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关尧瞪眼道,“少把你自己的心思按在我身上。”
孟长青脸一红,不说话了。
关尧也收回了瞪他的目光,开始专心致志检查起新的监控录像来。
不过——
那菲闲得没事,打听他做什么?
这日专案组照例加班至深夜,关尧换班离开派出所时,扎木儿的街上早已空无一人。他搓了搓手,裹紧了警服棉衣,俯身钻进了那辆已被冻透的红色小轿车中。
这车开起来噪音不小,减震也差,关宁每次坐在副驾驶上都得埋怨几句她舅抠门抠得连换辆车都不愿意,关尧却乐得自在,并声称此车就算不上山地,也能越野。
而今夜,就在这辆车即将于派出所门前的那道丁字口向左拐弯时,关尧莫名停住了,他看着面前寂静的街道,忽然一打方向盘,转向了另一边。
扎木儿11区35号就在另一边。
从郁春明说出这个地址开始,关尧的脑海里就始终盘旋着这几个字。
扎木儿11区35号……
那是什么地方?关尧觉得口舌有些发干。
林场派出所所在的位置,是扎木儿8区19号,离11区35号并不远,车程不过十五分钟,而这十五分钟却让关尧觉得无比漫长。他紧紧地抓着方向盘,仿佛自己稍有不慎,就会滑向一旁的深渊。
为什么会这样?关尧闭了闭双眼,他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了。
因为扎木儿11区35号,正是三十三年前那场大火的火源地。
吱——
深夜里,关尧踩下了刹车。
远处立着一座外墙被熏得焦黑的厂房,厂房后,是几栋鳞次栉比的灰色小楼,小楼底下横停着几辆废弃拖板车——过去的木业二厂厂区如今已成为了一片鲜有人踏足的荒地。
关尧很少来这里,自然也不清楚这地方现在都用来做什么了,他茫然地在周围转了一圈,随后,来到了那座外墙焦黑的厂房下。
而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关尧身后响起:“你怎么来了?”
第6章
起先,郁春明只是看到不远处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等走近了他才发现,这人居然是关尧。
关尧正站在一块被大火烧塌了的残垣下,看着一片废砖烂瓦出神,丝毫没有意识到身后走来了一个人。等郁春明的声音响起时,吓得他差点一跃而起。
“你,你咋也在这里?”关尧不由后退了一步。
郁春明轻咳了两声,把视线投向了远处那块焦黑的墙面,他没再问关尧为什么在这里,而是回答道:“我来看看,扎木儿11区35号到底是什么样子。”
关尧眉梢微动。
郁春明越过他,走到了墙根下。只见这人先是蹲下身看了看排水管道旁的杂草,而后又站起身仰着头去看被火熏黑的墙体。
“当年的火有多大?”郁春明问道。
关尧一偏头:“你说啥?”
郁春明扯了扯嘴角,颇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当年的火有多大?我记得,9·24大火那年,关警官应该是……刚满四岁。”
关尧双眼微眯,看着郁春明没说话。
郁春明却仿佛不懂他不想提当年的事一般,接着说道:“我查过资料,扎木儿9·24大火,发生于三十三年前9月24日的傍晚。起因是木厂工人李英在看管仓库时操作不当,导致机器起火,最终,几乎把半个厂子都烧光了。”
“我爸我妈还有我叔,都死在那场大火里。”关尧蓦然开口道。
郁春明回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白天扎木儿下了一场小雨,到了夜晚,雨便在地上凝结成冰,倒映着天角时隐时现的月光。
今夜月光黯淡,道旁的路灯也昏黄不清,映在郁春明的脸上,显得他整个人除了憔悴就是苍白,而就是这憔悴又苍白的一张脸,让关尧于某个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
他忽地一凝。
“你……”
“抱歉,”郁春明垂下了双眼,“我……不知道你家里的事。”
“没,没事,”关尧迅速收回了自己停在郁春明脸上的目光,他蹩脚地客气道,“早就过去了,你也说了,当年我才四岁。”
“四岁,也是记事儿的年纪了。”郁春明轻声道。
关尧的呼吸颤了颤,忍不住将视线再次投向郁春明的那张脸。
这是个长相相当漂亮的男人,关尧记得,他来所里报道的第一天,舒文和户籍口上的那几个女警,都纷纷奔向他们的二楼办公室,欣赏帅哥。
那时关尧正在为关宁再一次逃学的事情而烦心,分毫没注意到郁春明一直停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和主动伸出的手。
他说:“你好,我叫郁春明。”
现在关尧想来,竟觉得当初郁春明开口时,语气间还隐约含着几分期待和热情,只是可惜,这份期待和热情在关尧匆忙且敷衍的回应后,逐渐消失了。
他又重新变成了那个不苟言笑、冷漠寡言的人,同时会在关尧对他的处事方式和行为表现提出批评时,展开咄咄逼人的反驳。
“真是尊难伺候的佛。”一向很积口德,从不在背后论人短长的关警官某日忍无可忍道。
当时孟长青回答:“师父,我总觉得,郁警官是只对你一人有意见。”
“啥?”关尧从不深究自己的行为逻辑,“他还敢对我有意见?”
