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嫌弃地看着那个脏掉的蛋,“他不吃,你吃吧。”
小孩儿又哭起来,阿姨心疼地拍着孩子哄,柔软的嘴巴里说出来的话余醉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们宝贝真是辛苦了,流了这么多血,可要好好补补,晚上妈妈给你炖鸡汤喝好不好啊。不哭了,妈妈给你找到血了,把血输进去我们宝贝的病就好了,再也不怕了。”
之后阿姨揭开宝贝手臂上的棉球,那上面只有蚂蚁大小的血点,“医生”拿来一大包鲜血递给阿姨,余醉认出那是装自己的血的袋子。
被三个鸡蛋诓骗着透支掉生命的孩子终于明白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王长亮花费两年为他构建的世界观崩塌成无数带血的尖刀,一刀一刀扎进他身体。
原来不是所有小孩子都要做抽血这样的工作,只有他做。
他抽掉的血会送到别的小孩子身体里,然后别的孩子好起来,他慢慢死掉。
余醉疯了似的抢过血包,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叫:“这是我的血!不给你!”
王长亮冲过来,一巴掌把他抽倒,捡起血包还给阿姨。
阿姨手足无措地看着余醉,眼睛里震惊、恐惧、愧疚、无奈,最后通通化成坚定。
她拿着血包抱着孩子,坚定地转身离开。
余醉躺在地上爬向她,嘴里撕心裂肺地喊:“那是我的血!还给我!我不要鸡蛋了!我不工作了!凭什么他不用抽血!凭什么他要用我的血!凭什么他和我不一样!还给我!还给我……”
诊所乱成一团,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爬起来逃了出去。
王长亮和医生吓个半死,怕他跑出去胡乱嚷嚷,再把警察引来。
医生面相斯文,为人师表。
王长亮也不凶恶,小鼻子小眼的,脸上两坨高原红,看上去有些憨傻。
他们冲到人群里火急火燎说孩子丢了,发着高烧说着胡话就跑出去了。
好心的路人纷纷帮他们找。
余醉当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没跑出去多远就撞到一个大叔。
他求叔叔不要把他交出去,叔叔把他抱起来,拍着他的背安慰他没事的。
余醉感受到他臂膀间的温热,安下心来。
下一秒,他被叔叔架起手臂向王长亮和医生展示:“快来!他在这儿!”
余醉心如死灰。
他恨透了这个大叔,恨透了医生和王长亮,恨透了这个世界,更恨透了来到这个世界的自己。
他被掐着脖子抓回去,放在抽血的小床上。
医生拿着手术刀比比划划地想要割掉他的脏器,第一个就是眼睛。
“一条烂命,长这么漂亮的眼睛有什么用!”
说完锋利的刀尖就朝余醉的眼睛刺去,可惨叫声却从他嘴里传来。
余醉拼着最后一口气翻起身,把手指抠进了他的眼睛里。
一个疯掉的小孩能有多大力气?
支撑他的是滔天的不甘和恨。
他挺着一副皮包骨的身体,浑身颤抖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掉,哭着吼叫、哭着乱骂、哭着将手指一寸寸按进医生的眼睛,另一只手抓着能抓到的所有东西往医生头上砸。
不能再被骗,不能再被欺负!
不能再让他们从自己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想把自己搞碎,砸碎还是摔碎,什么都好!反正不能留给坏人!
他冲到窗户前,漫天风雪却把他往里推,他毫不犹豫地扑进风雪里。
没有死成,路过一辆拉白菜的卡车,白菜堆接住了他。
-
再次醒过来是在一间小屋里。
头顶的天花板是一根根木头排成的,身底下很烫,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爷爷正用勺子给他喂汤。
他伸出手,打掉勺子,捂着自己的胳膊缩进被窝。
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不甘,他望着老人的眼睛像两只被挖空的血窟窿:“这是哪儿。”
爷爷说山里。
他又问:“山里抽血吗。”
爷爷怔愣地看着他,很久很久,拽住他的胳膊,掀起衣袖,看到那个淤青的小坑。
本就苍老的嗓音一下子变得更哑。
“……孩子,你怎么了?”
