝待人宽厚,但也揉不得沙子,率先迈步去那偏僻小院。
走过几个连廊,二人才听到里头传出的人声。
“用力用力!”
那声音欢欢喜喜,又耳熟得很,晋昌诧异道:“是沈侍中在那儿。”
昭桓帝点头,他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留在原处,独自穿过隔断的太师屏,往里头去。
他执政多年,还从未来过这处院落。院中植了疏落的梅树,现在枝头还是几个米粒大小的芽苞,整个含章殿不论内里,外头一概金碧辉煌,这里却只有素淡,天井中央凿了座深井,孝帝祈千秋之寿,宫中多秋千之乐,井边就有架秋千,沈清和坐在上头晃晃悠悠,双眼紧盯着井口。
“大人,沈大人,这次太重太沉了,奴才都拉不动!”元宝在一边拉着井绳向上拽,纹丝不动不说,自己要被牵引着往井中走,口中惊呼连连。
“哎呀,之前你还跟我犟,关键还得看公子我的!”沈清和从秋千上跳下,一起扯着绳往外拉,辘轳终于吱吱呀呀转,哗啦啦出水声后,木斗里满满当当带水的果子便显露出来。
“许久没有用井水镇果子吃了,今天可算过了心瘾又过了嘴瘾!”沈清和捡了个大枣,随意往衣服上擦了擦,直接往嘴里送,被冰得牙根发酸,五官皱在一起,含含糊糊道:“原生态,这不比冰箱好使!”
他往秋千上一坐。
“元宝公公你也吃,从前我在家吃个果子,还只能捡我哥哥弟弟不要。现在大家都给我送…真得让他们看看我多风光,想吃哪个就吃哪个……宫里的果子都比外头甜,他们想也吃不到!”
“你在家吃不到?”
昭桓帝从错落梅树间走出,两人纷纷回头,元宝见陛下亲临,魂飞天外,五体贴地称呼万岁。
沈清和顿时垂眸敛笑,弯腰作揖。
萧元政也从水斗里捡了枚枣,放在指尖滚了滚,“这么好吃吗。”
摸鱼被领导抓到了,沈清和抿嘴,“是陛下准我休息的。”
“是,没说你不好。”萧元政失笑,牵过青袍少年的手,将冰冰凉凉的枣子塞回他手里,“吃吧。”
沈清和后退半步,恭敬道:“多谢陛下赏。”
“又不高兴了。”
萧元政皱起眉,细细打量少年表情,皱着眉头思索一阵,最后得出了他思忖了整个午间的结论。
“你是在怨怪朕。”
沈清和被昭桓帝的用词噎了一下,什么怨不怨怪不怪的,听的人牙酸……他是这样的人吗。
“微臣不敢。”
元宝还在一边跪着,直一身白毛汗,这是他能听的吗!
颤巍巍抬起半个脑袋,被陛下轻扫一眼,得了首肯,连忙逃也似地跑了。
小梅园里就剩下他们二人。
“你怪朕先前无故黜免的了你,不听你的辩解,觉得朕太独断专行,所以不高兴,是这样吗?”
其实这话是有点好笑的,就像小孩和大人耍脾气,因为太过悬殊,根本不会记挂在心上。遑论他们君臣间,本就是君贵臣轻,他就是一万个不满意,一万个不高兴,对昭桓帝来说也不足一顾。
之于他,上次的面谈是难以跨越的龃龉,之于昭桓帝,每天经手的杂事就如过江之鲫,不过是每日千百道敕令中的一道,哪里需要在乎哪个五品小官心里有疙瘩,无非是能用的用,不能用的就冷着。
坦言重提旧事,无非是目下无尘,偶尔向下一瞥,发现随意之举竟让你一阵惊涛骇浪,兵荒马乱,下一句便要高高在上说:
何须至此呢。
就和没来由的厚待一样,火烧得越旺,薪柴便燃得越快,沈清和一直在暗中谨慎地窥度,在这个期限之前,他必须挣到自己能稳住脚跟的依仗。
沈清和心中越冷,面具就戴的越稳。
“陛下这么做自然有陛下的道理,臣没有怨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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