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滁水河畔的这场刺杀……
商队的人头已经悉数砍下,不日就会抵达铁勒,待得铁勒王看见,自然会明白。
铁勒王要怎么做、铁勒的未来如何,也取决于他的选择。
他的儿子,可并不止大王子一个。
。
这一番思量,裴昭并未道出,左右如今那人头还未送至铁勒,他也并不急于这一时。
这般说罢,却见对侧的小郎君稍稍侧着头,彷佛有几分若有所思。
“宁宁?”
宁离被他一唤,回过神来,想起先前陵光与他所说的,连忙道:“我听说铁勒王幼子要更加得宠。”
“勉强也算得。”裴昭并不意外他知道,说道,“他那小儿子唤作药罗葛·雅苏,母亲是从大雍过去的。”
竟然是这样!
宁离恍然大悟,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原本以为就是偏宠小儿子,可是这么一来,彷佛又有其他几种可能了。
宁离想了想:“那朝廷想打仗么?”
裴昭目光浮云般掠过,却不曾开口。
宁离无师自通的明白了,点了点头,忽然间兴致勃勃:“行之,那陛下是想要扶持铁勒王的幼子……就是那什么雅苏的么?”
。
红泥小火炉中,新采的雪水咕嘟嘟的煎,一时间,除却沸腾翻滚的声音,半点儿杂音也听不见。
今日心惊了已经不止一次,张鹤邻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一桩,在这里等着。
从头到尾,都半点不似能从宁离口中说出来的。
……可是有人察觉了什么,刻意想要通过这位宁氏的小郎君,传到陛下的耳中?!
。
茶饼已碾,细末已筛。雪水一沸,雪白的食盐已经调入。
炭火烧着,将要二沸。
裴昭袖中若携千山翠色,此刻正是煮雪煎茶。他取了些茶末,投入了炉内,听得宁离那番话,手中并不停,问道:“宁宁为什么这样认为?”
淡青色的竹夹被持在修长的手指中,匀速搅动着,不疾不徐。
宁离不懂得茶,但什么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他还是懂的,这会儿被问起,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年纪小,能力不足,一旦继承王位,如果想要立得住、震服手下的人,就需要倚仗外力,能够给他借的没有几个。”
“而且你说了,他母亲是大雍人,应该也会有偏向的罢?”如此一来,就不会打起来。
。
这话无一处有错,倒是有理极了。
裴昭撇去了水上的茶沫,眉尖微微上扬:“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与你说的?”
宁离顿时觉得手里的玉露糕都不甜了:“……当然是我自己想的,我看上去有那么笨吗?”
“是我错了。”裴昭含笑,从善如流,将刚煮好的茶与他分了一盏,“宁宁自是不错的。”
宁离咳了一声,顿时挥手,豪气干云:”好罢,我大人大量,就不与你计较了。”
。
天边流云时聚时合,恰如今日心情,时紧时舒。
张鹤邻一路笑脸,滴水不漏,将宁离送到了门外,然而回来时,说不得心中就有些担忧。
“主君。”张鹤邻思忖再三,细声说道,“只怕是有小人在背后作怪。”
然而亭中身影,半点也不动。
裴昭如若未闻,似乎此刻所思所虑的,完全不在这处。他持着天青的茶盏,彷佛有些出神。
可是张鹤邻在他身边侍奉久了,又如何看不出来,此刻裴昭的心情,着实是很好?
他原本以为,宁离突然谈到铁勒、提及政事,裴昭或许有几分警惕失望的,毕竟这位小世子,能入裴昭的眼睛,就是因为那天真烂漫的性子。可如今见着,素来冷淡的陛下,竟是松快了一些。
与他所想的大相迳庭。
这又是何缘故?
张鹤邻微微琢磨了一番,忽然间灵光一闪,觉得自己好生蠢笨。
也是在这座亭子里,萧九龄摸过骨;也是在这处别院中,薛定襄试过修为。奉辰、武威两大统领都被唤来替宁离辨过资质,旁人怎可能有这份殊荣。总不能说,陛下心中其实期望宁世子平平无奇的罢?
他还记得得知宁离根骨平庸后,陛下不动声色之后,所隐藏的无奈失望。而今日得了宁离这番出人意料的言论,不忧而反喜。
忍不住就有了些揣测:陛下,其实是望着宁世子能立起来的罢?
。
“谁能指使他?”