而现在,当他再次望向郁春明时,他瞬间意识到,郁春明好像……确实是只对自己一人有意见。
毕竟,他虽然不爱说话,但也不是不爱理人。户籍口上的那几个小姑娘凑到近前送东送西时,他也会好声好气地推拒。孟长青、方旺等人好奇地问这问那时,他也会一五一十地回答。
然而,除了自己。
想到这,关尧只觉闷了一肚子气。
凭什么?他在心里忿忿地叫道。
郁春明已在废弃的厂房中来回转了三圈,看样子,调到扎木儿的这几个月里,他来过此地不少次了。只可惜,次次都无功而返。
关尧不由问道:“这个地址到底为啥会被人用记号笔,写到碎尸块的表皮上?”
郁春明正在研究一台已经报废多年的伐木机,听到这个问题后,他抬起头,回答道:“很难说到底是为什么,或许是死者生前想要提醒警方,这个地方有问题,也或许是他想要提醒自己的同伙,千万不要接近这里。不论如何,这是个不能忽视的重要信息。但当初松兰市局的刑警来这里勘查过很多次,什么都没发现。”
“所以……去年的那个案子,至今仍是悬案?”关尧思索道。
郁春明看向了他:“对,那个案子至今仍是悬案。”
“这是你调来扎木儿的原因吗?”关尧直截了当地问道。
郁春明想了想,回答:“是,也不是。”
真是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关尧哼笑了一声。
他看着郁春明轻车熟路地按照原先厂区设置,在这片偌大的荒地里转了一个遍,忽然福至心灵,开口问道:“你之前,在扎木儿待过吗?”
郁春明脚步一顿,定在了原地。
他似乎对那一排留在地上的圆木输送轨道很感兴趣,因而自始至终都背对着关尧,关尧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这人有些发闷的声音。
他说:“是住过一段时间。”
“这样啊……”关尧摸了摸鼻子,非常刻意但又仿佛不动声色地提道,“我听,咳,长青那小子说,你家也是幺零三的,所以……”
“当年那场大火,到底烧了多久?”郁春明也不知有没有听清那个问题,因为还不等关尧说完,他就转过身,一脸认真地问道。
关尧张了张嘴,有些艰难地把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吞进了嗓子眼,他回答道:“烧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才被扑灭。”
郁春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关尧招呼道:“行了,再看也看不出啥了,这都深更半夜了,走吧。”
“好。”郁春明答了一声,但仍站着没有动。
关尧看着他,仿佛是某一瞬间神使鬼差了,竟开口问道:“吃晚饭了吗?要不上我家,来点宵夜?”
厂区内的灯光极暗,郁春明的眼睛却在此刻亮了起来,他出奇地没有如关尧所料直接拒绝,而是反问道:“这么晚,不会打扰到家里的其他人吗?”
关尧笑了:“打扰谁?我家里只有我,哦对,这几天我大外甥女回来实训,她也在。不过那丫头今天值夜班,在市医当护士呢。”
“市医?”郁春明明显一诧。
关尧没留意,他一边拉车门,一边说道:“那丫头真不是个省油灯,从小就皮,天天上房揭瓦,三天两头在学校里给我惹事。这长大了些,倒是不那么捣蛋了,就是成绩太差,连个高中都上不了。这不,之前给她送到鹤城医学院的卫校学护理去,结果学了两年,现在又说不乐意干了。”
郁春明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开口问道:“那她妈妈呢?”
