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从今天开始,将要走一条累着说不累的路,一条自己匍匐着还能把萧雨淇纳入怀里护着的路。在她的追求里,那些一诺千金的帅,那些意气风发的爽,都不应该再被排在重要的位置了。
林洌闭了嘴,沉默良久,认认真真把她爸给的忠告沉淀进心里,预想了很不想预想的可能性。最后,她说,“爸,我想陪着她。”
其实这也是很立flag的,不过林洌终是年轻。青春,就是用来辜负的。
***
萧雨淇在客厅的地板缓了缓,一手按着地板把自己撑起,另一手攀着咖啡桌要站起来。手也抖,脚也抖,站不起来。厨房离她不过几步的距离,对她来说已是悬崖的对岸了。她答应过林洌不咬自己,可是刀子离得太远了。
她的脸色一片青白,一身凉嗖嗖的冷汗。为什么没有生理瘾,她依然摆脱不了自己?她把额头贴在咖啡桌的边缘,桌沿坚硬而冰冷,低垂的头只看得见自己撑着地板的手。
林洌说,现在一个眼错不见,就怕萧雨淇要出事。
萧雨淇心想,是啊,因为她太没用了。她答应了林洌一个很光明的将来,那里会有一个坚强的萧雨淇,那个萧雨淇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和在人前的样子,那个萧雨淇博学而坚韧,那个萧雨淇不会有这种无中生有、害人害己的血瘾。那个萧雨淇,会如同蜕变后的美丽蝴蝶,飞向任何她向往的地方,享受林洌憧憬着要带给她的自由。
但是她,她只是这个萧雨淇。她的双脚神经不受控地抖着,她陷在此时此地的流沙地里,怎么也攀不上最低标准的地平线。现在的她,和未来林洌想看见的她,隔着一个她不敢想象的距离。
太远了。未来的萧雨淇太远了,连厨房也都太远了。
她完美地对自己解释通了自己将要做的一个选择,一个无可奈何的选择。萧雨淇如释重负,苍白的唇边含着一个轻蔑的冷笑,把撑在地上的手抬到咖啡桌面。她抬头,牙齿贴在手臂上,血红的眼睛正正对着桌上的一个药店袋子。她疑惑地和袋子对望着,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林洌说,萧雨淇要的话,只能要林洌的。所以林洌买了抽血器。
她睁着眼睛看着那个袋子,居然微微地笑了出来。然后她闭上了嘴,收起了牙,只有柔软的唇贴着手臂。和那个人一样温柔。
萧雨淇伸长了手,把药店袋子一点点地扯过来。
也许她可以,再努力一次。
***
林洌坐在沙发上,想着萧雨淇。
萧雨淇所缺失的,不管是安全感也好,陪伴也好,都如同她人生路上的一个巨大的泥坑。无论路面上将有什么要经过,好的坏的,只要沾上一点能满足她需索的感觉,就会如同绑上了不可抗的重力。路过,就一定会往坑里掉,陷在里面就再出不来。
这一次是血粘上了林洌带给她的温柔依恋,带来了安全感;以后也可以是名利粘上了掌控感,带来了安全感;也可以是酒和毒粘上飘飘然的轻松自在,赶走了不安全的感觉。只要那个泥坑一日不填平,萧雨淇就一日都是易上瘾体质。只看有没有人能像林洌一样,穿破她的外壳,执着地把那个上瘾物递到她面前而已。
但现在,时间并不打算等林洌去慢慢修补萧雨淇的一生。林洌必须尽快,把陷在血瘾里的萧雨淇拉上来。她们谁都背不起任何无辜者的命。
林洌从一辈子的漫长思考中抽身出来。她今天实在是又疼又累又伤,动不起脑了。她凑前了一点,只想问她爸爸拿一个快速的答案,“所以把血和拥抱拆开来,就能戒瘾了是吗?那其实我陪着她,她不喝血,不是已经戒了吗?”
