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被放置在研究台上,如死肉一般被撕皮剔骨后的躯体,心里怎么可能还有纯洁、天真、和平和希望,怎么可能还有爱。
说到底,一个吸血鬼,他凭什么有心。
也许,Daisy只是一个幻象。也许他在临终时,对着温柔的死神,看见了一个他原本想要看到,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的世界。那里有一片草坪,上面生长着没有被铲除的小雏菊。
***
饭后林洌问了她爸关于帮萧雨淇戒瘾的事情。林爸爸确实给了林洌一个方案,但最后他又说,“如果你狠不下心,我们带她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你们隔开来。过几个月就好了。”
“爸!”林洌急道,“我答应过要陪着她的。你不知道,我对她可狠了。”
林爸爸轻叹了一口气,忽然说,“你还记得希腊神话里,音乐之神俄耳甫斯的故事吗?”
音乐之神俄耳甫斯的妻子欧律狄刻被毒蛇咬死了,他悲痛欲绝,找到了冥王要复活妻子。冥王提了一个很简单的条件,在两人走出地狱前,俄耳甫斯不能回头看妻子。
但俄耳甫斯竟然没忍住,在最后一刻回头看了一眼妻子。于是,他最爱的欧律狄刻在他面前再死了一遍,永远没有再回来。
“洌洌,”林爸爸说,“这事不容易。”
林洌眼睛笑笑,点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回头的。”
***
林洌边跨出家门边给萧雨淇拨电话,第一个电话没人接,第二个电话没人接。她提前叫的车已经到了,她赶紧上了车,不断地拨着电话,偶尔抬头问司机,“师傅,能不能再快点?”她的一只手捏着前座的椅背,另一只手重复地拨着电话,声音里带着一点颤意。
从林洌的家,到萧雨淇的家,开很快很快的夜车,原来还是需要十几分钟。车子在转最后一个弯的时候,电话接通了,萧雨淇的声音传来,断断续续的,“林洌…我找不到,好痛…”她在哭。
车子还没停稳,林洌就已打开车门冲了出去。她两三步跨上一层楼,两三步又跨上一层楼,扑到萧雨淇家门前用力拍了两下门,“雨淇!开门!”
屋里没反应。
林洌扭了扭门把手,门理所当然地锁着。“雨淇!”她用力拍了好几下,“雨淇!开门啊!”
林洌忽然想,糟了,雨淇不是不在家吧?她急忙翻出App来查萧雨淇的定位。萧雨淇在家。
她抬头,改为用拳头砰砰地捶着,大声喊,“萧雨淇!开门!”
屋里传来一些杂音,林洌心里一团乱,听不出来是什么声音,又抡起拳头捶了两下门。然后屋里忽然有个什么东西倒了,咚一声闷闷地撞在地上。林洌心里一阵阴凉,她缓缓地蹲在门前,轻轻拍着门,“雨淇?雨淇,你能不能过来?雨淇…你应一下我…”
忽然,门从里面敲了两下,很轻,很慢。声音的位置很低,贴着地面敲过来的。
林洌立刻不敢说话了,贴耳听着屋里的声响,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得那样凶狠,咚!咚!咚!几乎要撞穿她胸腔内脏,从她喉咙里吐出来。
屋里一片死寂。
第19章 归途
天已经黑透了,然而时钟在鹅黄的灯光下滴答、滴答地踱着步,如同夕阳下的一场漫步,那么懒懒散散,不紧不慢。
客厅角落有一盆小小的栀子花,旁边座地一盆大大的龟背竹。属于盆栽的角落,一丝花木的气息也没有。林洌全家人都忙,家里的植物都是假的。
一屋家具弥漫着淡淡的木香,桌上一杯熟普洱缈缈升起一点沉稳的茶叶香。真实在眼前的植物,闻起来一股塑胶的味道,反而已经砍掉晒干的,却散发着生前的清香。
饭后,林洌收拾饭桌,餐具大多是外卖配的,没有什么可洗。林爸爸起身去厨房,林洌马上跟了进去,边把剩菜放进冰箱,边问,“爸,雨淇的瘾,是不是没那么简单?”
林爸爸弯腰翻出一个锅子来,开着水龙头等盛水,沉思着没开口。林洌疑惑地看着他,说,“嗯?你还要煮东西,不是刚吃完饭吗?”