余醉淡淡地吐出几个字:“抽血,换鸡蛋,血给别人,别人好起来,我死掉。”
勺子掉在地上,爷爷瞪着眼睛,眼周的皱纹都快被撑开。
早就听说农村谁家生了孩子不想养或者养不起了,就把孩子卖给镇上一家诊所。
先抽血,抽到该死的时候就把器官割下来卖。
他以为是瞎编的,没想到是真事。
“山里不抽血,也不吃鸡蛋……”
爷爷把手放在他脸上,拇指轻轻揩过他的眼睛。
那双哀伤的眼睛里积蓄着一场雾后大雨,他没有哭,可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串绝望的泪滴。
“我不信,你和他们一样,都骗我,要把我切碎了换鸡蛋。”
人类满口谎言,从根上就烂透了。
他恶心得想吐,想逃,想死,想彻彻底底地把自己挖掉,恨不得从没来过。
但他一丁点力气都没了,只能躺在那里任人宰割。
爷爷抓住他的手,布满褶皱的深色皮肤拖着余醉伤痕累累的手背。
“孩子,对不起……”
他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跟他道歉,只是不解地问:“小孩儿为什么要被生下来?”
爷爷说:“为了长大成人。”
余醉不明白:“长大成人……为什么这么难过?”
不被征求同意地生下来,不明缘由地吃很多苦,再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死去,这就是人要走过的一生吗?
人类世界郁郁葱葱,而他只是这郁郁葱葱的缝隙里一丛苦苦挣扎的青苔。
爷爷把他抱起来:“不睡了,咱们不睡了,爷爷现在就带你去报警。”
报警也没用,王长亮和黑医早就跑了。
乡镇警局把这件事层层上报,最后枫岛警方联合周边城市所有警力,历时一整年才抓住他们。
那时余醉已经十岁,被拐卖迫害的第五年。
警察提议把余醉送进镇上的孤儿院,爷爷拒绝了。
“他被人伤得太深,没法和人相处,我没儿没女,鳏夫一个,就把他给我吧。”
爷爷把他带回小屋,进门前身后传来鸟叫。
余醉回头看,见到两只报丧的乌鸦在雪地上盘旋。
爷爷大手一抬,乌鸦飞走了。
天色渐暗,他曾经觉得无论如何都熬不过去的黄昏,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沉入林海。
-
山里的日子很静。
小动物很多,人只有两只。
爷爷是个可爱的小老头,七十多岁了但身体硬朗,吃嘛嘛香。
他不算富裕,日常收入除了看山的工资外,还有一个高粱酒窖。
爷爷自己爱喝酒,也会酿。
以前两三天就能喝掉一大坛,有了余醉后就再不喝了,全省下来拉去镇上卖。
卖酒的钱换来虫草、人参、鲫鱼,给孙子补身体。
他的身子骨早就被抽血抽坏了,爷爷花很多钱给他买药买补品,他嫌贵不肯吃。
他不吃药爷爷就不吃饭,大冬天的坐在家门口的柴火堆上,吧嗒吧嗒咂烟斗。
余醉打开门,冷冰冰地喊他去吃饭。
爷爷也冷冰冰喊他去吃药。
余醉说不吃,爷爷气不打一处来:“那我也不吃!一口不吃!饿死我!”
余醉闹不过他:“我吃你就吃?”
爷爷浑浊的双眼冒出并不晶亮的光,傲娇地昂一声。
余醉投降,让他进来。
爷爷突然大叫:“哎哎哎快来帮我看看!这烟怎么出不来了!”
原本往外噗噗冒烟的烟口就跟被堵住似的,一缕烟雾也放不出来。
余醉怕他呛到连忙去看,结果烟口里藏着一颗糖。
爷爷嘿嘿嘿地笑起来:有了糖吃药就不苦了,别怕哈。”
就这样,冬去春来。
山间的草青了又黄,雪化了又下。
一窖又一窖高粱酒换来一车又一车补品,一车又一车补品被爷爷连哄带闹地灌进余醉的身体。
身子骨养起来后爷爷就带他去跑山,打拳,练飞镖。
爷爷年轻时当过兵,很有些拳脚。
身体养好后马上又迎来新的难题。
孩子大了,该取名了。
爷爷没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也没问过他的名字。
爷爷叫他哎,他回爷爷啊。
有时候俩人离得远,能像唱山歌一样对起来。
当然是爷爷单方面的对,余醉从不应和。
他性子太冷,没有温度。
爷爷觉得他像一根同时燃烧两条芯子的蜡烛,一条芯子是冷漠,一条芯子是慈悲。
他会为山里捡到的动物尸体挖坑埋葬,却不会为相识的人死去流一滴眼泪。
爷爷是个粗人,不会取名,问他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余醉说不记得。
每次抽血就在他的姓名栏里画一个鸡蛋一样的圈,表示是他。
爷爷不问了,低头偷偷抹泪。
余醉面无表情地拍拍他后背。
之后一天,爷爷带他去吃席,席上一个小孩儿偷偷抿了口酒,辣得哇哇大叫。
孩子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围成一圈,心肝宝贝地叫着哄。
余醉问爷爷:“那个孩子怎么了?”