林爸爸说,“戒烟的人因为睡着了,十几个小时没抽,也不能算是戒了。得要是他烟瘾犯了,而他能放得下一根烟,再犯,再放下,以后不想着念着了。那才叫戒了烟。”
林洌皱了皱脸,说,“那她要是犯瘾了,我给她抽点血。我在旁边陪着她,不抱她。行吗?”
林爸爸今晚很慷慨,不搞随堂小测了。他松松地握了两个拳头,说,“这一头是血,另一头是任何形式的依赖和安慰,两头不能同时并存。当然,对于萧雨淇来说,具有安慰作用的,一定还有其他东西。你不可能把它们全都跟血完全剥离开来。不过单是抽掉你们触碰这个因素,应该就能起到很大的作用。”林爸爸顿了顿,重申道,“不单单只是拥抱。你身上的任何东西,只要是连着你的,看来对她都有点安慰作用。”
林洌来不及消化,只是接着了上帝的答案,再次确认道,“那就是,她在房间的这头喝血,我在房间的那头陪她?我不碰到她不就好了。”
林爸爸说,“也可以这么理解。”
林洌点点头,沉思了一下,说,“行!我去找她。”说着就站了起来。她的画板袋和背包都堆在门口,林洌进主卧和刘晴说一声,什么都不必收拾就能出门了。
“洌洌。”林洌站着,林爸爸坐着。他叫了她一声,却又沉默了。林洌低头看她爸爸,只觉得他抬眼望向自己的目光里,有点不忍和心疼。
她以为爸爸心疼自己的脸伤。林洌柔声说,“爸,怎么了?”
林爸爸说,“如果你狠不下心,我们问问她愿不愿意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只要她不露面,过几个月她血瘾好了,我们就带她回来。”
“爸!”林洌急道,“我答应过要陪着她的。你不知道,我对她可狠了。”林洌说,“我一定不碰她。”
林爸爸轻叹了一口气,忽然说,“你小时候有本希腊神话的填色册。我记得你很喜欢音乐之神俄耳甫斯的那一页。”
林洌笑了,她记得那一页。
说的是音乐之神俄耳甫斯的妻子欧律狄刻被毒蛇咬死了,俄耳甫斯悲痛欲绝。他找到冥王,用他最擅长的音乐天赋,换得冥王答应给他一个机会,把妻子救回人间。冥王只提了一个很简单的条件,在两人走出地狱前,俄耳甫斯不能回头看妻子,否则她将永劫不复。
俄耳甫斯一直在走在前面,耐心地领着妻子。妻子被蛇咬过的伤口疼了,他没回头;妻子哭着求他,他没回头;妻子质疑他的爱,他没回头。都已经走到地狱的边界了,不知为何俄耳甫斯竟没忍住,在最后一刻回了头。于是他最爱的欧律狄刻就在他面前再死了一遍,永远没有再回来。
林洌喜欢那个故事的荒诞和可笑,还在那一页填色册上,为坠落的欧律狄刻画上了卡通火焰。熊熊烈火,焚烧着永劫不复的欧律狄刻。增加一点悲剧的张力。
林爸爸又叫了一声,“洌洌。”林洌脸上一片细细碎碎的伤,但看着他的一双眼睛很干净。
他说,“这世间上有千千万万个俄耳普斯,每个俄耳普斯都有自己回头的理由。这不是俄耳普斯的错。”
林洌眼睛闪闪的,充满自信和期盼,“放心吧。我不是俄耳甫斯,我不会回头的。”
林爸爸沉吟了一下,点点头,“去吧。”
林洌进房间跟她妈妈说再见,又折回来跟他说拜拜,让他们路上小心,下飞机了给她发信息。
大门关上了,林爸爸沉默着,捧起那杯温和又正气的普洱。林洌说,一股尘味,她不喜欢。林洌是太理想主义了,她还不知道尘的好,尘土粘着地,才是人间的味道。
***
在萧雨淇的想象里,抽血器应该是一台大大的机器,连着胶管。针尖一刺进血管里,血就会顺着胶管流过。然而药店袋子里的抽血器,小小一盒,比补铁口服液的包装大不了多少,里面没有任何仪器设备。她手颤得厉害,胡乱地把包装盒撕烂了,里面很多个小小的独立包装掉了出来,散落在地上。好像是不同的部分,需要组装的。