林爸爸扭头看她一眼,关了水龙头,把锅移到炉上架着,开了火。他擦了擦手,转身背靠着台面,看着林洌,等了一会儿,林洌还是一脸问号。他叹了口气,说,“伸手。”
林洌一头雾水,把手伸出来。斜斜的,一个握手的姿势。
林爸爸把她的掌心打开朝上,举手啪的一声用力打了下去。他的掌心擦过她的掌心,两个人一样痛。林洌愣住了,手掌烧起来,她也不知道要甩甩手,只是睁着眼睛望着他。虽然这远远不够她扇自己的巴掌疼,但这是林爸爸唯一一次打她。从前,往后,唯一一次。
“你妈妈刚才吃了几口东西,你知道吗?”林爸爸问,林洌呆呆地望着他。他摇摇头,说,“你不知道。你心里有人,放不下她了。林洌,你和你妈妈,对自己珍视的人的保护方式,一模一样。她不让你进联盟露面,你不让萧雨淇触碰真实的世界。”林爸爸接着说,“但我和她不同。你要进联盟,我向来是支持的。但你,不应该为了要尽快护着萧雨淇,就踏着你妈妈的软肋踩过去。恃爱行凶,你那是往她身上捅刀子。”
林洌下午跟刘晴说过,如果不让她进联盟,不如直接给她准备毒药,以防未来自己无力自保。
林洌脸上淡淡的伤红,此刻混合了愧疚和心疼,涨得更红了。她抿着嘴,没说话。
林爸爸望了她一会儿,说,“等一下我煮好了面,你拿进去给她。”
林洌还是没能出声,点了点头。两人默默听着火焰的斯斯声,过了一会儿,林洌喉咙间的那团针刺的东西退下了,她才开口,“不是,还有饭和菜吗?”
林爸爸说,“她顾着John的事,不会吃的。”
“那你煮面…”
林爸爸又转头看她,无奈一笑,“你但凡分一点心到你妈妈身上,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你刚才是不是点外卖给萧雨淇了?”
“呃,对。”
“她自己不点外卖,不吃饭,你点给她,她就吃了?”
虽然萧雨淇没心情吃东西,刘晴也没心情吃东西,但因为递过来的食物里,揉进了那个人额外的付出和爱意,她们就多少都会吃两口。
“对不起。”林洌说,“等一下面煮好了,我拿进去给她。”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林爸爸说。
林洌的神色还是沉沉的,但也不妨碍她嘴贱一下爸爸,“伤了你老婆,让您心疼了,还是挺对不起你的。”
林爸爸的手指隔空点了点她,微微笑了笑。
一锅水安安静静的,只有锅底燃烧的火焰的声音。
林洌看了眼林爸爸,想说话,又吞了回去。脚在地上踢了两下,倚在冰箱上。林爸爸看了看她,说,“你刚刚问萧雨淇的瘾。”
林洌立刻站直了,说,“你是不是有办法?”
林爸爸没正面回答她,“你妈妈跟她说过,她对猎人不会产生生理性血瘾。”
林洌马上说,“我看书上也是这么说,说猎人的血不会刺激吸血鬼体内的细胞和神经,照理来说是不会拉高快乐阈值的,也就不会减少多巴胺。那雨淇是怎么回事呢?就单纯只是心瘾?”
林爸爸抬了抬眉,重复她的话,“单纯,只是,心瘾?”
林洌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我不是说心瘾就简单了,但总比生理加心理一起来的好吧。”
“心瘾都离不开生理的配合。”林爸爸看了看锅里的水,水开始冒烟了,锅底有几串小小的气泡升腾上来。
林爸爸说,“你记得巴普洛夫的狗吗?”
林洌点头,“记得,每次给狗喂食的时候都摇一摇铃铛,久而久之狗听到摇铃就会流口水了,即使没有食物也一样。”林洌想了想,“你是说,雨淇将血这个东西,跟别的什么联系起来了吗?”
林爸爸赞赏地看着林洌,点点头,“你妈妈说的是对的,猎人不可能造成吸血鬼的生理性上瘾。但要说萧雨淇完全没有生理的瘾,也不太准确。”他看着林洌,问,“萧雨淇在上瘾之前,每次吸你的血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
林洌很认真地回想,“每次都是在学校,我肯定得挡着她的…”第一次在画室,雨淇那次咬的是手臂,林洌半弯着腰站在萧雨淇身前,手里拿着针笔,环在她背后虚虚地圈着她。第二次在图书馆,雨淇吸的是舌头和脖子,舌头就是…抱在一起亲了。而她咬林洌脖子的时候,林洌用身体挡着她,手紧紧地抱着她。
再后来雨淇去香港,那时候她已经上瘾了,把自己困在家里终日喝血。
“我抱着她。”林洌边沉思边说。并没有不好意思的神色,纯事务性讨论。“只有两次,两次都抱着她。”
林爸爸听着女儿的情史,云淡风轻地点点头,“看出来了,萧雨淇喜欢碰你。”
林洌却忽然眨了几下眼,下巴往上扬了一下,手握拳挡在嘴巴前,憋着一脸坏笑望着她爸。
林爸爸无奈地转过身去,掀起锅盖看了看,边放面条边纠正自己的措辞,“萧雨淇喜欢触碰到你。血的味道本来对她就可以造成诱惑,而猎人的血在她体内产生的镇静作用,算是加成,加上你抱着她,几件事揉在一起,如果带给她一种她所需要的感觉,那么以后每当其中一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她的大脑就会自动地期待另一件事发生。”
林爸爸的手指在林洌身前虚虚地划了一圈,“她每次在你身前,靠得近的时候,会特别容易露出血眼,是吗?”
