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九龄自己都没那胆子开口。
他目光微低,落在宁离腰间系着的那枚玉佩上,银朱袍上螭龙洁白温润,却是想起了陛下月前换上的双鱼,唇边含笑,议事之际,时不时把玩。
从未在陛下面上,见过那般柔和的神情,整个人彷佛都从超凡脱俗地,重回了苒苒人间。
双鲤迢迢一纸书。[1]
陛下……总舍不得眼前这位的。
他只盼着宁离可以将陛下劝动,孰料宁离的目光中现出一抹怅然,那神色不由得教萧九龄心头一跳。
“我?”宁离彷佛是在自问,又像是在自嘲,“……我也劝不得。”
“宁世子……”
“萧统领,若是你受了重伤、生死垂危,旁人告诉你,只要废去修为便能活命,但代价是从此再不能披甲执刀,只能如鱼肉般任人宰割……你愿是不愿?”
萧九龄一时语塞,忽然间,眸中又似有亮光滑过,坚定道:“不,陛下|身边有我、有定襄……还有世子。”
宁离轻吁了一口气。
他得承认,萧九龄说话,要比那薛定襄中听多了。若非心里早已经打定主意,他几乎……都要意动。
可是行之……
当真会愿意受醍醐灌顶么?
那其实也要有极坚韧的心智、亦要受极大的磨难,只怕稍稍软弱些,便也会撑不下去。
。
宁离迟迟不曾言语,以至于萧九龄心中,也渐冷成灰。他注目着宁离,惊觉冬日天光下,那容色已经白得近乎于霜雪。
许久,萧九龄涩声道:“所以定襄将你劝动了。”
“不,他没有。”宁离摇头,“谁也劝不了我,我也不会去劝谁。”
萧九龄神情黯然,勉强道:“是我强人所难了。”
如果连宁离都不愿意出面,那还有谁能够将陛下劝动呢?他心中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见宁离神色浮动,双唇几乎抿成线,心知这小郎君心中,只怕也很是不好受。
微微咬牙,即便知道自己这话很是大逆不道,依旧出口:“难道你就舍得陛下英年早逝,从此朱弦琴断,孤雁难飞?
第102章 峡州芳蕊 昭昭若日月之明
102.
这话根本就不该由他开口,果然见得宁离乍然色变。
一张面上陡地现出些尖锐神色,凛凛然逼得人不敢直视。
萧九龄心中栗六,却并不后悔,来前便做好打算,无论如何他都要将宁离说动。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宁离要出手,但是到最后,那气机也只是凝而不发。
宁离并不喜欢与人起口舌冲突,他只想着,他要收回那句话。
这萧九龄说话,也是半点都不中听。
和薛定襄简直是半斤八两,就没有一个是好人!
。
“你为什么不去与行之说?却要来劝我……”宁离面无表情道,“难道是因为我年幼可欺么?”
他是否对这年少在外的世子抱过一点轻视的念头?
萧九龄微微一怔。
他本可以搪塞过去,可是望过天光下那双乌黑的眸子,原本的话便出不得口。
扪心自问一番,最初确实有那么一些看轻的想法。
他忽然有几分退却。
萧九龄沉声道:“从前是我有眼无珠,自从世子前些日子救了陛下,萧某便再也不敢。”
“是么?”宁离声音很轻。
其实是与不是,他心中也并不甚在意,他从来便不怎么将旁人放进自己的眼中,能够教他在意的,也不过那么几个。
萧九龄却还在答他先前的问题:“至于我为何要去寻世子……那自然是因为,世子是陛下心中、欲要携手百年之人。”
那一日去开明坊的小院中拜访孙妙应,在外统领护卫的,正是萧九龄。也正因为此,院中裴昭那番堪称惊世骇俗的言语,也被收入了耳中。
难言那时心中震惊,又想起许多蛛丝马迹,陛下向来待宁世子偏爱有加,最早的时候,甚至能追溯到自己亲手截下的那封家书上去。往后时常在宫中与山间别院往返,还只道是去那处休养,后来一想,岂不正是那时便现出了端倪?