“小宝贝喝醉啦。”
然后余醉就给自己起了现在的名字。
余是多余的余,醉是宝贝的醉。
但这个名字并没能保佑他当多久的宝贝。
-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穷人总是更容易生病。
害怕孤独的人总是会变得孤独。
爷爷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当他发现的时候咳出的痰中已经夹杂血丝。
一辈子都戒不掉的烟很快就戒了,睡觉也戴着口罩。
一旦喉咙痒他就赶紧出去,生怕余醉听到。
但咳嗽和苦难一样,怎么都瞒不住。
吃饭时他咳出的血喷溅在桌上,染红了一锅汤。
他看着余醉,余醉看着他,爷孙俩沉默良久,一起起身,走到外面。
还是家门口的柴火垛,还是下雪天。
余醉问他:“你要死了,是吗?”
他从不避讳死亡,那是他九岁时就想奔赴的天堂。
爷爷点头:“我太老了。”
都八十岁了,也该是时候了。
“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说最多还能撑一年。”
“你想埋在什么地方?”
“山上吧,山顶能看到整片雪林的地方。”
余醉说好,转头回屋洗碗。
三句话聊完了一个人这辈子最后一件大事,余醉开始做棺材,挖坑。
爷爷觉得挺好,早早准备着,那等一天真到来时就不会太疼。
可他慢慢发现不对劲儿。
大棺材之后又做了个小棺材,大坑旁边还有个小坑。
他看着余醉挖完两个坑,在坑旁边撒上花籽,花籽一颗一颗丢进去,他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不行,小鱼……”他第一次在余醉面前哭成这样,说不行,你才十四。
余醉没理他,继续做。
他的话始终不多,厌恶谎言已经厌恶到连讲话都觉得恶心的地步。
主意却很大,他做下的决定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会改。
爷爷不同意,不接受,抢过铁锹,四处挖土把那个小坑埋上。
他埋上余醉就挖开,再挖开他又埋上。
后来两人折腾得浑身都是土,他快哭瞎的眼睛里都是灰。
“你干什么呢?你干什么呢!要死的是我!和你没关系!你还这么小,不能跟我走!”
爷爷是个体面人,年龄和白发都盖不住他身上那股劲儿。
他活到八十岁第一次撒泼打滚,痛哭流涕,还是和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就那样沉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等他哭完,帮他抹掉脸上的泪。
“爷爷。”
余醉第一次把这两个字叫出口。
“如何度过一生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能干涉它什么时候开始,起码能决定它什么时候结束。”
他就像说了一个很简单的通知,不是在征求谁的意见,也不是在请求谁的同意。
佛语讲:独来独往,独生独死。
人来到世间,和飞禽走兽没什么区别,终极目的就两个,吃饱穿暖。
但人比飞禽走兽多出一项为自己做决定的权利。
爷爷在余醉身上看到一种佛性,或者说禅性。
他把死亡看得如同吃饭睡觉一般平常,把自己的一生都看得太透太明白。
不管爷爷活到八十岁寿终正寝,还是他熬到十四岁终于能结束生命,对他来讲,都是喜丧。
爷爷理性上能理解,但理性到底战胜不了感性。
几天之后,他又捡回来一个孩子。
五岁的陈乐酩还没人腿高,怯生生地缩在爷爷身后,破衣烂衫,浑身青紫。
爷爷领着他站在门口,让他叫哥哥。
余醉一眼就看穿爷爷的目的。
“我们不能养他,山上没有他的坑,你都留不住我,更何况他。”
爷爷抱起陈乐酩,逼余醉看:“这孩子的爸死了,妈跑了,孤儿院有人打他,往他的饭里掺耗子药,寒冬腊月的他在外面挨家挨户讨饭,我们不养他他就死定了!你不要是吧?你不要是吧?”
爷爷浑浊的眼睛瞪出血丝,大吼一声“好!”
转头把陈乐酩扔在地上指着下山的路:“滚!哪儿来的滚哪儿去!这没人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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