林洌想了想,有好几次她在雨淇家门前和楼道里,雨淇被夹在她和墙壁之间,确实都露出过吸血鬼的样子。她还记得当时雨淇的头发微微拨过自己的下巴,痒痒的,同时心里总是疼疼的。那几次,她们情绪都不太好。
林洌说,“好像是这样。我还以为,是因为她当时情绪有点激动。”
林爸爸说,“跟情绪当然也有关,也可能是因为靠近脖子。但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姿势,和拥抱很相似。”
林洌恍然大悟,“你是说,拥抱,跟血,这两件事要拆开?就像食物,跟摇铃。拆开了,就能戒瘾了。是吗?”
林爸爸转身用长筷子把面捞出来,拿起酱油瓶,手稳稳地往面里倒着细细的一丝酱油。林洌嘟了嘟嘴,脚又掂了掂。林洌掂起脚,高得能直接越过她爸的肩膀看见台面上那碗面。高高的小女孩不敢打扰她爸搞精细的酱油手工艺术品。林爸爸倒完精准的完美酱油,递给林洌,“给你妈送过去。”
林洌双手捧着碗快步走进房间。
林爸爸把锅洗好了,晾在一旁,顺手还擦了擦台面。又煮了一壶水,泡着刚才喝了一半的熟普洱。他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才看见林洌从主卧出来,轻轻关上门,然后飞也似的溜到他身边,砰的一声降落在沙发上,微微喘着,快速地报了幕,“放心吧我看着妈吃了半碗了!”她舔了舔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凑前了身体,双肘压着自己的膝盖,眼睛亮亮地盯着林爸爸,“两件事拆开来,然后呢?”
林爸爸失笑,说,“跑来跑去的,不要喝杯水?”
“爸~”林洌拉住了他的衣袖,委婉地说,“挺晚的了。早点说完你早点休息。”
林爸爸笑着摇摇头,正了正神色,认真地问,“你急什么?你早去晚去,有什么不同?”
“爸,今天雨淇一下子接收的信息太多了,肯定消化不来。”林洌叹了口气,“雨淇一慌,就特别容易犯瘾。”
林爸爸点点头,语速放得很慢,像是在慢慢地读出一道题目,“你为什么觉得她的慌,和上瘾有关系呢?”
林洌看爸爸的反应,这应该是说到核心了。她认真地回忆了一下,说,“五一的时候,我们好几天没联系,后来我在图书馆割了点小伤,她反应特别大。前几日她知道了我骗她,紧接着就失控了几天。爸,其实她有人陪着的时候,不一定需要血。昨天我们在一起,她就完全没碰血,一点都没碰。”
林爸爸点点头,“那么你觉得,萧雨淇在血瘾发作的时候,其实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林洌笃定地说,“陪伴,她需要人陪着。”
林爸爸说,“你妈妈调查过,萧雨淇的生活很简单,几乎可以说,除了事务性需要,她基本不接触任何人。”林洌点点头,林爸爸又说,“你说大家称她为美术之神,那么她应该在艺术系是备受关注的。那为什么后来转系了呢?”
林洌皱着眉思考,“她是不是,在推开这些东西… 是不是因为不信任它们能长久,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要吗?”林爸爸没说话,林洌恨不得把脑袋里的神经末梢全都翻出来,亲眼盯着,亲手把它们一丝丝地捋顺了,“你是说… 她需要,安全感吗?”
林爸爸说,“我认识她不深,不敢断言。这是你和她,也许是她自己,需要去探究的问题。但无论萧雨淇需要的是什么,那个东西才是核心。血和拥抱,还有陪伴,都只是形式。”他顿了一下,“如果你问的,只是萧雨淇要怎么戒血瘾,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只要把血和任何她依赖的东西分开,很快她就戒了。”
林洌接着说,“但不代表她以后不会再染别的瘾。”
林爸爸点点头。
林洌沉默地想了一会儿,抬头看见她爸正安静地看着她。她苦笑了一下,脸上的疼都显得不那么疼了。她说,“爸,我本来以为,你是因为怕雨淇的血瘾会连累猎人,才帮她戒瘾的。”
林爸爸喝了口茶,没看林洌,平静地说,“那么现在呢。”
林洌柔声说,“只是觉得我爸很温柔。”
林爸爸摇了摇头,说,“我不是在帮萧雨淇梳理她的心病,我是在给你忠告,你明白吗?”
林洌马上就张了口,坐直了。
她想说点什么,想证明点什么,至少承诺点什么。说一点砸地有声的,比如爱和坚定,比如信心和不悔。她想在此时此地,在爸爸面前,给自己立个高高大大的flag,然后以一生去践行。那多帅啊,多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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