裴昭回过神来,微微一叹:“我没想着,他还能有这番见解。”
原本他以为,宁离还什么都不懂呢,如今见着,却是未必。
想来也是,生长在沙州,耳濡目染着,怎么可能什么也不懂?
“……璞玉浑金,好好雕琢,未必不能成器。”
而如今,宁离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各地世子入京,惯例将在君主身边侍奉三年。
若要依理,建邺城中,谁也越不过他去。
裴昭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心想可不能再惯着宁离自由散漫了,当即道:“明日起,就让他去崇文馆上学罢。”
。
张鹤邻隐约间已经窥得些意思,察觉着语气里还有些心怀快慰似的,不由得又肯定一分。
他听着裴昭这般吩咐,却是“哎哟”了一声,面上赔笑:“……主君可是忘了,如今腊月,年关将近,崇文馆也已经散学了。”
握住茶盏的手轻轻一顿。
裴昭只顾着一边,这当真是忘了。
罢了,这事情也不用赶在这一时。
再想了想,宁离那听到读书便天塌了的样子……
裴昭摇头,不觉间却笑了起来:“也不急,先让他好好的过完这个年吧。”
第29章 胡麻炊饼 技不如人,难道还要怨天尤人?
29.1.
“腊八粥,喝几天?噼噼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冻豆腐;二十六,去买肉……过了腊八就是年。”[1]
小儿嬉闹,童谣清脆,笑声回荡在巷子里,便是边上的食肆中也能听见。
那食肆甚是简陋,只支起了几张小桌,大概是地方开的偏僻,如今坐着的食客也只有那么一桌。那仅有的一桌上也凄凉得很,只有两只面碗,盛着些汤汁,薄薄的铺了一层牛肉片。
杨青鲤抱着那面碗,拈起了一筷子,正对天光。只见那牛肉薄的跟纸片似的,近乎于透明。
他道:“我寻了这么久,就只找到了这一家,刀工勉强能过得去。”
宁离不为所动:“别打岔了,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杨青鲤发现自己岔开话题失败,顿时间想要唉声叹气。听着巷子里那童谣还在唱着、嬉闹玩笑着,连忙说:“阿离,你没听见外面小孩唱的童谣么?现在已经要过年了,过年!还有哪个这时候会去学馆上学的。”
宁离看着他:“可是你之前去过呀。你不是还和我说,你一入京,因为功夫不行,直接被陛下送去崇文馆了么?”
杨青鲤:“……”
杨青鲤真是一肚子的泪水,有苦都说不来,万万没想到,当时随口的吹嘘,如今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也冬至那日才入京呢,他能去学堂里上几天?怎么就说了一嘴,宁离就给记下来了。
实在是拗不过去,杨青鲤终于只有承认:“好罢,我其实得了旨意后,只去上了三天的学!”
宁离:“……”
宁离喃喃道:“难怪你要去拜文昌帝君,你这只上了三天,都吹出来了三十天的架势。”
杨青鲤心想,读书人的事,能叫吹嘘么?他是真的真的、诚心诚意的想要去拜文昌帝君的。此刻将宁离看了眼,顿时恶向胆边生:“那这样,开了年后你给陛下递摺子,反正你不会去奉辰卫,不如陪我一道去崇文馆罢……咱们做一对难兄难弟。”
宁离敬谢不敏:“你饶了我罢!”
杨青鲤堪称愤愤:“那你饶了我了么!”
方才宁离问他的那事情,当真是把他难住了。
“其实后来我也问过,壁画是在建初寺里,那天你见过的。而吴彦之画的那一幅,如今是被藏在了崇文馆里。”杨青鲤道,“……只是崇文馆大得很,我也不知,究竟是藏在馆里的哪个地方。”
宁离“唔”了一声,偏要强人所难:“那你再帮我问问呀。青鲤,不如这样,你和先生们说,你诚心向学,还有些功课没弄清,请先生们再给你讲几天。”
杨青鲤牛肉不挑了,话也不说了。
宁离奇道:“青鲤,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杨青鲤:“……”他看着宁离的目光如同看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鬼一样。
杨青鲤:“你不如一刀砍了我!我本就是在学堂里垫底的好罢!”
宁离:“唉。”
杨青鲤顿时气了:“你那是什么眼神,等你去了,难道你以为你还能逃得过!”
宁离一脸郑重:“可我不会给陛下上摺子呀。”
杨青鲤痛不欲生将他看着,一时间都有些后悔,自己上摺子为什么上的那么快,为什么不拖延些时间,实打实的选择去崇文馆了。
他在叙州学过的那么一丁点儿诗书,被崇文馆里这些世家子弟们,碾压得简直是面汤渣渣都剩不下来。
早知道,他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去奉辰卫呢!