。
宁离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得一滞,羞恼还未升起几分,却见萧九龄神色一片坦然,不觉自己言辞有半分不对之处。
好像天经地义,合该如此。
唔。
好罢,收回先前的话,这萧统领……勉强还是有几分中听。
宁离眼眸睨去,唇角微挑:“原来你是要我去吹枕头风。”
萧九龄:“……”
话糙理不糙。虽然意思的确是这么个意思罢,但是被宁离这样大大咧咧的挑明,未免还是有些尴尬。
萧九龄轻轻地咳了声:“从前有长孙皇后劝太宗的佳话……正是想世子也去效仿一番呢。”
宁离虽然诗书惫懒,没正经读过多少,但这个故事还是听过的。
他方才那微微一笑,倒似冰消雪融,两人间气氛又和缓。
终于道:“劝不得,让我再想想罢。”
萧九龄也不想将他逼得太急,总归自己已经把事情轻重说给了这宁世子听,想他总能将那着紧之处厘清的罢?
又想起自己方才瞥见那飞掠而下的身影,心中微微一动,问道:“世子,前岁冬日,夜里曾有人悄悄潜入崇文阁,我带人去寻也没寻见,后来陛下也说不必查了……想必那人是你罢?”
倒没有什么好不承认的,宁离点头。
旧夜时光,如今忆起,彷佛正在昨日。那时候尚且有闲情逸致,潜入崇文阁寻一卷《春归建初图》。
还正是借了眼前这位的掌力遁走,也正是经水道去了净居寺,在那处遇到了行之。
。
那次刺客乌龙事件后,崇文阁里仔细清点了一番,什么都没有丢。只是眼下看着,宁离手中正握着一卷书册,又是从崇文阁来的……
萧九龄道:“世子,你手里边这是……”
宁离回神,当然晓得他说的是什么,自己心神不定之际无意间带出来的,正好,让萧九龄还回去。
他道:“《镜照幽明》。”
话语将落,正见得萧九龄蹙眉:“今日值守的是谁?怕不是把你给诓了,这如何能是《镜照幽明》?”
宁离听得奇怪。
这卷秘籍是他亲手从书架上取下,又有谁能够来诓他?
他也不是第一次来读,难道还有缺漏错误之处?
宁离忍不住便去看那卷《镜照幽明》,下一刻,轻轻“咦”了一声。视线落处,只见那书页彷佛变了个颜色。微微泛黄的纸张不知何时变得洁白如新,一页一页,迎着天光照射泛出些透明光泽,倒像是玉片串成的书册。
难不成里边还有关窍?
。
一侧,萧九龄就见宁离拎着那卷如玉书册,飞快的翻了几页,陡然间面色大变。拈着页脚的手指微微几分颤抖,显然心中情绪翻涌,激动到了极致。
他不免也心如鼓槌:“世子?”
“原来是这样。”宁离喃喃道。他忽然抬起手将那卷书册迎着天光,只是一瞬,彷佛有无形气机涌动,那檐下忽然起了风,远处吹动铜铃,叮当作响。
“我竟然一点没想到,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才是‘明’,竟然拿什么‘冥’来诓骗人,还真骗了那么久……原来这一卷‘明’,是要这样照出的。”
“……”
他话语有一些颠三倒四,听得萧九龄心头一紧,然而看着他似哭似笑,眼泪轻涌,彷佛神飞的颜色,却陡然生出一个不敢置信的猜想。
莫非陛下修习的那功法,其中还蕴有玄机?
他忽然见宁离在面上抹了一把,擦去所有水光湿痕,匆匆将那卷书册递了过来。
“你把这卷《镜照幽明》拿去给行之,告诉他,还有第三条路。”
萧九龄神色一震,失声道:“当真!”
书册正在眼前,他顾不得其他,立时接过,快速翻看几眼,心中默念,顿时心潮彭拜。疑惑,震惊,狂喜……那一瞬时,几乎想要纵声长啸。
“镜,照,幽,明。”萧九龄一字一顿。
宁离点头:“他从前修习的那一卷是‘冥’,如今这卷,才是‘明’。”
。
崇文阁前,两人分道扬镳,目送萧九龄匆匆离去,宁离转身去了尚药局。
孙妙应入了宫后,情知宫中有许多医经典籍珍藏,便使人拿了来。如今捧着医经,如获至宝,宁离进去时,这老先生看得是如痴如醉,忘乎其形,连一个眼神也没顾得上给他。
宁离早已经是习惯了的,瞧着那边上有一方矮榻,便先上去坐着。
或许是先前在崇文阁时两番问询,消耗了太多心力,此时竟是困得很,原本只想坐一小会儿,渐渐地,却是睡过去了。
醒来时候鼻端嗅得一阵清苦药味,轻挪了个身,滑下一段短被。想来是睡梦中,有人给他加上的。
宁离有一些渴,便自己斟了杯茶,刚入口就觉得一股子怪味,没忍住吐了出来:“这什么茶,好难喝。”
孙妙应不知何时过来:“这是上好的峡州芳蕊,你可真是吃不来细糠。”
宁离:“……”孙大夫又暗暗的骂他!
