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下子点醒了王臻,他若有所思道:“这个纸条……写的该不会是嫌疑人准备流窜出境的具体信息吧?”
到底是不是,目前谁都不敢下定论,他们能做的,也只有拉着李英的尸体,冒着大雪,赶回扎木儿做进一步鉴定。
关尧身心俱疲,他坐在车上,看着白布下的尸体,嗅着隐隐传来的臭气,忽然想起了三十三年前,大火烧起的那天。
“跟弟弟在家待着,哪儿也不要去,知道了吗?”关尧奶奶临走前,把姐弟二人领到装满了三桶水的卫生间里,然后说道。
天已经黑了,但远处木业二厂的上空却渲染出了一片诡异的深红,关尧和关娜扒在窗户口,努力地向外看去。
“他们咋还不回来?”关尧才四岁,他缩在姐姐的身边,小声问道。
关娜抿着嘴,拉着弟弟的手,一句话也没说。
大火烧断了电缆,本就经常停电的家里连丝光亮都看不到,关尧忽然啜泣了起来,他说:“姐姐,我怕黑。”
“别怕!”只有十岁的关娜挺起了胸脯,“他们很快就要回来了,你闭上眼睛,默念十个数,门就会打开。”
“好……”关尧抹掉眼泪,断断续续地数道,“一,二,三……”
四,五,六……
关娜接着往下念:“十,十一,十二……”
一百,一百一,一百二……
整整一夜,谁都没有回来,关尧和姐姐关娜缩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卫生间里,听着大火中的嘶喊声,泪流满面。
桌上还放着一盘专门留给江敏的干肠包子,奶奶带回家的苞米依旧堆在厨房,叔叔的比武奖章刚被裱上墙。
那是三十三年前的9月24日,大火烧了一宿。
或许李英早该死了,他本应给无数牺牲在大火中的工人、警察、消防偿命,可他作为罪魁祸首,却又平白多活了三十三年,这三十三年,是多少人的一生,又是多少人得不到的未来?
关尧的脑海里充斥着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他承认,人都是自私的,但自私又如何?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管杀人的理由有多正义。
关尧是警察,他不想听杀人犯自诉的悲惨与痛苦。
只是可惜,一条或许会很有用的线索断了,一个没经审判的罪犯自裁了。
这日中午,雪停,天气渐渐转晴。
下午,太阳隐隐露头,但到了晚间,阴云再次遮蔽住扎木儿的夜空,将仅剩的几点星斗挡在了身后。
郁春明刚刚给关尧拨去了一个电话,那头“嘟嘟”几声传来,竟然没人接听。
这也常见,毕竟专案组事多,今天王臻又在,谁知道会给他安排什么任务,发配到什么地方?
可郁春明却在没由来地担心,他坐在桌前,看着三十三年前李胜男留下的遗书,心里一阵发慌。
遗书上写满了张南的恶行,以及钱国伟和苗小云等人的迫害,其中言语,字字泣血。但有一点很奇怪,那就是张南已经死了,遗书上描述的内容也并不足以给钱国伟定罪,哪怕公之于众,最多能带来的也只有谴责而已。
既然如此,钱国伟为什么要冒着风险,让林智民假扮成他,来索要这封遗书呢?
难不成,钱国伟受了谁的蒙骗,认为李胜男的遗书上写有他违法犯罪的证据?
除此之外,江敏能够提供的信息并不全面,比如,她肯定不清楚在自己被沉入河中后的那个晚上,钱国伟三人又做了什么,她也想不通,为什么第二天自己走遍整个木业二厂,都没有找到这三人的身影。
按照艾华的说法,他们仨可是在看到江敏“死而复生”后,才顺势逃走的。既然如此,他们见过江敏,江敏为什么没有见过他们?又或者说,是谁在撒谎?
而且,江敏声称,9月24日,她不仅没有见到钱国伟三人,也没有见到张南。
张南去哪儿了?他作为木业二厂的时任厂长,不在厂子里待着,会去什么地方呢?
还是说,头天拎着榔头找他的李英,在大火烧起前的那个晚上,曾痛下黑手?
这个猜想令郁春明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他迅速翻出了之前询问艾华母亲等二厂老职工的笔记,果真,其中就有记录,24日当天,张南不在厂里。
郁春明看过大火后的事故认定报告,张南不同于钱国伟、徐文、艾华三人,张南当时是直接被报死亡的,也就是说,二厂火灾现场发现了张南的尸体。
这个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尸体完整程度如何?表面除了烧伤之外,是否有与人搏斗的痕迹?