萧雨淇闭了闭眼,忽然一阵热潮冲上脑后,额头瞬间又冒出更多冷汗,脸上已经全麻了。脚在冷硬的地板上折起,被她自己压得很痛。她现在看不了说明书,手在地上混乱地摸了摸,终于找到一个小包装袋里,有一个针头,针头后连着一个很小的,像是漏斗的东西,应该是要连接什么的。但她无力思考了,只要有针头,血就出得来。跟吸管一个道理。
左手吊在咖啡桌上,早麻了。她用右手把那个针头拿起,牙齿咬开包装袋。针头拿出来时流过一丝锋利的冷光。太好了,她想,就怕它不够锋利。
萧雨淇把针头对着手肘处最显眼的那条蜿蜒的淡青色纹路斜斜地刺了下去,手指弹了一下,但其实不疼。手全麻了,那种麻痹感更疼,针刺的反而没什么了。
可是,没有血出来。
她皱了皱眉,把针抽出来。针头映着一点血色,皮肤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点,微微凸着。她用力捏起那一点,从中慢慢地渗出来一滴极小的血,像一个红红的光点,眨一眨眼就能扇没了,连实体都没有。
她握着针头在同一条青色纹路往下一点,刺了进去。没有血。往下一点,再往下一点。那条青色的纹路,是干枯的。于是她换了一条,又换了一条,后来换了一只手。难道她身上的血管,都是干枯的。
萧雨淇满头大汗,胃里像被电钻不停地钻,钻穿了一个洞,忽然又换个位置继续钻。窗外的微风拂过,贴住了浑身透湿的冷汗,萧雨淇整个人打了个几乎让她筋挛的寒颤。
她抬头望了眼厨房,厨房现在更远了。
她咬了咬牙,扯掉手腕上的绷带,露出四个狰狞的伤口,皮肤皱巴巴地,向伤口扭去,像蒸笼里的叉烧包上的折子。有两个伤口的皮肉略显粉红,有两个是紫红色的。她往其中一个紫红色的伤口直直地,一针刺了下去。应该是碰到骨头了,整条左臂弹了一下,像一条砧板上被拍了一刀的鱼。骨头里一阵很痒很痒的疼,从那只受伤的手腕开始,一直到手臂,到肩膀,到另一只手。疼得扯得她头都开始痛。
整个世界忽然震动起来,一下一下,不停地震着。吵得耳膜都几乎要被震穿。她一阵反胃,已经没有力气干呕,头无力地靠在手臂上。忽然间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也听不到了。
时间错了位。不知过了多久,空气里仍有滋滋滋滋的震动声,但已经温和了很多。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如同极目尽头,拍着沙滩的海浪。温柔的,一下,一下。
是卧室里的手机。
她撑着坐了起来,看来最汹涌的那一波已经过去了。她压着咖啡桌,要站起来。还是不行。
萧雨淇慢慢地挪到卧室书桌旁的时候,脚麻已经好多了,但她也不想站起来。手机居然还在持续地震着。她坐在地上,举起手摸到了桌上的手机,捏在手里,手臂软软地打到大腿上。她低头一看。
林洌。
一滴泪瞬间就落在屏幕上。
她接起电话,“林洌…”她想说对不起,但是一开口就变成了,“我找不到,好痛…”
林洌这两个字,大约是一种咒语。萧雨淇只要诚心地念出来,就好像什么都能好一些。她哭着对着电话叫林洌,听不见那边说了什么,也不知道那边到底有没有说什么。她的电话放在大腿上,连免提都没开。大约她根本没反应过来这是一通真实的电话,能连接到真实的林洌。
大门忽然砰砰地响了两下,“雨淇!开门!”萧雨淇猛然扭头,在一片漆黑的卧室里,望着明亮的客厅那扇被拍得微微震动的门。门把手被用力扭了两下,咿呀作响。门不断被拍着震动着,林洌的声音一直在叫她。这是真实的林洌。