。
两人乱七八糟的斗嘴了半天,真是各自有各自的悲伤,各自有各自的叹气。
捧着一碗牛肉面,又咸、又淡、又寡味,想起自己从前在叙州上房揭瓦无法无天的生活,杨青鲤悲伤得都要落下泪来。
总算宁离还有一点良心,没有继续刺激他,好声问道:“那好罢,你确认《春归建初图》是在崇文馆里的罢?”
“学士是这样与我说的。”杨青鲤无精打采。
“行。”宁离终于大发慈悲,“……有你这个消息,那我也不为难你,我自己想办法。”
杨青鲤随口问道:“你想什么办法,你难道认识哪个学士,能打听清楚么?”
宁离舀了一勺热汤,正喝着呢,闻言摇头:“哪儿那么麻烦,我自己去找啊。”
杨青鲤:“???”
他,他没有听错的罢?!
找是能找,但是怎么找,就有的讲究了。
杨青鲤拿着勺子的手顿住,颤巍巍的将宁离望着:“你不会是我想像的那个找法罢?”
宁离:“唔……”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一人眼神无辜,一人满脸震惊。
杨青鲤惊得手中的勺子都拿不住了,连手指都开始哆嗦,一脸不可置信的将宁离望着。如果没有看错,宁离的意思,大概、可能、或许是……
“你该不会是想夜探建康宫罢?”
29.2.
大安宫地处建邺城东北,距离皇城,还有一些距离。
裴晵乘马车出行,见得两旁檐牙楼阁,鳞次栉比。
这一日,天清气朗,冬日的阳光洒在宽阔的街道上,说不得暖洋洋的,教人懒了全身的骨头。
已经过了腊八,年关将近,听得车帘外人声鼎沸,喧闹熙攘,正是一派盛世繁华景象。然而愈是朝着大安宫靠近,两旁的人声,便愈是稀疏,至于宫门前,更只有一片冷清萧瑟。
早已是通报过了的,当下裴晵下了马车,走向宫内。
大安宫虽比不上建康宫恢弘气派,然而山石景致,却另有一番不同。芙蓉池内,烟波浩渺,水雾弥漫,踏着石桥行在水面之上,彷佛行走在天上云端。
四顾望去,宫殿楼阁,若隐若现,在云雾中如同遥远的仙阙。云水尽头,但见青山迢迢,别添一分旷然。若真是要论,比建康宫都要胜过一筹。
这样一派玉虚神仙似的风光,本应是赏心悦目,教人心旷神怡的。然而裴晵走在那桥上,却没有半分欣赏的心思。
风景虽妙,可哪里比得上太极殿好?
内侍穿深灰色道袍,做道士打扮,引着他一路向内,终于过了芙蓉池上的石桥,原来这汪碧水的中央,还有一座小岛,隐隐然一间水榭似的道观,正架在那小岛之上。
裴晵走到了那道观前,只见得上方朱红牌匾,书着三个大字:“蓬莱间”。
彷佛神仙境地的名字,裴晵却微微摇头。他不曾去过登州的蓬壶,但想来,与此处,纵然神似,内里也不会相同。虽有云雾浩渺、烟波跌宕,终是被锁在一方宫墙之内,又如何算得上是蓬莱仙境?
蓬莱殿前,自然又有内侍将他等着,引着他入内。
“魏王殿下安好。”
当下裴晵朝着那小内侍点了点头,含笑问道:“父皇如今可好?“
那内侍笑着说:“陛下知晓殿下要来,高兴极了呢。”
裴晵点头,心中却是叹了一口气。
仁寿十四年之后,上皇搬离了建康宫,居于大安宫内,此后三年,再也没有踏出过大安宫一步。而自从移居大安宫开始,曾经他十分敬爱的父皇,彷佛都变了个模样。
从前上皇不信仙,不信佛,也不信道。然而如今,却是转了性子,一改常态,求仙问道,沉迷于黄老之术,甚至寻了些术士来,要练什么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裴晵心中是半分不信,对此也是嗤之以鼻。
但是他自然不会表露出来,与那小内侍随口叙说着,他本是一副天生风|流含笑的好样貌,丰神俊朗,刻意结交人时,很难有人能将他抵抗。
那小内侍晕晕乎乎的,被他问着什么,就回答什么,没有多久,便都问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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