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三十三年前的事故认定报告实在粗略,这些能引人深思的细节一概没有。
郁春明呼了口气,他收好那张遗书,穿上衣服,决定自己去林场派出所找一找,是否还有与张南相关的档案记载。
傍晚路黑,林场派出所离得不远,郁春明踩着白天刚下的新雪,推开了一楼办公大厅的门。
方旺他徒弟刘胜正坐在门口打瞌睡,这小年轻刚要阖上眼,忽然余光瞥见了郁春明,当即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他叫道:“郁警官,你咋来了?”
郁春明一见他就说:“去楼上档案室,帮我调一下9·24大火的资料。”
“哎,是。”刘胜起身应道。
郁春明没往里面走,他扫了一眼黑着灯的一楼走廊,又看了看似乎没什么人在岗的二楼办公室。
不多时,刘胜下来了:“郁警官,你咋不在家好好歇着,又跑来找这玩意儿了呢?”
郁春明奇怪:“所里咋没啥人?”
“啊这……”刘胜一时语塞,“他们,他们有好多,都被专案组调去了,这会儿估计在分局呢。”
“专案组?”郁春明心下一紧,“专案组出啥事儿了吗?”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刘胜回答,“好像是死了个嫌疑人。”
郁春明正在单手翻看刘胜拿来的资料,他听到这话,顿时一惊:“嫌疑人?哪个嫌疑人?”
刘胜抓了抓后脑勺:“晚饭那会儿,我听舒副所说,死的就是那个之前来咱们所里报盗窃案的老头儿,叫啥,李英……”
“李英死了?”郁春明登时变了表情,他放下资料,翻出手机,又给关尧拨去了一个电话,不出意外,还是没人接听。
刘胜又说:“而且,刚刚回来了几个巡警,告诉我他们收到消息,从千金坪出警回来的那帮人好像车翻到了雪沟里了,现在情况不是太好。”
“又翻车了……”郁春明身子一晃。
刘胜赶紧伸手去扶:“没事儿的,郁警官,你也知道,咱们这地儿每年冬天下大雪了都得闹几次这种事故,好在是大家车开得不快,不会有啥人员伤亡,就是得原地等救援和吊车过去……”
郁春明听不下去了,他丢下那叠资料,转身要走。
刘胜没拦住,赶紧在后面叫道:“哎,等一下,郁警官你等一下!今天下午我这儿收到了一封信,信上的收件人是你!”
“信?”郁春明一滞,缓缓回过了头。
刘胜赶紧从手边的一堆文件里找出那封埋在最底下的信,他追上前道:“我本来想着今晚关警官回来,让他带给你的,结果关警官没回,我也不太清楚你们住哪儿……”
郁春明脸色煞白,他抖着手接过信,在刘胜有些担忧的目光中,问道:“送信的人是谁?”
“快递小哥呀,就是管咱们这片儿的派送员,叫唐大飞,干好几年了,咱们林场所的老熟人儿。”刘胜见郁春明有些不对劲,急忙细致地解释道,“我跟他关系不错,他下午把信送来的时候,还跟我唠了会嗑呢。”
所以,这应该是一封走正规渠道送来的信,郁春明在心里祈祷着。
刘胜在一旁看他一只手拆不开封皮,赶紧上去帮忙,这茫然无知的小年轻问道:“郁警官,你清楚是谁送来的吗?”
郁春明摇了摇头,他不等刘胜完全拆开,就一把抢过,单手抖开了折在一起的信纸。
然而,老天不听祈祷,信上的第一行字就让郁春明在瞬间屏住了呼吸。
送信人写:“我会杀了孟长青……”
第85章
关尧感觉自己的胸口塞满了冰渣子,他有些喘不上气,但这并非因为车翻倒进沟里时,他不慎栽入了雪窝,而是因为那通来自林场派出所的电话。
深夜两点,折腾了一天的专案组终于回到了扎木儿市分局。
关尧的手机早已被冻得黑屏,他搓了搓手,又借来两个暖贴,这才迟缓地按亮屏幕。
然后,他便看到了十个未接来电和一条短信。
前面三个未接来电属于郁春明,后面七个来自林场派出所,那条短信则是刘胜发的。
“王队,”关尧只粗略看了一眼刘胜的信息,心就狠狠一沉,他捏着手机,怔声叫道,“好像出事儿了。”
“又出啥事儿了?”王臻已有些筋疲力竭。
关尧喉结一滚,艰难地开了口:“嫌疑人,那个嫌疑人又给春明送信了。”
王臻一震:“你说啥?”