萧雨淇扶着墙,扁着嘴,蹙着眉,慢慢地往前移,脚上只有痛觉,每一步都像被无数小小的针尖刺着。她踢到了门边的鞋柜,自己还没感觉到,整个人就往前倒了下去,手虽然被她伤了千百次,仍本能地护在她身前。手肘和膝盖重重地撞在地板上,身体继而往一旁倒去。她这时才感觉到了,刚才踢到鞋柜的脚,开始揪心地疼起来。
门又被轻轻地拍了两下,林洌的声音这下放得非常轻,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的门缝传到她耳边。像是贴在她耳边说,“雨淇,你能不能过来?雨淇,你应一下我。”
她躺在地上,说不出话。只能抬起手,敲了敲门。门外静静无声,她也慢慢缓过来了,压着地板撑起自己,但膝盖钝钝地痛,站不起来。她挪到门旁边,背靠着墙,反举着手,扭不开门锁。那手臂就又软软地滑了下来。
“雨淇?”门外说,“雨淇你是不是在门边。”
萧雨淇叫了一声“林洌”,外面没反应。她转脸贴着墙,伸手又敲了敲门板。
“雨淇,你开不了门是不是?你拿得到钥匙吗?把钥匙从门缝里推出来。”
萧雨淇抬头,鞋柜上放着她的包包。她伸手一拍,包包掉到地上,里面的东西飞散出来,撒了一地。她缩了一下,看见了钥匙。她的钥匙只有两条,一条画室的,一条家门的。连着钥匙圈,从门缝下过不去。
她叹了口气,摸过来钥匙,慢慢地把家门钥匙褪出来。
“雨淇,你有没有受伤?你是不是拿到钥匙了?你慢慢来,我在外面,你别急。”
萧雨淇把褪出来的钥匙贴着地板,从门缝下推出去。她还没抽回手指,钥匙就被外面一下拉走了,门锁转了两圈,门却没有开。“雨淇,你退开一点,退开了以后敲敲手边的东西。”
萧雨淇把手指从门缝下缩回来,说,“你进来吧。”其实听不清楚,只是气音。
但林洌好像听见了,门很慢很慢地被推开,推了很久很久。然后林洌忽然一下子闪了进来,一眼看见坐在门边墙角的萧雨淇,膝盖红红的,手腕上的绷带没了,浑身上下没有血,血眼和尖牙等闲地显在脸上。萧雨淇抬头望着林洌,忽然泪水就一颗接一颗地滚了出来。
林洌一步冲过去抱住了她,听见萧雨淇在她耳边哭着说,“林洌,对不起…”
林洌跪在地上拍着她的背,一手把门推回去关了,又伸手把门锁了。她一边哄小孩似的说,“我来了,没事了,”一边扭头看客厅。抽血器拆了,撒得一地都是。绷带拆了,看得出来是硬拆的,圆圆地团在地上。
“你刚是不是摔倒了?摔到哪里了?”林洌低头看萧雨淇。萧雨淇一脸的泪还在流着,伸手碰了碰林洌的脸,说,“怎么还是这么伤?”林洌哭笑不得,说,“雨淇,别这么颜控。我抱你去沙发行不行?你没摔到哪吧?”
萧雨淇伸手圈着她的脖子,膝盖弯弯地,准备好被抱了。林洌想笑,脸上却扯着疼。她本来都忘了自己脸上有伤了,被萧雨淇这么轻轻一碰,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得忍不了了,直想抽气。
林洌把萧雨淇抱到沙发放下了。转身去捡地上的抽血器零件,没话找话地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你肯定要犯血瘾了。”萧雨淇在她身后一愣,一股凉意泛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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