关尧拧钥匙打火的手一滞,随后轻叹一声,回答:“死了,当年非不听我的话,要去南边打工,打工打了半年,回来就挺了个大肚子。那会儿我在边防上当兵,也没法管她,结果孩子生下来后,不知咋了,天天哭,我奶奶有日子没看住,人就在城外跳河了。等救上来时,早没气了。”
郁春明直直地坐在副驾驶上,一句话也没说。
他知道,关尧的姐姐叫关娜,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
“走吧,”关尧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他笑了一下,说,“我家住在林场职工家属院,也不知道……你去没去过。”
林场职工家属院,和木业二厂的旧址隔了足足三条大马路,关尧开着他那不上山地也能越野的车,一路“起起伏伏”,带着郁春明进了家属院的大门。
眼下是深夜,本就冷清的大院里更是空无一人。
关尧停好车,回头去叫郁春明,谁知就见这人站在楼下,仰着头,竟将目光精准地落在了五楼处自己家的窗户口上。
关尧不禁脱口问道:“你知道我住在那里?”
郁春明短暂一怔,紧接着便神态自若地回答:“那家防盗网上挂了三兜汽水。”
“哦……”关尧一笑,“是我家,我家冰箱冷藏室前几天坏了。”
郁春明一挑眉,他没多说什么,起身跟上关尧,钻进了这栋灰扑扑的小楼。
小楼里仅存一盏声控灯,不等两人走到门前,就“啪”一下熄灭了。
关尧低着头,在黑暗中掏钥匙,他时不时清清嗓子,试图唤醒那不大灵光的顶灯,郁春明则回过身去看他家对门的邻居。
此时早已过了半夜十二点,林场职工家属院里冷清得只剩猫叫,可不知为何,对门的邻居还亮着灯,橘黄色的光线从顶窗上幽幽漏出,映着两人挤在楼道里的高大身影和关尧家门头上挂着的“光荣之家”金牌。
“有人在唱歌。”郁春明说道。
咔哒!门开了,关尧拉过郁春明,把人推进了客厅,他小声说道:“隔壁的小婶年轻时受过刺激,精神不太好。她儿子是个地痞无赖,也不管她,天天搁外边游荡。”
郁春明听完这话,没再多问,关尧自然也没再多说。
歌声断断续续,时而像是行将就木之人在垂死挣扎,时而又美妙动听,好似是文工团里的哪位歌唱家。
郁春明看着大门在身后合拢,忽然觉得头疼得厉害。
关尧的家不大,正对着鞋柜的就是餐桌,餐桌旁边隔着半扇小窗的就是厨房。
一进门,关尧脱了衣服便钻进厨房,他一面洗手一面问道:“我家有方便面,还有楼下王姨上周包的饺子,你想吃哪个?或者……来点我挂在窗户外头的汽水?”
郁春明什么都不想吃,尽管这一天几乎滴水未进,但他此刻只想点起一支烟。
可关尧的家虽然逼仄破旧,但却干净整齐,空气中还浮动着淡淡的肥皂香,尤其是小茶几上摆着的一些女孩子化妆用品,让郁春明不得不忍下方才涌起的冲动。
“问你话呢。”关尧从厨房里探出了半个脑袋。
郁春明皱着眉按了按后脖颈,抬头回答:“都行。”
“都行。”关尧啧叹了一句。
若不是中午时才见到这人挑嘴的模样,他恐怕还能违心地称赞一句“好养活”。
“饺子是酸菜猪肉馅的,没有芹菜和大葱。”关尧补充道。
郁春明轻轻地“嗯”了一声,并在关尧的注视下,非常好心地替他扶起了一张倒扣在餐桌上的相框。
关尧身形一滞。
“这是你吗?”郁春明神色平静地问道。
关尧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嗓子里好像卡了什么东西一般,让他眼下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现在和小时候长得真像,一点没变样。”郁春明支着下巴,评价起来,“如果谁小时候见过你,那他长大后定能一眼认出你来。”
“是吗?”关尧的声音有些发冷,他走上前,毫不留情地一手按下了那张合照。
嘭!相框再次扣倒,郁春明不由向后躲了躲,并接着又问:“合照上的另一个小孩是谁?”
这就是郁春明最讨人厌之处了,关尧在心中念道。
此人并不笨,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聪明伶俐,但他却偏偏总是在明显已经看出自己面色不善或是不愿再谈时穷追不舍。他仿佛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又或者是喜欢故意伤人感情,喜欢看关尧因此而发火,喜欢与他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
他到底有什么毛病?这么做,难道只是因为讨厌自己?
事实证明,或许还真是。
因为,就见郁春明非常不长眼色地重新扶起相框,然后凑近了去看标注在相框下的那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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