关尧吐出一口气,把手机放到了王臻的面前:“我现在回趟林场所。”
说完,他扭头就走。
信上具体写了什么?其实除开第一句话外,其余的和剩下的那几封信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在要挟郁春明不要再查下去了。
但最关键的,就是这第一句话。
“我会杀了孟长青……”
信还在郁春明的手边,关尧走进大厅时,那张纸仍放在原处。刘胜默默立着,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劝说从收到信后,就一直坐在这里的人。
“春明?”关尧出门时被灌了一嗓子的风,眼下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他气喘吁吁道,“其实我……”
“长青被嫌疑人绑架,如今生死不明。”郁春明坐在桌后,单手支着额头,他把那封信往前一推,“这是要鱼死网破了。”
关尧走到近前,第一次亲眼看到了那封来自传说中的信,他咬牙叫道:“春明,我……”
郁春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轻声问道:“如果不是这封信,你们还要瞒我多久?”
“我们只是……”
“只是啥?”郁春明笑了一下,“只是好意,只是怕我承受不了,只是觉得,这种事不该在我身上重蹈覆辙。”
“春明……”
“可它就是重蹈覆辙了,你们又能咋办?”郁春明捡起那张信纸,摔在了关尧的身上,“你不是想知道,嫌疑人的信里都写了啥吗?现在你可以看了,这七封信,我都拿出来了,你挨个看。”
说完,郁春明从自己的上衣兜里掏出了那个糖盒,丢在了桌子上。
“一共七封,从今年一月到现在,一年半时间里,算上这个,一共八封。八封信,里面有辱骂,有威胁,还有我的家庭信息……”郁春明单手扯开糖盒,把里面规规整整的信一把抓了出来,他崩溃道,“嫌疑人威胁我,如果我再查下去,汪老师、郁欢、郁畅都会有危险。可是王臻……王臻他们没人相信,就连郁镇山都不相信。汪梦是他老婆,郁欢、郁畅是他孩子,我一个外人在这里担惊受怕,为啥,这是为啥?是我犯贱吗?”
关尧难以回答,他只能上前扶住郁春明的肩膀,试图安抚下歇斯底里的人。
但郁春明却一把甩开了他,转身往外走去。
“春明,我知道现在说啥都已经晚了,但我向你保证,不论如何,我们都会……”
“都会咋样?”郁春明站在大雪地里,自嘲地笑了,“都会把长青活着带回来吗?你看看外面下着多大的雪,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关尧不说话了。
郁春明用左手捂住了脸,他问道:“关尧,你清楚第六封信是咋送到我手上的吗?是嫌疑人,骑着你家的自行车,从所里一路尾随我到木业二厂,在我一转身的功夫,放到了我的背后。关尧,你知道这封信里写了啥吗?这封信里写,如果我再不依不饶,他就要把你的外甥女丢到宁聂里齐河里喂鱼!”
说到这,郁春明开始抽噎、流泪、泣不成声,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哭得如此声嘶力竭了,他说:“我不敢留在松兰,因为我怕他真的会对汪老师和欢欢下手,我回了扎木儿,结果他就跟着我回了扎木儿。关尧,你说我又能咋办?”
“没关系,”关尧把郁春明拉进了怀里,“从今天往后,我们可以一起担惊受怕,我陪着你,好不好,我陪着你?”
郁春明抬起了红肿的双眼,怔怔地看向关尧。
关尧伸出手,轻轻地擦去了他眼下的泪水,然后捧起他的脸,在这张被冻得格外苍红的面庞上落下了一个吻。
关尧说:“别怕,我和你一起。”
郁春明终于安静了下来,他垂着眼睛,盯着那白花花的地面,他听到关尧说:“江心,就算是死,我也和你一起死。”
天地无声,风过无痕。
雪沙纷纷落下,飘在了两人的发丝之间。
这日凌晨,专案组众人聚集在了林场派出所的二楼办公室中。
王臻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几封信,然后一封一封地看去。
“笔迹不同,就连使用的签字笔都不同。”他“嘶”了一声,“这全是代笔呀!代笔写信的人,就没觉得有啥问题吗?”
郁春明坐在众人之中,支着额头,面容疲惫:“代笔的人要么和我那位线人一样,是受了蒙骗,要么,就是收了钱,但是目前我们找不到嫌疑人的银行账户,也查不了他的流水。”
王臻一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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