他心想这峡州芳蕊自己从前也尝过的呀,只是觉得微苦,哪儿像如今这般难喝的很,都有一股作呕的冲动。
但说出来孙大夫肯定是不理会的,指不定还要说他本来就不会喝茶!
喝是不可能再喝一口的,宁离将茶碗放下。
他屈着腿坐在矮榻上,薄被像披风一样披在肩上,双手抱膝,情态间隐隐几分可怜,彷佛还像幼时家中。
孙妙应本来还想骂一声牛嚼牡丹,见他这般,到了喉咙边,没能说出口,话顿时也变了一个。
“想好了?”
宁离恹恹:“没有。”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我要改第二个方子。”
这话出乎了孙妙应意料,使得他不由得挑眉:“我还以为你要提第三个药方,没想到是要改第二个。”
宁离道:“醍醐灌顶又不用什么药方,提了又能拟什么?”
却是轻描淡写:“我在阁中找到了《镜照幽明》,若是行之想要习武,废掉修为,重新来一次便好。”
。
孙妙应人老心不老,微微沉思,顿时猜到了几分关窍。
“哪个‘明’?”
宁离本要开口,倏忽间心念闪动。却又补上了三字:“昭昭若日月之明。”
孙妙应沉吟道:“他从前修的是错的?”
宁离“嗯”了一声:“崇文阁里的武学经卷上面有花招,寻常读来只有一半,学了便是害人害己的。另一半在底下藏着,要用真气洗炼过全卷,才能够现出真容。”
恰恰宁离拿着那卷《镜照幽明》与薛定襄交手,恰恰宁离没有留力真气悉数灌入,恰恰宁离的境界不止入微、实则是无妄……无意之间,竟将这一卷武学秘籍悉数洗练。
好似顽石入采玉人眼中,磨掉了丑陋的毛藓,剥去了粗糙的皮壳,终于现出其内光润的玉髓。
创立这门功法的裴氏先祖,不知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在秘籍上使了个障眼法,却将真正的镜照幽明隐藏在其下,此后多年,怕是无人能一睹真容。
想要照得明,而不是冥,便要无妄境高手将之洗练。可若是已经到得大宗师境界,心法、道途已定,如何又还会瞧得上一卷镜照幽明呢?
这便成了个悖论。
阴差阳错,至于如今。
幽冥路上,不知断送多少性命。
。
孙妙应已经猜得几分,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皱眉道:“阿离,你是想劝他重修罢?”
宁离笑了笑,神情中却有几分伤感。
“我心中自然是盼他选择的,可他若是不愿,我也不会勉强。”他轻轻叹道,“这条路……可能太难啦。”
他自己是重修过的,却也没有道理,一定要别人也选这一条路。
虽然于宁离自己,算不得多难,可他心知这世上并非人人都与他相同,他已经是极为幸运的了。
幼年时出生在建邺,原本黄泉竭缠身,怕也是个早夭的命相,却被五惭大师拚力保全,千里奔波辗转送到了沙州。后来阿耶穷尽心力,九州四海,碧落黄泉,寻来无数灵药,又请来了药王,殚精竭虑,为他吊命。即便如此,仍是年年要过鬼门关,然后师父又亲自将他带回了夔州,好山好水,好吃好喝,好生调养。
建邺,沙州,夔州。
净居寺,宁王府,白帝城。
其中任何一处出了纰漏,只怕他如今,都只是一抹地府黄泉里的幽魂野鬼。哪儿能如现在这般,在这 世上潇洒快活呢?
可同样出生在建邺,同样从胎中带出了黄泉竭,裴昭却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境地。
波涛汹涌,狂风恶浪,宁离心头隐隐抽痛,他明明早已痊愈的,却好像只能抱紧双膝才能缓和一些。
“可我还是想试一试,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行之……病下去。”
“有我在世上一日,便要教他也活上一天。”
“……”
他轻言细语,娓娓说来,彷佛再寻常不过,里间却有一种平淡而坚定的决心,只听得孙妙应眉头直跳。
眼前小郎君那性子,孙妙应是晓得的,看着软和,实则心智坚韧,既然这般说,便是主意早已拿定了。
孙妙应忽然抬手,随便一抛,宁离下意识接过,见得手中小小的一枚种子,有些柔软的抵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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